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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整个旧班底已经解散。”
申元东说:“只得我,依然故我,教一份书。”
芝子笑着点头。
这时有学生找他,他只得赶着去课室。
芝子回到自己的地头去。
所有的雇员都走了,不是偶然的吧。
现在她到新的申宅去,无人认识她,也不会有人叫她芝子。
她不会觉得尴尬,她可以安安乐乐,做一个客人,她是华小姐。
是谁想得那么周到?
第18章
不会是元东,也不会是经天,一定是周律师,要不,就是陆管家,只有她俩心思最为缜密,什么都考虑周详。
他们真懂得功成身退。
那天下午,一个同学兴奋地说:“芝子,申教授周末主持热气球观光,你可想参加?”
芝子连忙摇手。
“很安全,有专人照顾,一起来呀。”
芝子仍然摇头。
“本来预备跳降落伞,可惜申教授身体状况不允许他挑战高压。”
“你们玩得高兴点。”
“我兴奋得不得了,名额有限。”
他赶着去报名。
申元东生活得那么精彩,夫复何求。
每天深夜,芝子仍然觉得经天就在她身边。
他不说话,她也无言。
但是,他仿佛就在附近照顾她,她不觉得寂寞。
晚间她一边写功课一边也会自言自语:“这里,我又不懂了,经天,帮帮忙。”
她好像听到他的爽朗笑声:“问道于盲,我几时做过好学生?”
芝子抬头嘲笑自己。
真是,经天才不耐烦做功课。
“他在等你。”
芝子脱口问:“谁?”
语气转得温柔,“你这笨女孩。”
芝子哼一声,从来没有人说她笨。
“麻木不仁。”
芝子伏在书桌上不出声。
一早被父母遗弃的芝子,觉得最可靠的还是自己的一对手,与其投靠任何人,不如自立。
人家开心的时候,什么都愿意做到,不高兴了,一个转脸,假装不认得你。
芝子想起新曼琦,她是一个不可救药的放肆女?也许。
但是当初,一定有人把她宠成这样子,一直放纵她,直至忍无可忍,才喝令她走。
日子过得很平静,转眼又是周末,芝子最忙是这两天,她在咖啡店兼职,做早晚两更,工作十六小时,清晨五点便到店铺打点一切。
年轻、力壮、站整天,腿肿了,揉一揉,又再展开笑脸。
老板是犹太裔人,十分喜欢这个沉默勤力的女孩子,另眼相看,把大门锁匙交给她。
芝子站在柜台后做各种咖啡,极快上手,记性上佳,熟客的选择她全部记得。
一日,正低头倒咖啡渣,有人说:“牛乳咖啡小号。”
“立刻来。”她边应边动手。
慢着,声音好熟,一抬头,原来是曹祖光。
“祖,”她惊喜,“你怎么来了。”
“同学们说你在这里工作。”
“请坐,咖啡马上来。”
“几时收工?”
“晚上六时,这是份苦工。”
“我来接你。”他拿起咖啡就走。
“喂喂喂。”芝子叫住他都来不及。
犹太人看见,轻轻说:“当心,他想追求你。”
芝子笑,“他是我邻居,是朋友。”
“那么,他现在才打算追求你。”
“不会的。”芝子说:“你误会了。”
犹太人的声音高一度,“我也是男人,我会看不出来?”
芝子不再答辩。
“他是斯文人吧,一双手多干凈,是艺术家?”
芝子只是笑。
“我如果有子女,就会对他们说:世上有三种职业做不得,那是作家、画家与音乐家,成了名才是家,不成名可惨了。”
芝子脱口说:“近窗处地板要拖一拖。”
犹太人一看,果然,有人倒翻了饮料,他只得走去找地拖。
芝子松口气。
六时正,小曹来了,手中拿一束小小紫色毋忘我,在店外与她招手。
芝子除下围裙下班。
犹太人靠在店门看他们离去,无限惆怅。
小曹说:“芝子,多辛苦。”
“不见得比在通宵舞会内大叫大跳到黎明更吃力。”
“你总有充分理由。”
芝子低头嗅那束花,她轻轻说:“我会坚持下去,直至毕业。”
“同学说你倔强如牛。”
芝子笑:“他们背后尽说我坏话。”
“大家都赞美你。”曹祖光说。
芝子不出声,双肩酸痛,她想早点休息。
曹祖光送芝子到门口,“有时间吃晚饭吗?”
