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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遥远的地方(最心爱的歌)-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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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是程太太兄嫂之家,可是精伶的她偏不给嫂子这个面子,她只当是回娘

家。

那和善的老人有一张长面孔,信佛,对程岭,一如亲外孙般。

程岭低下头,不敢再想下去。

程太太终于进医院做手术。

程岭寸步不离地服侍她,医院大房放满了病床,天气热,程岭挥着汗

乘公路车,到了站还需步行一大段路,赶到已经一头汗,探病有规定时间,

不能错过。

程太太与其他病人~样辗转呻吟,她痛得精神恍馏,已呈半昏迷,程

岭用湿毛巾替她拭汗。

邻床一位女士问:“是你妈妈?”

程岭颔首。

“你不用上学?”

程岭不语。

那位女士赞道:“你很孝顺。”

程岭细心喂养母喝橘子汁。

程太太不久出院返家,伤口太大,影响到手臂也不能活动自如,需回

医院做物理治疗,程太太害怕,有一次扯裂伤口,一身血,以后更不愿出

门。

程岭怕她一条手臂从此残废,不住劝说,程太太坚持不肯复诊。

程太太一无比一天弱,手术并无使她好转。

一日深夜,程岭听见响声,立刻惊醒,见养母打翻了茶杯,她连忙扶

起她,给她喝水。

在微弱的灯光下,程太太对着程岭嫣然一笑,像是恢复到她无忧无虑

少奶奶时期,她轻轻说:“唉呀,岭儿,你在真好,我做了一个恶梦。”

程岭惊怖,浑身寒毛竖起,只是不动声色,“妈妈,你累了,睡吧。”

“岭儿,”程太太握着女儿的手,“吓死人了,梦里你爸爸炒金子全

军覆没,我们家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哎呦,幸亏只是一个梦,岭儿,明

早我们到外婆家去玩,先打电话去,叫大舅舅派三轮车来接。〃

“是,妈妈,你先休息。”

程太太呼出一口气,含笑闭上眼睛。

程岭一直握着她的手到天亮,程太太再也没有醒来,程乃生急忙召救

护车将妻子送到医院,又再过了五天,她才去世。

程雯与程霄都没哭,只是呆呆站着。

程乃生精疲力尽,眼泪早已流干,只是喃喃对程岭说:“原本带来的

钱已够一辈子用,是我不好,累得她担惊受怕,又叫孩子们吃苦。”一子

错,满盘皆落索。

她受了许多腌脏气;**又受极大创伤痛苦才去世,程岭非常替这个

美丽善良的养母不值。

程岭发觉原来一个人,一生中只需作出一个错误抉择,一生就完了。

第三章

办完程太太的事,程岭才有时间考虑到自己的前途,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可是她又不知何去何从。

一日,程先生搔着头皮说:“我有朋友自新加坡来,我想请他吃顿便饭——〃

“爸,我来做菜好了。”

程先生大喜,掏出三十块钱放桌上,“记得买一打啤酒。”

程岭准备了四个小菜,全需要细细切,即席炒,一个笋片鸡汤早已熬下,她打发弟妹先吃,好专心侍候客人。

客人姓印,是两兄弟,长得非常相像,深棕色脸皮,像是在太阳底下晒了很久,穿香港衫,西装裤,不约而同,在脖子上悬条老粗的金链。

程岭先取出清炒虾仁与香露笋片。

那印先生吃一口,看了程岭一眼,“是你女儿吗?”

程乃生有点羞愧,喝一大口啤酒遮丑,“是。”他答。

从前,他根本不会同印氏这一流人来往,即使会,请客也起码到四五六;老正兴,真正做梦也没想过会叫女儿做灶跟丫头。

“小菜美味极了。”印先生打量程岭。

程岭笑笑,再递上炒腰花及芽莱炒肉丝。

大一点那个印先生又闲闲问:“几岁了?”

