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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了好几个弯,打听到你搬家了,佣人呢?”他盯着她一身旧蓝色夹棉旗袍看。
“她不在我这儿了,你来金陵城谈生意?”
他点点头,又上前一步,“我爹去世了,我替他来结一些款项。”
他的脸很平静,她听得也很平静。在她印象里,张家老爷顶着个瓜皮帽、穿一身及踝的长褂,蹒跚着走在姑苏城的大街小巷,似乎是上一个百年里缓缓走来的老人,他走,她一点也不意外,似乎他早已到了该走的年纪。
“我娘没有我爹固执。”他对自己父母的性格原来清楚得很,“你跟我走吧。”
冷伊愣了愣,直到张博容又说一遍“你跟我走吧”,这才听清他的意图,撇撇嘴,想笑,却笑不出,“为什么要跟你走?”
“我过得不好,一点也不好,我觉得很沉闷,我的很多想法,玲玉根本不明白,她像一个更年轻的我嫂子,我说的东西,她们一样的,都不明白,我过得不好,你跟我走吧。”
东边屋子里的人,将门大开,冷眼旁观着他们的聊天,离得远,大概是听不到他们的谈话,但看神情却又能猜出几分。
朱阿姨那嗓子一扯,“现在这些姑娘啊,以为自己年轻有点姿色,什么同学、什么将军都敢勾搭,知不知道哟,人家不过逢场作戏,自己倒是栽在里面了,了不起得上天了。”这话是她站在门边上冲着院子说的。
张博容脸色发青,“将军?什么将军?”
冷伊摆摆手,转过头去,“朱阿姨现在有空到处窜门讲闲话了,日子过得挺舒坦,后来房子租出去了?一百块钱一个月?”
里头的那些人又是一片哗然,“一百块钱?老头子那个房子这么值钱啦?”
屋子里,一个穿蓝瓷布褂子的胖女人略显臃肿地扭到她跟前,“你一百块钱一个月,老头子的周年你一分钱不想拿,还跟我们哭穷?”
“我怎么可能?那房子都租给那些卖菜打铁的人,满满当当挤了一个院子,你去看看,脏得不成个样子,我哪儿像一百块钱一个月的人,你再瞎说我撕烂你的嘴。”
这话说完,屋子里面就乱成一团,关上门来,自己家里人开始理论了。
院子里只剩下冷伊和张博容。
他沉着脸,“确实听说,你和一个什么少将走得比较近,风言风语很多,我也没当回事,还跑来找你,你什么都不解释?”
“他是个朋友。”她云淡风轻地回道,把盆里最后一件衣裳拧干,晃了晃手,沾着冷水,手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
他突然想起什么来,“是不是之前我们遇到的,那个蛮不讲理的人?”他终于还是记得程昊霖的,咬牙切齿,“我就觉得你们关系不一般。”摇着头,表情很是鄙夷。
“我听说玲玉身体不大好?”她倒没有幸灾乐祸的意思,只不过觉得,若是自己尚在病榻上,新婚不久的丈夫居然跑来和别人诉苦,自己一定会很伤心的。
他的表情却由鄙夷转为愤怒,“她不好,她确实不好!我家里又张罗着给我纳妾,我来找你,你倒把我一推老远!你不做我的妾,倒愿意和别人不干不净的,我看他这种人,连个妾的名分也未必肯给你!就是玩玩儿!”
她平静地看着他说完,一群鸽子从远处灰蓝灰蓝的天空飞过,风吹过来,脸上很冷,已经是深秋了,“不太方便请你上去坐,你回去吧,把玲玉照顾好。”和他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俯下身子去端水池里的盆。
他插在风衣口袋里的手突然抽出来,摔出一小叠纸片,打在她的身上又飘落在地,她看清了,是一叠钱。
“你穿成这样,还怎么跟那些千金小姐们争宠?过得这么苦,我看他对你也不怎么样。现在还嘴硬,等到你叫天天不应的时候,要回头找我,我是不会理你的。”
冷伊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强忍着,蹲下身,将散在地上的钱一张张拾起来,当下,她确实需要钱,低低地说了声,“谢了,现在救个急,改天有机会还你。”
看着他走出院门,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周围的这一切,真是让人恶心。
由秋向冬的转变简直一瞬之间,前线的战况也瞬息万变。
新郑、洛阳解围、前来支援的辽东军长驱直入,短短的五天时间里,华中线敌军势力瞬间瓦解,又匆匆退回到陇海线西北。速度迅猛得让人疑心先前的拉锯不过也是几天之内的事情。
从报纸上看到残破的新郑城门敞开时,冷伊站在路边低声哭泣,用报纸遮掩了大半张脸,那条简讯她读了一遍又一遍,“中原大捷新郑解围,守城将士不日荣归”。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冷雨霖霖'民国',微信关注“优读文学”看,聊人生,寻知己
第136章 鹊巢鸠占(三)()
冷伊等心情平静下来;将报纸折了几折,夹在胳膊下,捧着那一叠译稿往编辑部走去。
这些报纸上的新闻,本就比实时的消息来得慢些,而这“不日”又是几日呢?他几日能回来?
