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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元东微笑,转身上楼,走到一半,停了一停,心中像是有点辛酸。
稍后,芝子也回房去了。
第二天一早,芝子听见屋顶有巨大声响,初时,她以为是打雷,惊醒了,到露台去查看。
只见经天早已起来,正指挥工人安装碟型天线。
芝子连忙披上外衣,“喂,早。”
经天看见她,也笑说:“你早。”
“元东可知道这件事?”
经天蹲下来,“你心中只有元东。”
芝子看着他,“你这精力过剩,一刻不停的猢狲。”
“是元东想看欧洲直播足球大赛。”
芝子说:“听说欧洲电视上有许多艳情节目。”
“你比我清楚。”
申元东已经醒来,听见他们两人斗嘴,不禁好笑。
自从他俩搬进来之后,家里热闹许多,一早就有人声,从前,只有开门关门声,还有,轻悄小心的脚步声,有时,大半天没人说一句话。
经天在屋顶作一个要跌下来的姿势,芝子不为所动,回转房间去梳洗。
才睡了几个小时,有点累,但是不怕,喝一杯咖啡,体力又会回来。
经过元东房间,她推门进去,把药丸放在当眼的地方,拨好闹钟提醒他服用。
芝子把会客室的长窗打开,隔夜空气多少有一股霉味,尤其是病人,呼吸带气息。
一抬头,发觉元东站在门边。
她笑说:“你也被吵醒了?”
他不出声,早上的芝子清丽如一朵鲜花,素净面孔,湿发拢在脑后,小小白色衬衣,蓝布三个骨裤子,根本不需要任何首饰或化妆品。
她是清晨,他已接近黑夜。
芝子说:“请过来服药。”
他过去把各式药丸吞下。
“经天说你想看球赛。”
“是,运动场上充满生气,公平竞争,各显才能,代表一个理想世界。”
屋顶又传出敲打的声音。
“我们避一避。”
“悠长暑假,不知做什么才好。”
芝子像遇到了知音,她说:“你也不喜欢暑假?那时,孤儿院一放假,孩子们纷纷被亲人领走,只剩几个没人理的孩子,我是其中之一。”
“啊。”
“我们打扫课室庭院,帮着洗衣煮饭,可是日长夜短,无法排遣,什么都做完了,红日仍然高挂,太阳极恶,晒得人金星乱冒,恹恹欲睡,躺在树底下盹着了,梦见一个漂亮的太太来领我,说是我妈妈……”
元东静静听着。
“后来,也终于长大了,到了十四五岁,知道那梦境不可能实现,于是不再去想它,院方介绍我们到厂家去做暑假工,日子比较好过。”
忽然有一把声音接上去:“最怕暑假的应该是我。”
经天下来了。
工人们忙着接驳电线,他坐在他们中央。
“我才怕暑假,父母年年一定要叫我把不及格的功课补回来,真残忍,三个补习老师车轮战,累得我痛哭,又自床底把我揪出来,按在书桌前恶补。”
芝子骇笑。
“补习完毕又要听母亲教训,她时时落泪,我到今日也不明白她为何小题大做。”
申元东笑,“可怜三个最不喜欢暑假的人凑在一起了。”
经天说:“真奇怪,我们三人性格脾气其实全部不同。”
元东看着芝子说:“我们两人之中叫挑一个,你选谁?”
芝子一怔。
经天跳起来,“她怎么会选我!”
元东也说:“亦绝对不会选我。”
芝子笑,“不不不,两个都好。”
“有什么优点,说来听听。”
芝子说:“你们心中都没有阶级观念,不欺侮人,不喜功利,这都是很难得的质素。”
经天笑,“原来我有那么多好处。”
“是,只可惜停不下来。”
他看看表,“我又要出去了。”芝子一言提醒了他。
元东问:“又玩什么?”
他笑答:“有一个朋友摔断双腿,躺在家里,怕他无聊,去陪他谈天。”
“怎样受的伤?”
“啊,越野赛车不小心翻侧。”
他出去了。
芝子笑,“物以类聚。”
元东却追问:“你还没有回答我,两人之中挑哪一个。”
芝子迟疑,“我哪有资格挑人。”一定不肯回答。
元东说:“你心底必定有个答案。”
工人进来说:“天线已经装妥。”
电视荧幕上正踢球,绿茵场上你争我夺,芝子乘机轻轻退出。
她问自己,会选谁?