芝子据实说:“明早我又得返店里工作,这个时候必须回家,否则起不来。”
小曹点点头。
芝子感激地说:“多谢你尊重我。”
曹祖光说:“我又没有能力说:‘芝子,跟我走,我照顾你生活,我们结婚。’”
“哗,动辄说到结婚,其实婚后一样得吃饭洗衣服,烦恼更多。”
“对,你还得洗多一双袜子。”
芝子开门进屋。
她全身都是咖啡味,淋浴后气味自皮肤毛孔内缓缓散出,整晚像是喝咖啡一样。
比在厨房掌油锅好得多了。
有同学说,炸完薯条,油腻一世难清。
芝子的愿望达到了,她想做一个普通平凡的学生,她果然努力实践。
那一天,已是初冬,周律师探访旧友。
申元东来开门,她一见他,便笑着说:“不认得了。”
元东强壮健硕,精神奕奕,穿旧球衣粗布裤,看上去与普通人一样。
室内炉火融融,周律师脱下大衣,他帮她挂起。
“请坐。”他斟上热茶。
“新居真漂亮。”
“周律师纯是来参观我家居?”
周律师坦诚地说:“我真的没有别的事。”
“想一想,真的无事?”元东笑。
“呵,对,新曼琦结婚了,我代你送了一件银器,她回我这张照片。”
申元东点头,“我早知你一定有事。”
她把照片递给他。
他低头一看,照片中一对新人,与所有的婚照一样,没有什么特别。
周律师看着他,“你不大记得这个人了。”
元东揉一揉脸,“病愈后淡忘许多事,但是,脑海中忽然又多了回忆。”
“你的确变了不少。”
“他们说我像经天。”
“不见得,我一早认识你,病发之前,你也很活泼。”
他放下照片,再也不关心。
“她得到归宿,大家都放心。”
元东又笑笑。
周律师说:“不知道是谁讲的,他希望朋友与敌人都飞黄腾达,五世其昌,那样开心,才不会加害于他。”
元东说:“气象报告说明日大风。”
“可有见到芝子?”
他点点头。
“你们生疏了。”
元东无奈地摊摊手。
周律师说:“芝子在申家时与你形影不离,大家都以为你们会成为一对。”
“需要给她一点时间思考,对一个病人关怀备至,同爱上他有很大分别。”元东说。
“你俩彼此尊重。”
元东微笑,“现在,我不再是她要照顾的病人。”
“一直等下去?”
元东笑,“是,心甘情愿地静候。”
“她可知道?”
“我等候是个人意愿,毋须她知道作为报酬。”
“祝你幸运。”
周律师没有久留,她穿上外套走了。
车子开到一半,她掉头,驶到芝子的小公寓去。
芝子正为期考用功,室内堆满参考书,开门看到周律师,不禁啊一声。
“你要来为何不早通知我,倘若我不在家,岂不是要你扑空?罪过。”
周律师只是笑。
芝子也胖了,脸色红润,公寓没有开暖气,她在室内也戴着帽子。
“暖气坏了?”
“省电费。”她怪不好意思。
周律师问:“功课还好吗?”
“不是高材生那块料子,死读,才拿乙级。”
“所以,九个甲真不容易,不知什么样的父母,才生出那般聪敏的子女。”
“周律师可是有话同我说?”
“没有事,我纯粹是路过。”
芝子看着她,会吗,可是申元东差她来?
