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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遥远的地方(最心爱的歌)-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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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们现在叫我铁清!”

郭海珊说:“他们若有进一步行动,我自会替你出面。”

程雯气呼呼走了。

程岭笑,“来了整整两年才发觉有人歧视她,可见情况已经大大好转。”

背后传来程霄的声音:“老师讶异地问我:‘你说英语怎么没有华人口音?’”

郭海珊笑:“别多心,当是一种赞美。”

程岭说:“对,我们说到哪里?”

郭海珊提醒她:“你想捐笔款子到东方之家。”

“是,还有一件事,我想向你要一个人,你记得那位吕文凯小姐?我想请她当秘书。”

“呵,她。”

“你有印象?”

“有,举止谈吐均像洋姐,人很聪敏,我同你去说。”

“海珊,我们有无办法寻访故人之墓?”

“郭岱芳?”

“正是。”

“此刻大陆在搞一个庞大的运动,叫文化大革命,燃烧全国,恐怕不是进去的时候。”

程岭惊骇,“又是什么呢?”

“运动刚起来,仿佛是号召全国破旧立新。”

“还能收粮食包裹吗?”

“伙计们照寄不误。”

程岭吁出一口气,“香港能偏安吗?”

“香港发展很好,不用担心。”

程岭替郭海珊添杯咖啡。

“表婶,你或许愿意到新加坡去一趟。”

程岭拾起头,“找到了吗?”

“找到了。”

“她怎么样?”

“你听了会安慰,她结了婚,丈夫对她不错,住牛车水附近,有两个孩子。”

程岭意外到极点,“又生两个孩子?”

郭海珊笑,“她今年不过三十七岁,为什么不能生孩子?”

程岭发呆,“我觉得比她还老。”

也难怪,这几年她已经历了别人一辈子的事。

“她已除下歌衫,丈夫是个小生意人,姓范,经济情况算是稳定。”

“怎么样飞新加坡最快?”

“经东京在香港转飞机。”

程岭不想回香港,事实上她一辈子不想再回去。

“或在汉城转。”

“就汉城吧。”

这个行程又耽搁了一会,待程岭取到护照后才出发。

护照上程岭的年纪是二十三岁,她不介意,甘三是个成熟的好年纪。

那位吕文凯小姐陪着她踏上旅途。

吕文凯并没有应允当程岭的私人秘书,她这样解释:“在大公司任职,我有个履历,将来就靠它了,私人工作收入虽高,可是对外比较吃亏,郭太太请你原谅,不过我周末闲得很,不如每星期六我都上门来看看郭太太有什么吩咐好不好,如果应付得来,就让我兼这个职。”

讲得合情合理。

刚巧她有假期,便陪着程岭走一次。

在飞机上程岭忽然问:“你看郭海珊怎么样?”

吕文凯一怔,“郭先生?”

程岭笑,“我觉得你们很相配。”

吕文凯不相信双耳,“郭太太,你想与我做媒?”

程岭说:“是呀。”

吕文凯笑出来,“郭太大你那么年轻,怎么会有做媒的想法?”

“做个介绍人总可以吧。”

“郭先生很好,不过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年纪也稍嫌大了一点,你不会怪我把郭太太,我的男朋友是念建筑的一名运动健将,有机会我叫他来见郭太大。”

程岭不语。

她从来不知人原来可以有那么多选择,不过吕文凯有的是条件,故此择偶条件也多多。

程岭羞愧了,她的世界狭小,她目光如”且,她是个最年轻的老太婆。

吕文凯已转了话题:“……幼时我听过洋童唱歌谣……‘清基清基支那人,独自坐栏上,我赚一元你赚五毛’,我认为华人争取权益要采取比较积极方式,我赞成华裔加人参政。”

“我支持你。”

吕文凯兴奋,“假使可以得到华仁堂的支持,那真非同小可。”

“华仁堂由郭海珊主持。”

“可是郭太太你一定有影响力。”

吕文凯好像知道得不少。

程岭笑答:“不大。”

“我不要做陈查礼或中国娃娃式中国人,我已参加华人仁爱会,为华侨争取权益。”

程岭觉得吕文凯与她当中好似隔着大半个世纪,不过,她十分欣赏这位小姐。

最后吕文凯说:“我话太多了,你听得累了吧。”

“我很爱听。”

她们终于到达新加坡。

吕文凯笑说:“这是世上面积最小的国家之一。”

她们住在酒店里,到第三天程岭才积聚到足够的勇气找上门去。

她带着礼物去按铃。

那是一座三层楼的砖屋,范家住二楼,楼下有一小小庭院,大抵种着莱莉花吧,香气扑鼻,黄昏落过一场雨,稍微凉些,那香氛更沁人心脾。

方咏音走遍大江南北,终于找到归宿。

她们按了两次门铃。

一个中年阿姆出来,对陌生人并无半点提防,“有人客,”满脸笑容,“找谁?”

