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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鸣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定定看着她良久,苦笑着摇摇头:“我真是差劲得很,竟然让你一个小姑娘为我担心。”他拍拍她的手,“身处朝堂之中,很多事难免身不由己,尽己所能便好。你放心,我已经给你安排好后路,若我真的出事,也能保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伶俜站起来,捂住他的嘴,眼眶忍不住红了一圈:“世子,我知你对我好,可我只希望你平平安安活着。”
沈鸣闭上眼睛,两个人脑子里都浮现相同的梦境,沈鸣在大火中痛苦挣扎。
伶俜赶紧摇摇头,将那令人恐惧画面驱散,松开手,试探道:“世子,要不然你趁此机会辞了锦衣卫的职务,就当个闲散的世子,如何?”
沈鸣笑:“我如今已经是四品佥事,皇上前几日还说升我为三品同知,如今周大人也渐渐年迈,照皇上的意思,指挥使一位是为我留着的。只怕我要请辞没那么容易,毕竟皇上了解我是个不参与朝斗的性子。而且舅舅这次若真的难逃一劫,我又请辞的话,苏家可能真的摇摇欲坠。舅舅膝下还有三个孩子,我怎么说也得保住。”
伶俜这才想起来苏凛的家眷都被流放南方烟瘴之地,那三个孩子,最大应该不过十二三岁,最小的才总角之年,那般小的年纪,若是被流放,恐怕也是凶多吉少。如今还得赶紧办法,怎么帮助这几个表弟表妹。
46。第一更()
苏凛被押解抵京,是在半个月后。那日伶俜正跟着姨母从铺子里出来,就见着大街两旁挤满了人,一队风尘仆仆的军队,从街中穿行而过。中间是几辆囚车,车中装着几个面目全非的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分不出男女,辨不出年纪,
伶俜远远见着,一开始还未反应过来,听到旁边看热闹的百姓口中提及苏总兵,才恍然大悟是苏凛被押解回了京中。
她站在原地不动,看着那囚车慢慢而来。宁氏立在她旁边,低声叹了口气:“卫国公世子戎马十余载,为本朝立下汗马功劳,没想到会遭此横祸。也不知是命数还是**。”说罢拉了拉她的手,“咱们走罢,看到了也只是徒留伤感唏嘘。”
伶俜嗯了一声,只是一边走还是一边忧心忡忡地往后看,那囚车越来越近,她渐渐看清了最前面的一辆。车中铁镣加身的男子,想来就是苏凛,只是此时狼狈不堪,看不出半点传闻中常胜将军的风采。卫国公和沈鸣都有着英武之姿,俊朗之貌,恐怕这位国公府世子,平日里也是一表人才。
她叹了口气,转头准备加快步子离开时,忽然见着对面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愕然了片刻反应过来,再仔细看过去,果然是身着白色氅衣的沈鸣。
伶俜在人堆中停下步子,定定地看着他。
只见此时的沈鸣,默默站在拥挤的看客中,身边没有其他人,被人挤到也浑然不觉,一双眼睛已经发红,就那样抿嘴沉默着看着载着舅舅的囚车慢慢而来。伶俜想起他说的,那些年他一个人被丢在寒山寺的岁月里,苏凛每年都会去看他,教他读书写字,充当着一个父亲的角色。他生命中亲缘淡薄,外公和舅舅在他心中的位置可想而知。此时的他,不知道会有多难受!
虽然苏凛对自己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但看到人群中的沈鸣,像是一个迷茫痛苦的孩子,她忽然也好像感受到了那种切肤之痛。
伶俜不忍看下去,在沈鸣发现自己之前,转过头随着姨母疾步离开。当然,她觉得这个时候的沈鸣,大约也是发现不了自己的。
这两日,沈鸣未曾回府中,想来是一直在和国公爷为着苏凛的事情奔波。国公爷在朝中的人缘素来不错,加上贺兰山一役的惨败,到底是何缘故,也还未调查清楚,朝中文武百官,一直都按兵不动,只等静观其变,再作表态。
到了第三天日暮之后,一直在松柏院徘徊的伶俜,才见到一脸疲态回到府中的沈鸣。
“世子,怎么样了?”伶俜亟不可待地上前问他。
沈鸣摇摇头:“舅舅和姨娘被打入天牢严加看管,如今还没开始审问,皇上亲自下令,暂时谁都不能见。”
伶俜点头:“这倒也不算是件坏事,就是怕有人捷足先登,见到舅舅和姨娘之后,找到法子栽赃陷害。”
沈鸣道:“舅舅我倒是不急着见,现在当务之急是见到元氏。”
他口中的元氏,也就是苏凛新纳的那房侧室。
两人正说着,长安从外头匆匆进来,低声道:“世子,姑爷来了!”