拐进街阴面西门汀上长了些苔藓的小楼;看见吴庸从那狭长的楼梯走下来;手中握着一个牛皮纸袋。
“冷小姐。”他本是往一边让,看见是冷伊;顿了顿;“脸色不太好?”
她点点头,舔了舔嘴唇;干燥得很,“不太舒服,有段日子了,不打紧。”仰头看看,这不过三层小楼,顶楼是她要去的编辑部;二楼是个小报馆。“你来登报?”
他摆摆手;手中那个纸袋在她眼前晃了晃,那轮廓倒像是一叠照片;“不不不;我来拿点东西。你最近见过蒋小姐吗?”
她迟疑了一下;那天路上剑拔弩张、过后和于鸿卿卿我我的蒋芙雪;不是他想知道的吧;摇摇头,“有一阵子没见着了,金陵佳丽早就告一段落,大家都各忙各的呢。”
他怅怅然了一会儿,“你们在一个部门上班?”仍然不死心,想要探听些点内容。
“我不在那儿了。”
他明显感到震惊,“怎么?是要嫁人了?”见她面色苍白,肩上的流苏围巾有一点发毛,突然有所顿悟,大概看穿她的窘境,没有再问什么,“我车在外面,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冷伊冲他笑笑,“我还有点事儿,谢谢吴先生了。”
他不再多做停留。
冷伊路过二楼,记得这个小馆是追寻金陵城里边边角角的花边新闻,和当年冷琮明面上工作的那个报社何其相似,想冷琮要是真的一直在追那些八卦消息多好?脑海中无数次出现,明媚的早晨,她和冷琮并肩走出那座小楼,一回头,娘站在二楼晾着衣服目送他们远去,旁边的冷琮,正意气风发地朗诵他的得意之作烈日。这情景仿佛在昨天,又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没日没夜地译了十天,总算拿到了三十块大洋。冷伊回去的路上见着卖水果的摊子,买了不少橘子,又挑了几个好看的大红柿,听房东说过,她一对儿女顶爱吃柿子。这么些日子,风言风语她也听了不少,面上却从未和冷伊理论什么,反倒是冷伊背地里还听见她驳斥了楼下那正说她是非的一家子,这些事,谁都没有捅破,但冷伊理应谢谢她的。
敲开她家门时,看见她双颊泛红,高兴得两眼泛着泪光,“小冷,我先生回来了!”她又跑回屋里,拉出一个三十五六岁的男子,脸色灰黑,却抑制不住喜气。
冷伊盯着他,不知是喜是悲,只喃喃地道,“你是第三师的?”
房东在旁边兴奋地说,“小冷的未婚夫是三师的校官,我跟你说过的。”冷伊从来没有说过,房东却默认她有个这样身份的未婚夫,这已经是她想象中冷伊最好的归宿了——普通人家的女孩子,有个校官未婚夫已经比登天还难了,怎么可能和将官牵扯上呢?
他点点头,“你说的那个地址是师部。”脸色却有点凝重。
冷伊看着他欲言又止的神色,紧张得一只手抓住门框。
“解围前一天,有个炮弹落在那宅子前面,师部被炸塌了一半。”
她险些坐在地上,被房东扶住,“你看看你一回来瞎说些什么,小冷,你未婚夫叫什么,未必有事呢?”