真的没想过,同申经天一起生活,听得最多的恐怕是一句“我出去了”,他会什么都不理:家中经济、杂务、细节,一于抛诸脑后,回来吃饱了呼呼大睡,一辈子爱玩。
元东完全不同,他细心、有工作能力、愿意照顾人,可惜没有健康。
芝子低下头,两个都选,抑或两个都不选?
这时听见有人轰隆滑倒的声音,芝子一颗心像要自胸膛跳跃出来,狂奔出去查看。
原来是厨子跌倒在地,手中的瓜果蔬菜摔了一地。
芝子反而放心。
不是元东就好。
她扶起厨子,他雪雪呼痛。
“立刻叫阿路陪你去看医生。”
“午餐……”
“我来做好了。”
司机一看,“咦,足踝肿了,可大可小。”
他送厨子往医务所,芝子帮女佣拾起菜蔬搬到厨房。
有几只桃子摔烂了,芝子不舍得扔,连忙吃掉。
女佣问:“午餐煮什么?”
“煮个罗宋汤吧,那时一个人,做这个汤最方便,一锅汤连面包吃足一星期。”
女佣骇笑,“不腻吗?”
“只觉美味,怎么敢嫌三嫌四。”
“芝子你真好。”
元东下楼来,“什么事?”
“来,元东,帮手切蔬菜。”
“也好,我来学。”
一锅肉汤,很快炖香。
芝子想起童话中狐狸炖石头汤的故事,她轻轻说:“一只狐狸,煮了一锅开水,放进几块石头─”
元东接上去,“它说:‘这锅美味的汤,假使有块肉就好了’。旁边好奇的狼便加进一块肉,它又说:‘假使有蔬菜,便更好吃’。又有小鹿、白兔替它加进菜蔬,结果汤炖好了,‘多么美味的石头汤啊’狐狸说。”
芝子笑了。
“这个家本来也是一锅石头汤,芝子,你带来了材料。”
芝子连忙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他们把午餐搬到花园去吃。
元东忽然呕吐。
芝子说:“啊,这样难吃。”
元东忍住笑叹口气,“去叫医生。”
芝子点点头,扶元东进屋坐下,立刻打电话叫罗拔臣医生。
司机与厨子回来了,一大班人围着申元东团团转。
会挑选他吗?
当然不,失去健康,比一无所有更加痛苦,人家可以重头开始,他却不行。
医生赶到,安慰芝子,“情况可以控制。”
阿路轻轻说:“我去找经天回来。”
芝子诧异,“你知道他在哪里?”
阿路有点尴尬,“我找找看。”
芝子马上醒觉,也许探访受伤的朋友只是藉口,他真正去的地方,有点暧昧。
司机出去,芝子本来想偷偷跟着去,捣蛋地拆穿经天,可是她需要留下来照顾申元东。
医生诊治过之后说,“放心,让他多休息。”
芝子点点头。
经天匆匆返来,与芝子招呼过,立刻去看望他小叔。
第13章
半晌他下来。
他说:“这阵子他太劳碌了。”
“也不过是外出散散心。”芝子感喟。
“可是他动了心,这对他身体来说是很大的负担。”
芝子轻声说:“但是,他根本没有心。”
“这里的心,是指情绪。”
“你看,中文多复杂。”
“伤了心,心情坏透了,窝心,热心,一颗心冷下来。破碎的心,弱小的心……都同一颗心有关,七情六欲,都算上心的帐。”
“心还有债。”
“西方人替一颗心画上了双翼,随时会得飞走。”
“疑心,”芝子说:“失心疯,心结解不开来,啊,全关乎一颗心。”
“其实心脏不过是一只唧泵。”
“可是,它一定有某种奇妙的作用,牵动了情绪,所以洋人常说:跟随你的心。”
“你可见过真的心脏?”
芝子摇头。
“可以捧在手心里,罗拔臣医生说,切除后仍能跳动,似有独立生命。”
“心的确是生命的依据。”
“相信你的心,芝子。”
芝子一愕,什么?
“芝子,你可愿意跟随我?”
芝子轻轻问;“去哪里?”
“天涯海角,芝子,我们流浪天涯。”
芝子看着他。
“我会使你快乐。”
芝子微笑,“这一点我可以相信,女生们一定对你有口皆碑。”
“芝子,你可是需要保障?”