话音落,宋梁栋已经风风火火跟进屋子,不过声音倒是刻意压低:“愉生,我已经打好关系,今日天牢值守的是我之前在军中的兄弟,等过了三更就安排你进去。”
沈鸣感激地点点头:“多谢英才兄。”
宋梁栋嘿嘿地笑:“我是你妹夫,这点忙都帮不上,往后绫罗知道了,还不得让我天天睡书房。”
本来凝重的气氛,被他这一插诨打科,倒是缓和了少许。沈鸣虽然笑得勉强,但也算是勾唇轻笑了笑。
宋梁栋道:“今晚我轮值,你到点跟我会合,我带你去。”
沈鸣点头,又深深抱拳作揖。这倒弄得宋梁栋有些不自在,连连摆着手出了门。
这日三更过后。
阴冷昏暗的天牢之中,一扇木牢门,咯吱一声打开,蜷坐在地上的女人抬头,看到一道颀长的黑色阴影走进来。沈鸣看着地上那蓬头垢面,除了一双浑浊的眼睛,什么都看不清的女人,迟疑了片刻,走上前一步,恭恭敬敬作揖行了个礼:“愉生见过元姨娘。”
元氏怔了怔,发出的声音干涸嘶哑:“你是世子爷?”
沈鸣点点头:“正是。”
元氏勉强地笑了笑:“你舅舅经常跟我提起你,说你天子聪慧,性子纯真。还说等回了京城,要带我见你。没想到是在这种场合。”她顿了顿,“你舅舅如何了?他先前受了伤,一路上也未得医治,我很担忧他。”
沈鸣默了片刻:“舅舅单独关押在一处,我还未见过他。不过已经托了人好生照料,元姨娘还请放心。”
元氏幽幽叹了口气:“你舅舅在贺兰山遭鞑子偷袭,定然是身边出了内奸。”
沈鸣道:“如今皇上正在差人查核内奸的事,若真得查出来倒也罢了,就怕是有人从中作梗,故意栽赃陷害舅舅。”他说着,稍稍矮下身子,对上元氏一张颓败的脸,在看清那双眸子后,微微怔了怔,“元姨娘,你不是汉人?”
元氏一双瞳仁略带灰色,跟汉人不甚相同,只不过宁夏临近边塞,汉胡杂糅,倒也不算稀奇。
元氏苦笑了一声:“实不相瞒,我母亲是被鞑子抓走在军中被糟蹋后怀的我,不过生我之前已经逃回汉地。虽然我身上流着一半鞑子的血,但母亲和我都对鞑子恨之入骨。”
沈鸣骇然,他固然相信元氏所说,但她身上流有鞑子的血,却也是不争的事实。舅舅当初怎的就如此草率,娶了一个这般身份复杂的女子。他还未说话,元氏又道:“你舅舅是个好人。我母亲早逝,年幼就被叔婶卖入青楼,成为弹琴卖艺的伶人,差点被人糟蹋,恰好遇上你舅舅,他看我可怜,方才将我赎身收了我。可惜我福薄,享受不起这荣宠。”
沈鸣小声道:“元姨娘,这两日可能会有人来审讯你,你父亲系鞑子这件事,你一定要装作不知。”
其实他也知元氏不招认,可能也于事无补,若是那些人故意要栽赃陷害舅舅,只要一见到元氏的长相,恐怕就会从这上面做文章。元氏不过是个女子,只怕熬不过严刑拷打。屈打成招这种事历来是审案最直接有效的手段。
元氏面色大震,灰色的眸子里露出惊恐的怔忡。沈鸣起身做了个揖:“我这就出去想办法,姨娘多保重。”
元姨娘犹在震惊中,直到那牢门阖上,似乎还未反应过来。
沈鸣回到府中已经过了丑时,伶俜就在松柏院那罗汉床上和衣躺着。因着心中有事,她睡得很浅,听到脚步声进来,立刻惊醒过来,跳下床迎上去:“世子,怎么样?”
沈鸣闭眼摇摇头:“你担心得没错,元姨娘的父亲是鞑子。”
伶俜惊愕:“难道她真的是奸细?”
