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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靡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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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天应四年的二月,春寒料峭的清晨,我如同往常一样,被一阵喧闹声吵醒。
躺在温暖的被窝里,我长长叹了一口气,也如往常一样,慢慢爬起来,开始穿衣梳头。
公主的大侍女依旧不等我穿戴整齐就奔了进来,扑在我的脚下。她说的话,我也早就已经背得出来了。
“瑞云郡主,公主又在发脾气了!还请您赶快过去劝一下。”
我翻眼望了望天花板,“她今天又是为了什么呀?”
“公主觉得天太干了。婢子们劝了一句,她又大哭起来,开始砸东西。”
“天干是吗?”我看了她一眼,“昨天是时蔬煮得太烂,前天是觉得羊肉腥臊,大前天是觉得乳酪臭,今天觉得天太干……吃不惯饭菜,大不了换个厨子。觉得天干,你们觉得我还会呼风唤雨不成?”
大侍女哭丧着脸,道:“婢子知道郡主您也为难,可也只有您能劝得了公主了。能让公主平平安安、开开心心地嫁去北朝,您就功德圆满了。”
瞧这话说的。我功德圆满,还会白日飞升不成?
同过去数日来一样,嘉月公主在的地方,永远是最热闹的。一踏进她下榻的屋子,就面对着满地狼藉,侍女也早已躲得老远。
我稍微走神,迎面一个碟子就飞了过来。我赶紧抽身一躲。青瓷碟子砸在柱子上,摔了个粉碎。我然后往右边一闪,一个花瓶摔在我方才立足之地。我再朝左一跳,一个糖果盒子落在地上四分五裂。
嘉月脸色铁青,头发散乱,如同练功走火入魔一样,拣着手边什么东西都往地上砸去。
眼见她抓着一个青玉花瓶就要朝我丢过来,我朝前一步,果断地喝道:“且慢!”
嘉月愣了一下,左右侍女看准时机,扑过去将她拿下。
“当心别伤着公主。”我抹了一把汗,转头吩咐小太监去扫地。
嘉月丢了手上的青玉瓶,开始嚎啕大哭。哭的那些话,我也是倒背如流了。
“我的命就是那么苦呀!娘死得早,皇帝哥哥不待见,一声令下就把我嫁去北边那茹毛饮血的地方去!我们南梁输了仗就要割地赔款,关我一个女人家什么事?魏天康你个老贼,专权误国!陆氏满门都是贪官庸臣,那陆天康更是欺凌幼主,卖国求荣,不得好死!”
侍女都噤声,悄悄拿余光看我。
嘉月公主口里的老贼,就是我亲爱的爹魏王。也是屡次救过先帝的命,辅佐先帝登基,再拥立太子,先帝驾崩后又辅佐今上登基的魏王。
我赔着笑脸,好生好气道:“公主当心气坏了身子。家父再有千万不对,身子总是您自己的。”
嘉月指着我的鼻子骂:“陆棠雨,你别在这里站着说话不腰疼。若不是你爹提议和亲,我根本就不会落到这个田地。都是你害的我,我恨你一辈子!。”
一辈子还长着呢,换我就不会这么早就嚷嚷出来。
“公主息怒。都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您嫁给北梁皇帝,这也是桩好姻缘。陛下也的确是为您着想了的。”
嘉月叫累了,改成了呜呜哭泣:“他为我着想?他派你做喜娘来给我送嫁,还不就是为了管控着我吗?谁不知道你陆棠雨打小在外拜师学艺,武艺高强。我要有什么动静,你就好制服我。”
“公主您过虑了。您是新娘子,又不是犯人。”我啼笑皆非,“陛下命我为喜娘,一来京中女子里,只有我身份最合适。二来,我们路途坎坷,我也可以为您保航护驾。陛下真心疼爱您,才会这样安排的。”
嘉月哼道:“谁不知道你同皇帝哥哥交情好,小时候你就帮他打架。你们一个二个都有人疼,可惜就我娘死得早,没人来疼我。”
嘉月又哭得死去活来,活像要被卖进土匪窝里一样。她才满十六,生性敏感多疑,又娇生惯养,吃不得半点苦。自打出京那一天起,一直哭闹个不停,泪水一路从京城撒到了边关。
我看嘉月整张脸都哭肿了,就像一个发酵不均匀的大馒头。她本来也没多漂亮,这一肿就更丑,简直惨不忍睹。虽然说哭不哭是她的事,可是新娘子哭瞎了眼睛总不好。我想人家北梁皇帝也不大乐意娶一个瞎子做老婆的。
作为近侍,我理当过去安慰她的。可嘉月压根不卖我的账,还暴力相向。我还想再说,她哗啦一下抓着手边的茶杯就朝我扔了过来。
我还未闪开,一个人影冲来挡在我面前。
茶杯砸他手上,冒着白烟的滚烫茶水泼洒了一片。
男子一言不发地背对我站在身前,身形高大,岿然不动。
第 2 章
嘉月提着一口起正准备再度大闹一场,没想见了这人,脸一红,所有气焰都被一把浇灭了。
“封……封大人。”
“公主。”和亲使将手一拱,有板有眼地说,“公主千金之躯,还自当多加爱惜。再说公主出门在外,代表着我朝皇室威仪。若公主行为有所不当,不但皇家颜面受损,我们南梁也会受人耻笑。还请公主三思!”