程乃生迟疑~下答:“十六岁,”故意说大一点,免得人诽议程家有个童工。

印先生又笑说:“有只东坡肉的话,我准可以吃三碗饭。”

程岭大喜,适才弟妹吃的就是这个,还有剩,她连忙去盛了几大块出来。

那印先生真人不打诳言,果然哈哈大笑,吃了三大碗饭。

饭后闲聊,程岭帮他们斟茶时听见印大先生说:〃加拿大排华法案已经正式撤消,移民再也不需付人头税。”

程乃生说:“加拿大好似太寒冷一点。”

“不,有个埠头叫温哥华,天气十分温和,风景也美,我们家老三在那边做点小生意。〃

“发财了吧。”

印二先生说:“年纪也不小了,尚未娶妻,四七年前加拿大政府严禁华人妇女入境,害得这票王老五苦不堪言。”

程乃生不经意,“外国人真会刻薄华人。〃

“大战期间,华人出了死力,和平后,论功行赏,政府实在说不过去,才撤消排华法。”

程乃生唯唯踏踏,“是是是。”

再坐一会儿,两位印先生告辞。

程乃生有点着急,“印兄,那投资之事——”

印二先生把手放在程乃生肩上,“放心,明日我们上新达公司来说。”

程岭陪他们出去叫计程车。

印二先生十分客气,“程小姐,多谢你款待。”

程岭鞠躬,“那里那里。”

印二先生忽然说;“听你父说,你只是养女?”

程岭倒底还小,一时无措,仓促间只得说是。

计程车来了,印大先生说:“程小姐,你请回。”

他俩上车走了。

计程车号码是AA字头。

程岭记得那时他们家的汽车字头是HK。

车子早已卖掉,多想无益,程岭返转室内。

她收拾了杯盏往厨房洗。

程先生一个人坐在客厅喝闷酒,不用问,也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在想,那时住利园山道,吃完晚饭定有车夫送客,他那出名漂亮的妻子陪他一起与客人话别,孩子们穿一式海军装站身后……

如今,大女儿已沦为家里女佣,他适才看见儿子边挖鼻孔边做功课,他有点羡慕妻子去得及时,不必再为生活挣扎。

程乃生落下泪来。

他把客人喝剩啤酒全灌到肚内。

圣约翰大学毕业的他不识时务,不谙经济,连一点节蓄都守不住。

如今在人家厂里担任一个小角色,见到老板还要立刻站起来,真是走投无路才会那样做。

这时程岭抹干双手出来,看见养父一副潦倒伤心相,忍不住说;“爸,我替你斟杯热茶,爸,别难过,我们家会好的。”

程乃生张开醉眼,看到的却是亡妻,他十分欢喜,落下泪来,“哲君,你还笑呢,该早些来看我们。”

程岭只得说:“去睡吧。”

“哲君,陪我说说话,来,坐这里,”他拉住她的手,“哲君,我们回上海去可好,香港没意思,广东人脸色孤寡,我们商量商量,带孩子们回上海去,反正来德坊的房子还在那里。”

程岭见他把她双肩抓得那么紧,不禁提高声音:〃爸,我是岭儿。”

她一挣扎,衣裳撕一声破裂,程岭连忙闪避。

程乃生不明所以然,追上来问:“哲君,你怎么了?”

这时,电灯啪一声开亮,有人出来挡在他俩当中,沉声说:“爸爸,这是姐姐,你看清楚没有?”

程霄已一板高大,站在姐姐面前保护她。

程乃生嚷道:“滚开——”他伸手去推程霄。

被程霄反手推一下,程乃生跌倒在地。

程岭急道:“弟弟你——”

程霄挥手示意,叫她噤声。

程乃生摔了这一跤,酒醒了一半,低头沉吟,爬回房里去。

程岭没有哭,只是抉着弟弟的肩膀发抖。

这个家耽不下去了。

酒醒后,程乃生因羞愧,离家数日。

家里反而清静,下午,程岭取出针线盒子,替弟妹缝补衣裳,天色忽然暗下来,程岭抬头一看,只见乌云资布,要下雷雨了,连忙去收衣服,自天井捧着大堆半潮湿的衣物回来,看到客厅里已经多了两个人。

一个是程乃生,另一个是印大先生。

程岭吓一跳,捧着衣物,紧靠墙壁,动也不敢动。

半晌,程乃生才说:“岭儿,印先生有话同你说,我先出去一下,半小时返来。〃

可是最坏的事要发生了?

半空打了一个雷,轰隆隆。

程乃生出去了,窒内静悄悄。

印大先生笑了一笑,程岭看得出这个笑没有恶意,内心略为镇定。

“程小姐,”他开口了,“今日我来,是有事与你商量。”

“我?”她有什么资格与人议事?

雨下来了,整个客厅昏暗,只听到沙沙雨声。

“印先生,我去跟你倒杯茶。”

“不用了,程小姐,请坐。”

程岭只得坐下来。

“程小姐,长话短说,我们家三兄弟,我与老二,你已经见过。”

程岭心卜卜跳,只能点头。

“老三叫印善佳,住在加拿大温哥华,你听过那个地方吗?”