“范太太。”

她立刻说:“请进来,”一边转头,“太太,太太,客人找你。”

还雇着帮佣,可见环境不错。

程岭有点后悔,她已经忘记她了吧,这次来,会不会是多此一举?

她与吕文凯进了客厅,只见布置很简单,可是洁净,舒服。

一个五六岁大小女孩走出来,穿着小小裙子与一双钉珠拖鞋,程岭朝她点点头。

这必定是她的妹妹。

一会儿,有咳嗽声,一个妇人开房门出来,手中抱着一个幼儿。

也许是午睡刚醒,她头发蓬松,双目惺松,身上穿着巴的布的沙龙,配一双描花的木拖鞋。

程岭一眼认出她是方咏音。

她块头比从前更高更大,也胖了不少,可是身段仍然有曲线。

阿姆奉上茶,带了孩子到露台玩。

方咏音轻轻放下竹帘,坐下来问:“两位小姐尊姓大名?”

她不记得她是淮了。

吕文凯很大方的自我介绍。

轮到程岭了,她不得不硬着头皮上,“我是程岭。”

场面并没有充满热泪拥抱,方咏音略见意外,看着大女儿,“呵,是你,你这么大了。”

程岭的答案很奇怪,她只说:“是。”

方咏音的身子向前探一探,“好吗?”

“托赖,还不错。”

方咏音已经没有话说。

这时孩子们奔进来伏在母亲身上,阿姆去切了满满一盘水果出来。

吕文凯吃了许多芒果与木瓜。

方咏音一直微笑。

程岭放下一张卡片,“这是我的地址。”

方咏音点点头。

两个孩子都挤她怀里,她已没有多余的手来取卡片,故此只额首示意。

程岭说:“我们告辞了。”

吕文凯正剥开一只红毛丹,一听程岭那么说,只得轻轻放下,但取过一片椰子肉放嘴里。

方咏音并无留客,只送到门口。

下了楼,程岭抬起头往露台一看,见她们母子三人朝稀客摆手。

程岭也摇摇手。

她们上车回酒店。

吕文凯在车上说:“那位漂亮太太虽然中年了,却仍风情万种,真难得,可是,为什么对我们却那么冷淡呢,我们可是乘了一日一夜飞机前来看她的,她是谁?”

过了很久程岭才轻轻答:“她是我生母。”

吕文凯听了老大吓一跳,立刻噤声。

程岭反而大大方方,笑笑说:“看你那馋嘴相,我们去买榴涟吃。”

她想见母亲,见到了,如愿以偿,就很满足。

她们过了两天才走,方咏音没有再与她们联络。

回到加拿大,方咏音也并无片言只宇。

程岭怪自己,她大概是死了心,活不转来,她对程岭已经放弃。

与程雯说起此事,程雯说:“那次如果你跟她去美国,会不会少吃点苦?”

“我不知道,生活也许更艰难。”

“可是至少与妈妈在一起。”

“或许。”

“你有无问她你生父是谁?”

“没有。”

“你真是,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吗?”

“不,我不再想知。”

“你有无告诉她你已结婚?”

“没有,那不重要。”

程雯顿足,“你们倒底讲过些什么?”

“什么也没说,她不想讲话。”

“她仍然生你的气?”

“不,她没有怒意,我想她已经把整件事丢在脑后了。”

“怎么可能!”

“真要努力忘记,也总可以做得到。”

“那真可怕。”

“不,也许那才是生存之道。”

“那两个孩子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我没问。”

程雯惋惜,“他日道旁相逢,如同陌路。”

是,程雯完全说得好。

可是自此程岭觉得她已不欠生母什么。

多年前她特地来看过她一次,多年后她也特地去看她一次,作为一种偿还。

母女都还算幸运,终于找到安身之处。

程岭知道有些人不那么好运,她见过她们落夜后站在唐人街角,穿洋装,领口挖得很低,一边抽烟一边朝路人笑,天黑后若再无生意,就走进酒吧去……她们也是别人的女儿,幼时亦曾被母亲拥抱,深深亲吻,叫过好宝宝。

程岭无故落下泪来。

接着的一段时间里,吕文凯成为程家常客。

她把各式各样新闻读给程岭听:越战升级,美国逃兵纷纷北上加拿大藏匿,女人的裙子一日比一日短,有一种毒品,叫迷幻药……

吕文凯放下剪报,“郭太太,你为什么不回到学校去?”