“应该不是。”沈鸣想着元氏在牢中提起舅舅时的钦慕,以及语气中对鞑子的憎恶,“她说她母亲是被鞑子糟蹋后生下的她,一直生活在汉地,少时丧母被叔父所卖,堕入风尘,是舅舅替她赎了身。我觉得她不是在说谎。”
伶俜焦急道:“现如今她说谎与否只怕并不重要。其实边关将士娶塞外女子并不稀奇,只是这回你舅舅撞上了有心之人。只要元氏有鞑子的血统,不管她是不是细作,恐怕都会让她变成细作。”
沈鸣揉了揉额头,似是疲倦至极,声音也有些微弱:“我明白。”
伶俜见状,扶着他柔声道:“世子,这几日你为着舅舅的事奔波,许是累坏了,可别舅舅还未救着,自己身子先垮掉,你赶紧好好睡一觉。甚么事明日再说。”
沈鸣点点头,目光落在她脸上,那五官仍旧是带着婴儿肥的青涩,只是眼神却似乎和从前不同,仿佛她已经不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多了几分成熟的坚毅。他叹了口气,大约是这京城和侯府到底跟田庄不同,太多让人猝不及防的暗涌,让她无法再天真下去。
沈鸣忽然有些内疚,这么小就将她娶进家门,让她面对这么多风波,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如果不娶她,她还能在田庄上自由自在两三年。可是两三年后,他还能将她娶进来吗?却又不得而知。
好在沈鸣并非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只是这片刻的犹疑,又即刻恢复过来,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这个时候,你就别回静欣苑了,免得扰了姨娘和丫鬟们。”
伶俜知道他是让自己在这里歇着,于是指了指身后的罗汉床:“那我继续睡。”
沈鸣轻笑一声,拉起她的手往内里的架子床走:“又不是没同床共枕过,这两日我让你受苦了,咱们都好好睡一觉。”
伶俜想起那日在柳叶胡同的宅子里,两人确实同床共枕睡在过一起,他这样说,自己也就不扭捏。况且她如今长高了不少,那罗汉床睡得委实有些逼仄。
沈鸣也未叫福伯,自己打来凉水,和伶俜简单漱洗了一番,就上了床。
伶俜因为刚刚睡了一觉,此时倒是不太困。而沈鸣却是因为连日奔波,虽然心中大石未放下,却也难得沾了床就沉沉睡去。只是呼吸渐浓不多久,不知是不是在做噩梦,他忽然惊厥了一下,嘴里呢喃了几句伶俜没听清的话。
一室黑暗,伶俜睁着眼睛,也看不到他的模样,只得伸手摸到他的手握住,刚刚碰到,他就反手把她的小手紧紧攥住,伶俜靠在他怀中,另一只手将他抱住,抚摸着他的背,不一会儿他整个人慢慢平静了下来。
47。第二更()
隔日伶俜睁开眼睛,沈鸣已经不在。她惺忪着眼看了下窗子,窗棂里透进来一丝薄薄的晨曦,显然天色尚早。外头有刻意压低的动静。她爬起来穿好衣服,来到外间一看,却见是福伯在忙进忙出,只是动作小心翼翼,许是怕打扰了她。
见她出来,他才稍稍松弛下来,道:“世子天没亮就出了门,吩咐别打扰了小夫人休息。老奴熬了些桂花粥,您喝了再回静欣苑罢!”
说着又给她打来早就准备好的热水。伶俜也未推辞,洗漱之后喝了粥才回去。
她一夜未归,宁氏知她是在沈鸣那边,也明白这种时候,沈鸣定然是不会有别的心思,昨日也就没让丫鬟把她接回来。拉着她问了一番沈鸣那边的情况,听她说起苏凛的侧室有鞑子血统,吓了一跳,忧心忡忡道:“若真是有人要害苏家,恐怕这位侧室就最好拿来做文章。”
伶俜点头:“最怕就是这样,就算那位姨娘性子刚烈,恐怕也熬不过屈打成招。”
宁氏叹了口气:”希望苏家能挺过这一关。”说罢又看向她,“要是世子爷那边有什么能让我帮上的,你尽管同我说。”
伶俜本想着说有宋梁栋在帮着沈鸣,但想了想还是作罢。宋梁栋是荣王府的嫡次子,荣王是皇叔,素来是中立的。宋梁栋是还沈鸣的情,但若被王府知道他蹚这浑水,免不得受罚,恐怕还连带着表姐在王府不好做。
于是她又将这话忍了下去,总归上辈子宋梁栋一直安然无恙,后来还掌管了锦衣卫,成为威风凛凛的指挥使。
又这般煎熬了一天,直到隔日早上,放出打探消息的侍卫传了个重磅消息。苏凛侧室元氏昨夜被审讯后,在天牢自尽,留下了一整面墙的血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