“听说过。〃

“这是他的照片,你看看。”印大先生递上一张小照。

程岭按过,拎在手中,并没有端详。

“实不相瞒,”印大先生笑,“我打算替我弟弟做媒。”

程岭愕然,张大了嘴合不拢来。

印大先生相当坦诚:“那日我们见到你,十分喜欢,同你养父谈过,他说要听你的意见,他不能勉强你,所以我老着面皮上门来代弟求婚,程小姐,你~定觉得唐突可笑吧。〃

程岭这才放下心来,连忙放下团得稀皱的衣物,停一停神,“不,不可笑。”

“我的意思是,程小姐要是不嫌弃,我们就是亲戚了。”

程岭动了动唇,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却又合拢嘴巴。

印大先生似知道她要说些什么,这个棕黑皮肤的大个子其实十分聪敏,即时道:“你并非亲生,目前家境又差,辍学在家,已经耽搁了两三年,再这样熬下去,一点前途也无,外人只当你是个帮佣小大姐,弟妹大了,你也派不到用场,不如把握机会早作打算。”

程岭一听,句句是实,不禁怔怔落下泪来。

“你养父也认为这个家耽误了你,一样吃苦,不如嫁出去,那好歹是自己的家,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程岭握紧双手,垂头不语。

〃你放心,我们印家还算殷实,不会叫你吃亏,你若答允,我印大亲自送你到温哥华。〃

程岭悄悄拭泪。

印大先生叹口气,“岭儿,你原来姓什么?”

“姓刘,叫刘嘉铭。〃

印大颔首,“你见过生父没有?”

程岭摇头,“我连他姓名都不晓得,”

“你自然也不知他人在什么地方了?”

“不,我不知道。”

“母亲呢?”

“母亲叫方咏音。”

“方咏音,这个名字好熟。”

“听说……她的职业是唱歌。”

印大先生困惑了,“星马有位歌星正叫方咏音,她不会是你生母吧。”

“我猜不对,我听说她人在美国。”

“嗯,这个慢慢查证好了。”

雨越下越大,程岭去开亮灯,顺手倒了茶。

印大先生又笑,“我与老二都认为你是理想弟媳:人长得好看,性格温柔,又煮得一手好菜,打理家务整整有条,这是我们那不成才的老三的福气。”

程岭听得印大盛赞,不禁涨红面孔。

“老三在温哥华唐人街打理一间小食铺,你去了可以大肆拳脚,我替你们主持婚礼,保证正式结婚,正式入籍居留。”

程岭看着窗外,那时电光霍霍,一个霹雳接着另一个霹雳,程岭知道她已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这是唯一出路,无论是刀山油锅,她都得闯一闯。

这个家已经容不下她,出去,也没有什么可做,她打听过,做纺织女工,坐在密封的厂房内不住操作十多小时,待放工时,衬衫上会积有一层雪白的盐花,那是汗水蒸发后沉淀下来的盐,工头极严,上洗手间都得问过他……

再磋跄下去,也不见得会有什么好的结局。

程岭并不相信外国会有金山银山,印家看中她,不外因为她年轻力壮,刻苦耐劳,过了这几年,年老色衰,必定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了。

这印大先生像是个可商量的人,不如与他说个明白。

“印先生,我的弟妹——”

印大笑,“岭儿,你这样赤胆忠心,我十分欣赏,我会得照顾你养父的生意。”

“弟弟妹妹总要有书读。〃

“读书全靠自己,读得上一定有他们读。”

不知怎地,程岭相当信任印大先生。

到这个时候,她才看了看那张小照。

照片中是一个年轻人,黑黑实实,与印大先生有三分相似。

〃你若答应,我立刻替你办人境手续,聘金聘礼我现在就带在身上。”

程岭感觉像是做梦,她听到自己问:“可是谁来照顾弟弟妹妹?”

印大先生温和地问:“谁又照顾过你?”

程岭张大了嘴。

她从来不晓得可以这样想,她天经地义觉得照顾弟妹是她的责任。

印大先生说;“听说你着实照顾过程师母,她去世前一切由你打理,极肮脏你都不嫌。岭儿,好心有好报,上天不会亏待你,嫁到温哥华,生意虽小,你好歹是个老板娘身分。”

程岭笑了,印大先生句句为兄弟说项,堪称是最佳说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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