程岭觉得突兀,随即笑了,“好不容易混得毋须见人了,又往人堆里钻?”

“请家教也一样。”

“不,那是十年前的事了,我与书本无缘,我并不好学。”

吕文凯改变话题:“维多利亚张是加拿大首位华裔女医生,一九二三年在多伦多大学医学院毕业,可想而知,她历尽千辛万苦,那时华裔女性通常摘水果、洗衣服、任保母为生。”

程岭只是笑。

吕文凯肯定是妇权分子,以身作则,努力鼓吹华裔妇女走出厨房去观赏美丽新世界。

对她来说,这一切最容易不过,她英语比许多洋人流利,学历又好,性格开朗,程岭无法跟上。

这时程雯走过,“姐姐,我出去看电影。”

程岭立刻板起面孔,“身上短裙从何而来?”

“吕姐姐也穿这种裙子。”

“我在说你,不是说吕姐姐,换掉它才能出门。”

程雯犹疑。

程岭拂袖而起,“这种小事都不照我的意思。”

“不算难看,不过如果你换过一条长裙,我会比较高兴。”

程雯说,“姐姐你说什么便什么,不过我要迟到了。”

程雯回房去换衣服。

程岭这才松口气,吕文凯一直骇笑。

程岭解释:“这是一个华人家庭,规矩是规矩,我答应他们母亲管教他们。”

“但是,一条裙子——”

“文凯,你思想成熟,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她盲目跟风,完全不明所以然,容易吃亏。”

吕文凯不语。

程岭又说:“自小到大,我没有得到过任何忠告,指引,不过是自己去闯,掉落陷阱,头破血流,没有一个关心的人,对妹妹,我情愿罗嗦点。”

吕文凯只得笑。

日后,她注意到程要的衣饰堪称万绿台中一点红,她的裙子仍然过膝,她从不穿喇叭裤,她仍然穿薄底鞋。

要抵抗时兴潮流,真得需要极大的勇气,吕文凯很佩服程雯。

她也同这位少女谈过,程买说:“你要是知道姐姐为我们做过什么,鱼网装,喇叭裤简直不是一回事。”

她停一停,“不过,假使她肯让我穿,那当然更好。”

吕文凯只是笑。

“吕姐姐,最近你在忙什么?”

吕文凯答:“我在替华工解释劳工安全法例。”

“那是什么一回事?”

“有些不良雇主欺华工不诸英文,着华工处理有毒化学物品,每日只多发一小时工资奖金,又不给防毒衣物面罩,后果堪虞,我召集他们,叫他们争取合理待遇。”

“哗,那些资本家会怎样想?”

吕文凯笑,“我一天至多收过十多通恐吓电话。”

程雯有点害怕,“你为什么要冒犯他们?”

“很多时候,我也那样问自己,可是,程雯,换了是你,你也会那么做。”

“吕姐姐,你太高估我了。”

这件事在三日后恶化,一封恐吓信寄到月家,打开一看,只见信纸上画着吕文凯被吊在绞台上。

吕文凯把信带到程家,碰巧郭海珊也在。

各人看过此信,均不动声色。

郭海珊用手捧着头,不住揉太阳穴,“文凯,何用搞那么多事,时间用来多赚一点钱,岂非更好。”

吕文凯啼笑皆非,站起来预备告辞。

程岭劝说:“你坐下,海珊的意思是,不必事事硬碰硬打明仗,用经济战略也一样可行。”

吕文凯又坐下来。

郭海珊说下去:“华工需要薪酬养家活儿,冒地面险,心甘情愿,无论你说什么,他们不敢罢工,也不敢争取。”

吕文凯忿慨地说:“依你讲,我们应当袖手旁观不行?”

“劳工署已公布安全法例,他们是周渝黄盖,你何必多管闲事。”

吕文凯忽然冷笑一声,“正等于华仁堂在菜地雇用印度工人洒农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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