嘉月露出惶恐之色。
我扯了扯封峥的衣摆。随便说两句就够了,扯到什么家国大义,只会把嘉月吓着。
不过显然比起我,嘉月更乐意听封峥的话。她害怕归害怕,还是羞答答地低着头,声音柔软地说:“封大人说的对,是我做事欠考虑了,还劳大人提醒。封大人放心,我以后会注意,不给皇帝哥哥脸上抹黑了。”
封峥道:“还请公主继续用膳。下官告退。”
嘉月一步一回头地被侍女扶了回去。
封峥躬着身退出屋子,我跟在他身后,也灰溜溜地逃了出来。
外面一片旭日东升、霜林尽染的美丽景色。和亲使就站在这片朝阳金辉中,容颜被衬得十分俊美,却面若冰霜。
一阵风过,封峥的发丝和衣摆都被吹得飘飘荡荡,他的眼神更加悠远,背影更加沉默。
我望了望犹如一块煎蛋一样的晨日,在寒风中打了个哆嗦,出声打断了美男的遐思。
“封峥,方才谢谢你。公主到底还是听你的话。我被她折腾了快一个月了,到最后还是你一句话就解决了所有后患。早知如此,一开始就该请你出马去安慰她才是。”
封峥用余光淡淡扫了我一眼,不带感情地,“天色不早了,也请郡主稍做准备。我们今日还要赶路。”
声音是一贯缺乏起伏的平板,明明这么年轻,明明小时候是个啰嗦又爱管闲事的家伙。却不知怎么的,越大越发沉默是金,成了这副冰冷冷的性子。
我扭头就走,走了两步,想起不对,又噔噔跑回来。
“把你手给我看看。”
封峥刻板的脸上露出一丝疑惑。
我径直拉过他的手,把他袖子卷起来,果真看到他胳膊上有一大片烫红的印子。
我乍舌,“这么大一片……”
封峥不留痕迹地收回了手,放下袖子,淡淡道:“一点小伤罢了。”
我愧疚道:“其实你不挡着,我也躲得过那茶杯的。这点身手,我还是有的。”
封峥略为不满地看着我,似乎觉得我是个笨蛋,“她是公主,冲你泼茶,你是不能躲的。”
我嗤笑起来,“你怎么死板到这份上。我是那种站在那里让别人泼茶的人吗?”
封峥不甘心地闭上了嘴,却还是一脸意犹未尽的样子。他这模样和我爹酷似。我爹也总这般对我恨铁不成钢。
我笑嘻嘻地和他说大道理:“封大人,人各有职。你是和亲大使,我是送嫁喜娘。你负责把公主安全送到,我负责伺候公主开心。伺候人,总是要吃点苦的。我能屈能伸,意志坚强得很。”
封峥清冷的声音里带着不满,“话是这么说没错。可你也不用凑到那里讨苦吃,你明知道她不喜欢你。”
“可这里又有谁喜欢我?”我自嘲反问,“我是魏王之女,那个卖国老贼的女儿。你们这些爱国志士,哪个不是恨不能生啖我爹的肉的?你瞧你自己,自打出门到现在,又什么时候拿正眼看过我?”
封峥终于露出窘迫的神情。他成天装着一副老成的样子,可是一急,脸就立刻红了,十分好玩。
“你也不必妄自菲薄。你和你爹并不相同。你若诚心和公主交谈,让她了解你的为人,她一定会改变对你的看法。”
我“哈”地一声笑起来,“那,封大人,你我认识这么多年了,你说我为人如何?”