她先生却摇了摇头,“那天被炸死了一个校官。”
冷伊突然如得了大赦,整个人都缓过来,听他继续说,“是师长身边的校官。”她把脸侧到一边,咬着手指,怎么开了她这么大的玩笑,
“我未婚夫不是校官。”冷伊冲房东苦笑一下,“你们师长是程?”问出口的时候嗓音有点颤抖。
“程师长,程昊霖,冷小姐也认识他?”他还在脑中搜寻其他校官的下落,一时没有猜出她的意图。
“算是个朋友,他怎么样?”冷伊把手中装柿子的袋子递给房东,左手蜷在大流苏围巾下,指甲几乎要将手心的肉剐下来。
他脸上的神情生动起来,“新郑解围第二天,金陵方面就加急电报给他升了军衔,是中将了,前几天我们驻扎到金陵城外时,他已经自己回了金陵城,现在算算,回来已经五六天。”他盯了冷伊一下,冷伊几乎以为自己被看穿了,可他突然笑笑,一副洞察一切的神情,“他身边的副官是和他一起回来的。”
冷伊眨了下眼睛,还好他没有猜到,好像是想偏了。
“听说赶着为他表妹过生日。”说完吐吐舌头,“冷小姐既然和程师长这么熟,肯定懂的,那个表妹,很多人说是他的未婚妻。”
冷伊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勉强告别了房东一家子的,只记得自己拖着步子,缓缓地爬上楼,感觉有天边那么远。从看到房东家的男人回来开始,她那隐约的担忧终究是来了。她一直害怕,怕他回不来,却又更怕他回来了,却忘了她。
他回到金陵城居然有五六天之久,离她不过几百米的距离。
冷伊坐在沙发上,觉得整个人堕入了冰窖,他们离得那么近,他没有来找她,那一夜,终于证实,不过是他在战时休憩的一点调剂。如果只是调剂,他为什么要像模像样地扔个字条进院子?他一定是没有收到她的信。她跟自己说了三遍,他不知道自己在这儿。可是信和电报,两样他都没收到?这些借口太牵强,她自己骗不了自己。
站在阳台上,已到万家灯火的时刻,对面颐和路的公馆,隐在树林当中的家家户户亮起温馨的橘黄灯光,仿佛暖了整个金陵城。在远处某个青砖大宅里,他许是和唐小姐对坐着,九死一生,荣耀归来,他的前方还有明朗坦途、康庄大道,和那个他口口声声说过没有关系的唐小姐还有一个无限可能的未来。那天,大概所有的话他都是算计好的,他知道她有多天真,有多嫉妒,有多愚笨,他知道什么话她爱听,什么话能轻而易举地打动她。
冷伊蹲在阳台上痛哭一场,她连恨他的资格都没有,是她自己说的,就当谢谢他。她究竟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慷慨大方?
从阳台上站起身,泪水风干在脸颊上,生疼,她该怎么办,原以为,对他不过是一点感激之情,以及有过生死关头的相同经历而生出点惺惺相惜的意味,假如他不放在心上,她也可以一笑置之,可现在才发现,她根本就办不到,知道他没死,他好好地回来了,对她来说根本就不够。
夜里每次醒来,眼中都是泪水。早上醒来,双眼已是通红,用热毛巾敷了敷,听见楼下有人叫她听电话,心中觉得忐忑又充满希望,但转念一想,这个号码并没有写在信里,而且他又不是今天才回来。
只听到对面一声“小冷”,心又沉了下去,是昨天给她的稿子里缺了几张,让她再去拿一趟。
强挤出笑声,“哎,好,我这就过来。”笑得很殷勤,这是她当下唯一的生活来源,别说是清晨让她去拿,就是凌晨也在所不辞。
上楼穿了件月牙白的旗袍——半年没有做过新衣裳,每次去编辑部要光鲜一点的穿都要挑上好一阵子,娘曾经说过,大家闺秀也好,小家碧玉也罢,哪怕是家里的丫头片子,总要整洁端庄地见人,别让人觉得生活窘迫,让人觉得有机可乘或是该慷慨解囊都不应当。于是冷伊根本就看不出她在王府遭过的罪,直至离开这个世界前还是,娘都那么一尘不染的模样。而冷伊自己,终究是差了些,被博容甩了几张钱,可能虽然两家反目了,许多事情他却仍然能够看穿。
这月牙白的穿了两三年却比别的都新,大概是当初料子选得好的缘故。耳听着外头呼呼的北风,又套上件暗红的夹袄,却觉得外面冷得分外让人生懒。
走下楼梯时,一楼的人家正在院子里生炉子,腾起一股黑烟,呛得人直咳嗽。那个碎嘴的妇人,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