“经天,我一听见居无定所便恐惧得浑身战栗,我终身盼望便是有一个永久地址,稳固的家,我是一个孤儿,天涯海角对我来说,毫不浪漫,兼且可怕。”
经天被她说得笑起来。
芝子温柔地抚摸他头发,“你还未决定安顿下来,拖着个女生,多不方便。”
他握着她的手,“你会等我?”
芝子故意说:“等到什么时候?这样吧,我一边读书一边做事,有空看看你进展如何。”
经天也笑了。
芝子问:“你刚才去什么地方?”
“口气像一个母亲。”
芝子笑,“不像妻子已经很好。”
经天说:“你不会与小叔这样调笑。”
芝子答:“这是你的特权。”
“我访友后去了一个人工潜水箱接受训练,看看身体可以去到什么样的压力,而且,不带氧气,潜泳五分钟。”
“危险。”
“我成绩斐然,你可以放心。”经天说。
“仍然要当心。”芝子说。
“事事小心,步步为营,芝子,一个年轻人若真能做到那样,也十分可悲。”
“你的话真多。”
“芝子,你最了解我,答应等我。”
“我自己朝不保夕,怎样等人,你还是保持自由身吧。”
说到这里,芝子抬起头。
唤人铃响,元东叫人,芝子赶去招呼,他想喝威士忌加冰。
芝子立刻斟给他。
“芝子你对我最好。”
芝子微笑,“纵容你呀。”
他像是极之口渴,乾了一杯,“再给我一杯。”
芝子连忙帮他斟上。
“没有酒,更不知道时间怎么过。”
“这是过渡时期,喝多些无妨,将来痊愈了,可不能放纵。”
那天傍晚,芝子听见有人在院子里絮絮细语,没进屋来,又似有说不尽的话,这会是谁呢?
她好奇地走到园子探望。
她听到一男一女正在说话。
男的是经天。
女的有一头长头发,漆黑乌亮,但是整排发梢却染成深紫色,非常特别。
他们背着芝子,芝子坐在不远的树荫中。
“是,我决定了。”是经天的答案。
女方说:“我走了以后,不会回来。”
“我知道。”
“你不予挽留?”
经天不出声。
“你不再认得我的声音,你不再怜惜我的眼泪。”
女子声音非常凄酸,令芝子动容。
但是申经天无动于衷。
芝子学得一个教训,要是她也遇到同样情况,千万不要求情,走就走,不要再回头说些什么。
此刻,她低下了头,物伤其类,她为那女子难过。
“你已经变心。”
呵,又同一颗心有关。
心变了,无可挽回。
“听人说,你爱上你小叔的伴侣。”
芝子瞪大双眼,不敢透气。
这在说谁?
呼之欲出。
芝子一动不敢动,后悔出来偷听,真没想到会牵涉到她。
申经天仍不出声。
“你与小叔争一个女子?”
经天忽然轻轻说:“你走吧,不要讲太多,言多必失。”
“听说,她不过是个女佣人。”
经天拉起她的手,牵到门口,轻轻说:“再见。”
那女子扬一扬长发,也不再说话,悄悄离去。
芝子一个人呆坐树丛,看着申经天回转屋鸏。
她心里想:“女佣人!”
受雇来到申家,管头管尾,做些杂务,叫她走,补三个月薪水已经了不起。
她黯然,是,这就是她的真实身分。
同其他幸运的女孩子不同,她们父亲是某人,母亲又是名媛,父兄叔伯都有来历,清清楚楚交代。
她什么都没有。
很久很久之后,女佣出来浇花,看见芝子,“咦,你怎么在这里,快进来,等你说话呢。”
只见经天与他小叔不知在讨论什么。
经天喜欢啤酒,面前已有好几只空瓶。
芝子轻轻走过去。
她不说话,替他们收拾一下,把坐垫拍松一点,放在元东腰后。
又走到厨房,取出水果,她吃起桃子来。
不发一言,申元东却觉得无限温馨。
“在说什么?”芝子轻轻问。
“风花雪月,教坏小叔。”
“元东不是任何人教得坏。”
经天说:“傍晚,我想带小叔去参观湾区夜生活。”
芝子笑,“那我可不方便去。”
“我想不会有问题,我们不过是到山顶去看日落。”
申元东问:“你们俩陪着我,不觉闷?”
谁知经天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