封峥紧抿着唇,眉峰轻皱。他这样的正人君子,对女人再不满,也不屑于指责的,于是只好闭嘴。
我便替他说完:“瑞云郡主这人,本性不坏,就是顽劣不堪。身为女子,却从不尊妇道,喜好冶游,而且行为粗鲁,毫无风致可言。封大人,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封峥的眉毛打成一个结,双眸里清晰地投出不悦的目光,脸却更红了。
他爹是御史,大忠臣,弹劾起我爹来,那话简直滔滔不绝犹如江河水,偏偏生个儿子这么沉默寡言,犹如一块冰冻了千年的石头疙瘩。
不过他偏偏生得俊秀至极,京城里的姑娘们都喜欢这位封家郎君,天天给他写情诗。我妹妹晚晴也喜欢他,成天峥哥哥长,峥哥哥短,我听得耳朵起茧。
我娘总说,不要相信男人,越是好看的男人越靠不住,比如你爹,有了新人忘旧人,没良心得很。
封峥这种长相,自然也属于“靠不住”的那类人里。不过他偏偏年少有为,先是做太子伴读,再进了禁卫军,功绩卓越。连我爹都私下说,封峥这孩子老沉稳重,得堪大任,很靠得住。
我爹一直以我是长女而不是长子为憾。
封峥和晚晴,是标准的青梅竹马。我爹和封家老爹水火不容,不过倒没怎么限制儿女们的来往,于是由得封峥隔三差五跑我家。
我小时候和厨房下人的小孩偷偷玩沙包,常见他们两个站在花园水榭里小大人似的吟诗。封峥说清风,晚晴就对明月,封峥说春花,晚晴就对秋实。总之两人一唱一和,天衣无缝,有模有样的。
我玩得一身泥巴从他们跟前跑过,封峥就会护着晚晴,露出一脸鄙夷也不屑,好像我是个臭虫似的。
我和封峥的紧张关系,也是一言难尽。其中一半原因,是我这样的粗人,最是不屑他这样的才子。另外一半原因,却全是他的误会。
说起来话就有点长了,要回到十年前,我们都还是孩子的时候。
第 3 章
晚晴的娘是我爹的宠妾,她自然就是我爹的爱女。从小一家人吃饭,晚晴都是被我爹抱在膝上喂饭的那个。我虽然自幼就大大咧咧,但是也知道嫉妒,于是背地里边去欺负妹妹。
那都不是什么光明的行径,我现在也羞于提起。不过那次晚晴跌倒碰破了头,的确是无意的,并不是我故意用青蛙吓的她。
可惜没人相信,因为那时候封峥站出来指着我说:“是她推了晚晴一把!”
我挨了我爹一顿鞭子,还被我爹送去出府,跟着我师傅进了山修行。我心里把封峥恨之入骨,临行前朝他脸上扔了一大块马粪。
从那以后,我俩对彼此都没了好印象。我觉得他虚伪浮浅,他觉得我狡诈阴险。我对晚晴说话声稍微大一点,封峥就会跳出来,一副老母鸡的架势,认为我欺负了他的晚晴妹妹。
和这样小心眼的人交谈真的挺累的,稍微一不注意就会得罪他,玩笑都不能开。
后来大家都长大了,封峥从一个鸡婆少年居然摇身变成一个沉默寡言的俊美贵公子。我却依旧是我们老陆家一块出了名的敷不上墙的烂泥。我跟他彻底有别如云泥。
我心想,幸好我是女孩,不然我爹怕真要被我给气死。
大清早就被嘉月公主这么折腾了一回,我这才觉得饥肠辘辘。封峥再好看,也不能当饭吃。我同他告辞,回去用早饭。
屋子里有人。
昏暗中,我抄起了我娘送我的那柄宝剑。
纱帘轻微晃动,我拔出剑刺了过去,又快又狠。
纱帘后的人闪过我的剑锋,跳了出来,压低声音叫:“死丫头下手那么狠,要你师兄老命啊?”
我笑嘻嘻地收了剑,“大胆刁民,本郡主的闺房也是你能擅闯的?当心我叫来护卫家丁,捉了你去喂狗!”
夏庭秋的身影一闪,我的额头就挨了一记敲。
我苦着脸抱住脑袋,“二师兄,怎么是你来?”
夏庭秋潇洒地拂了一下衣摆,说:“你来信说你要去北朝送亲,师父很吃惊,你大嫂有孕在身,大师兄不便走开,便派我来看看你。”
我感动地“啊”了一声。从道观到这里可不近,二师兄千里走单骑,只为看我好不好。我怎么不感动?
窗帘拉起来,屋里霎时亮堂了起来。夏庭秋笑意盈盈地从窗下走出来。年轻男子修长挺拔,清俊儒雅,眉目如画。
我从炉子上提了水,冲好热茶,然后双手奉到我二师兄面前。夏庭秋润了润喉咙,这才开始训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