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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戚九却是你请到府里来的。”沈羲不容她回避,“而且你也知道我身上留着赫连人的血。
“母亲临终之前也只把你叫到房里说话。就连我这个亲生女儿都未曾能听到。
“我母亲甚至把她所有帐本都交了给你。而你只是一个姨娘而已。如果不是确定你一定会对我好,她怎么可能会做这样的事情?”
裴姨娘脸色有些泛白。
“林霈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我稍后自会告诉你。但是姨娘能先回答我先前的疑问吗?”
裴姨娘抬起双手支在桌面上,无意识的在空中划了一把,像是要从岁月里捞回些什么,然后她站起来,定定的立在屋中央。
“你让我怎么说呢?我从来没打算将这些诉之于口的。”
她喃喃地说着,既像是说给沈羲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
“不如就从老爷太太说起吧。”沈羲给了她个提示。“说说你我是怎么到的沈家?”
“梁哥儿是我与老爷的孩子。”
紧接着,裴姨娘的声音就像从古老的石磨里洒出来:“太太不能生育,但老爷坚称有了姑娘,不要再生什么孩子了。
“太太便托胡家把我送到府里,而后软硬兼施让老爷收了我。
“她说,老爷为她担待的够多,倘若她不为老爷留个骨血在世,便对不住她。
“太太的思想很老旧。她一心只为丈夫儿女。
“我不知道旁人会怎么看待他们,但是在我的心里,老爷也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
“他不愿辜负太太,心里也更敬重她。他极少会到我房里来,但是在生活起居上也从未亏待过我。
“而我……也从来没有在乎过什么公不公平,也没有想过,老爷这样对我算不算正确。我更没有去记恨过太太。
“因为即便是在沈家当牛做马,即便是做不成姨娘,生不下梁哥儿,我也一定要到沈家来!
“到沈家来就是我的使命,我本身就是个下人,更何况他们还让我有了自己的骨肉……”
她把脸抬起来,脸上神思恍惚。
沈羲听到沈梁是沈崇信的骨肉时神色稍缓,而她未开口,裴姨娘却已经看过来。
“姑娘一定会奇怪,我为什么会说自己是个下人对不对?”她微微扬唇,嘴角却噙着一丝哀伤,“因为,奴婢只是您生母留给您的一个丫鬟。”
第207章 恍然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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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羲手里酥角啪嗒落在盘子里!
面前的裴姨娘身躯急剧抖簌,仿佛背负了十几年的重压在这一刻如洪水般倾泄出来!
精致的知夏斋里只听得见她压抑且不间断的低泣声,而沈羲怔望着她,竭力调整着自己的认知。
“大秦自亡国之前那一二十年,天下就已经逐渐乱起来了。西北,西南,东南各地战乱频起,愈演愈烈。
“有些拓跋人居然还擅自割地为王,流民一股接一股涌进京师,但那个时候皇上仍然不相信拓跋人能成大事。
“直到安国公府老少将领陆续战死,他才开始调集兵马清剿。
“然而大势已去。朝中好些官员暗中已在权衡去留。
“惠庆十七年,也就是你出生那年,这一年于大秦来说,发生了好些事。
“首先是太子薨了,而后是长江以南失守。
“燕王萧放率领十五万大军集结江南,预备与率领着西北十几万大军的周王李锭在沧州会合。
“到了腊月,不堪承受丧子之痛的皇后也薨了。举国大丧。
“而就在这一日,你来到了这个世上。
“一年之中连失太后与皇后,民间开始风传大秦气数已尽,民心更加摇摆不定。
“皇上忧急之下下旨不许任何人嬉笑,包括婴孩。
“但婴孩的嬉笑如何能禁止?
“而你的出生又让人多么惊喜。张家自老爷的妹妹、盈姑小姐过世之后,便再也没添过小姐。
“府里又已经整年没有过展露欢颜的时刻,奶奶和太太整日地抱着你,又哭又笑,笑完了哭,哭完了又笑。
“她们给你取了小名叫缓缓,取自‘陌上花开,宜缓缓归矣’。
“又接连三月不曾迎客,只因为不想去想外头的局势。老爷和大爷也是沉默的日子多。
“终于那一日,周军攻破大同,往燕京逼来了。”
仿佛再次见到亡国之前的兵荒马乱,她抿紧双唇,脸色也倏然变得雪白。
“后来呢?”沈羲轻轻问,也仿佛怕惊动了她。
“后来太太和奶奶就做了个重要的决定,无论如何,张家人都要活一个!”
她语音陡然急促,如同身后有人追赶,双手紧抓着布料,连绣花针直直扎进手指她也未曾察觉!
“张家世代忠君,从无利己的想法!
“这一代也是如此,上至老爷,下至家生奴才,早已经做好了大秦在张家在,大秦亡张家灭的抉择!
“但是在那一刻,太太和奶奶还是心软了,她们把才刚刚出生的你送了出去!”
“张家!”
沈羲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扶着桌子站了起来!
是她的家吗?是她前世的那个张家吗?!
“没错,张家。”
裴姨娘也随之站了起来,眼泪扑簌簌滚下:“名闻天下,至今还被举世士子暗里称颂着的燕京张家!
“你是张家的小姐,你是最最清贵的赫连贵女!你的祖上名臣辈出,你的曾祖父张解,是大秦的首辅,你的祖父张煜,是堂堂的太师!
“你的父亲,也是堂堂的翰林苑学士!
“大秦最后一位太后,是你的表姑母!宫里不受宠的金枝玉叶,也未必比得上你的尊贵荣耀!”
沈羲只觉头有些晕……
她背抵在花架上,仿佛透过时空在看裴姨娘。
她仍然还是张家的小姐,她是张煜的孙女,于是她便成了张盈的侄孙女……
这么说来,她是阿善的女儿,她昔年牵着逗着的侄儿,倒成了她的父亲?
她的嫂子,与她的侄儿媳妇,倒成了救了她一命的恩人——如果没有当年的那一决定,那么她哪里来的身体还魂?
世事竟还有这样的轮回……
但她更不知是该惊还是该喜的是,她仍然还是张家的小姐。名符其实的张家小姐!
“你刚才说,是祖母和我母亲把我送出来的?她们怎么会认识沈家?”她努力寻回一丝清明,喃喃道。
裴姨娘走过来,空洞的两眼到这会儿也终于有了些内容:“你的母亲,与沈家二太太祖籍都是晋中人。
“从前不认识,但在京师碰见过几回,于是也知道她子嗣不畅。
“经过多方打听,便利用了你养父新进科举,在外任职的当口将你送上了门。
“如此因为不在京师,沈家人当然也就不知道太太何时怀孕,更不会怀疑你不是太太亲生。
“而老爷太太又正因子嗣发愁,有了你也自可向沈家交代。因此这件事可谓各取所需,设计得天衣无缝。”
一方求,一方舍,自然双方乐见其成。
把孙女放在京师,如此既可以就近看得到,来日情况好,还可以彼此相认关照着。
而情况若不好,凭沈家这世居京师的拓跋人身份,她也有个依靠。
张煜的夫人,她曾经的嫂子,果然还是考虑得极周到的!
而那个时候谁也不会想到,篡了政权的李锭会如此心狠手辣,对赫连大兴屠杀,自然也就不存在张家存心害沈崇信的说法了。
“那么姨娘又是怎么到沈家来的?”她道,“我养父母,可曾知道你我身份?”
“原本是不知道的。”裴姨娘幽幽道,“你应该知道你三岁那年在外遭了疾的事情?”
她点点头。
裴姨娘便就接着道:“其实并不是发烧,而是遇险了。老爷太太带着你乘马车,途中遇雨,马车打滑滚下了沟渠,你受了点伤。
“——不管怎么说,老爷太太对你真是疼到心坎里,那是你第一次受伤,他们看到你的血,便知道了。
“只不过真正知道你的身份,还是在我寻到胡家以后。”
沈羲简直已没有插话的机会。
“姑娘因为意外受了惊吓,接而便变了些性情,老爷太太生怕姑娘血统的事对外泄密,因此自此再不肯让任何人轻易接近你。
“十二年前周军攻打到沧州,皇上要自刎以谢天下。被老爷阻下,而后张家与肖家等另几家护君南下,妇孺们另走一条道。
“一路下来凶险万分,到了晋北附近,一天夜里太太和奶奶忽然把我传了过去,让我去到晋中胡家,辗转去往沈家照顾小姐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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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8章 不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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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太太她们俱是做好了最坏打算,当下便哭别她们到了晋中,隐姓埋名进胡家当了下人。
“后来在你养母省亲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姑娘,奴婢对姑娘发自内心的爱护自然也讨得了太太欢心。
“久而久之,我便也透露了想要追随她的想法。而我没有想到,太太竟有她的打算,她让我进府服侍老爷。
“我权衡再三,终是答应了。
“因为我想到如此不但可以长留姑娘身边,而且也算是明正言顺。然而谁也不会想到,后来竟还出了这样的事情……”
谁也不会想到,沈崇信夫妇居然会因为救戚九而死。
也不会有人想到,张家死去了五十年的姑小姐,又转世还魂在她们的后辈身上。
“母亲临终之前,将姨娘唤进屋里,应该把这些都说过了吧?”
沈羲抚着身旁帘栊,指甲似是要抠进木头里:“他们能够把我瞒得这样严实,一定不是等闲之辈。所以肯定也看出来了你的不同。”
“是。”裴姨娘低沉地道,“奴婢答应过,一定也会替她好好护着姑娘的。”
沈羲望着窗外落叶,与这天地一样静默起来。
难怪乎裴姨娘对礼数规矩了如指掌,张家主母身边的丫鬟,能够被委以这等重任的丫鬟,怎么可能不懂这些?
“我可曾有兄弟姐妹?”
她所知的张家的往事只到阿善三岁时为止。好在如今有裴姨娘,可以将她死后这五十年里对张家认知上的空白填补回来。
“有。”裴姨娘道:“你有两个亲哥哥,两个堂哥,,你是最小的,老爷三十多岁才得你,算是中年得女。
“老爷太太共生了两子,咱们大爷是长子,此外二爷也生了两位少爷。只是你都未来得及认识。”
原来在她身后,张家有了这么多子弟后辈。
然而现在除了她之外,所有人都不在了。
就像裴姨娘说的,她甚至都还来不及认识他们。
“那么,我祖母与母亲可曾有过让我重振张家之类的说法?”
“不,”裴姨娘扶着她的肩膀摇头,“没有,太太和奶奶还有我,所有人都只盼着你平安长大!
“你孤零零地活着已是不易,她们怎忍心还让你背负这些?”
沈羲眼眶发酸,垂下头来。
她从来没有过任何一刻,像眼下这样想哭。
即便是他们早已经故去,但从裴姨娘的话里,她仍然能触摸到温情。
她忽而伸手地抱了抱她,然后出了门去。
门外艳阳正烈,阳光透过门前的老桂树洒在庑廊下,满目一片金色。
这庭院是精巧而雅致的,与屋里仍然萦绕着的沧桑哀郁判若两样。
时光将她变成了另一个人,但她的骨血和灵魂仍然属于张家。
她仰头望着树顶,泪水使视线变得模糊。她忽而又收回目光,提裙奔回屋里:“不知张家老宅现如今怎样了?”
裴姨娘愕住。
早前在说到韩府的时候说过,北城是京师富贵之地,举朝六成以上的权宦与皇亲国戚都聚居于此。
按位置论,从东向西,以玉玑坊,钟台坊,金乌坊为最佳,紫云坊,玉带坊,五羊坊为其次,余者再次之。
韩府都能在钟台坊的鹿儿胡同拥有那么大一片地建府,当年以赫连王身边第一谋士在京开府的张家,自然就更不必说了。
御赐的选址就在一等一的玉玑坊,距皇城不过三里,左首是亲王府,右首是国公府。
整个玉玑坊就只这三府,门前的大道可容凯旋的将士齐头通过。
戚九将马车停在张府大门对面的小胡同口,沈羲由裴姨娘伴着坐在车内没有掀帘,除去外头传来的车轱辘声,车厢里静得像无人存在。
但是即便不掀帘,她也能准确地说出来周边的景物。
十六年的记忆,怎么可能会在短短几个月里就被磨除?
她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