有人按铃,芝子去开门,原来是小曹给她送圈圈饼当点心。
她同他说了几句,关上门。
周律师有点好奇,以半个长辈身分问:“男朋友?”
芝子摇摇头,“邻居。”
“他对你有意思吧。”
芝子笑,这都不像是周律师了,一向庄重的她从来不会过问他人私事。
芝子为免她尴尬,据实说:“与那样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富家子做朋友,先是解释孤儿两字的意义已是苦差,只得假装同他们约莫是同类人,那样虚伪,不可能更进一步。”
周律师恻然,“不能尝试一下吗?”
“没有必要同普通朋友诉衷情。”
周律师叹一口气,“芝子,你可是还放不下经天。”
芝子鼻子发酸,双手抱膝,不说一句话。
“有时,回忆会伤人。”
“周律师你也知道。”
“我也年轻过。”
“你现在也还不老。”
周律师说:“早已过了那种岁月了,免役之后,反而放心,可以努力事业。”
芝子好奇,“你一直没有找到那个人?”
周律师十分辛酸,她轻轻答:“有一首词这样说:‘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每个角落都看过了,没有,他不在那里。”
“也许,你要求太高。”芝子安慰她说。
“这样的大事若也要降低水准,做人还有什么意思。”
芝子不敢再说话。
半晌,周律师笑笑,“唉,都说到什么地方去了,我还得赶飞机去东岸。”
芝子微笑,“你还没说你要说的话。”
“我想告诉你,元东在等你。”
芝子低下头。
“试试从头开始。”
芝子不出声。
“天气很快转暖,届时,给他送花去。”
芝子抬起头,茫然问:“什么花?”
周律师笑答:“栀子花。”
她告辞了。
第二天晚上,申元东邀请几个学生到家来恶补习作。
正热闹,元东忽然觉得耳朵痒,他走到寝室找药膏。
一抬头,看到荧屏上有电邮找他。
他按下钮键。
“下雪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夏季,原来到今日为止,还未足一年。”
申元东轻轻坐下来,一只手搭住电脑荧屏,又惊又喜。
“不,”他回答:“我躲在地库,我们一直未曾见面。”
“现在,可是完全走出来了?”
“海阔天空,的确自由了。”
“恭贺你,元东。”
“你呢,芝子,你也住在一只茧里,本来开朗乐天的你,自从经天去世便像被灰雾笼罩。”
沉默了一会答案才到:“我自觉内疚,我没有好好看住他。”
“不要这样说,这件事上,家里每个人都失败,可是他已成年,芝子,他有他的意愿。”
“我需要时间洗涤创伤。”
“我也一样。”
元东有点激动。
这时,学生在门外叫他:“申教授,我们肚子饿。”
谈话中止了。
从那天之后,芝子有空便与他通讯,有时一星期三、四次。
他们什么都谈,心事、功课、朋友、饮食,还有前途……
“最近不甚做梦了,真好,那座孤儿院像是终于远去。”
芝子在电邮说:“有电脑公司到学校来面试找人,我立刻挺胸而出,职位不过是学徒。不过,我觉得是一个好开始。”“我的邻居小曹有了追求者,一个美女开车接送他,我由衷替他高兴,她比他大几岁,十分迁就他。”“我辞去咖啡店工作,专心应付功课,过去三个月薪酬已储蓄起来,足以到欧洲旅行,算是好成绩。”
芝子的语气同申元东学生的口气差不多,但是元东读完又读,深觉温馨。
有时芝子兴起,扮天真,不住用重叠字:“我太兴奋太兴奋了,好震撼好感动啊,一百个多谢你一万个感激你,叩谢你把我安排返学校。”叫申元东会心微笑。
天气渐渐转暖,他们恢复从前那种稔熟。
芝子毕业了。
她开始上班,觉得神气,置了深色套装,在办公室穿着。
“是非闲事很多,但是我不予理会,埋头苦干,真的做不下去,有人定要我人头落地,我可以转工,决不反击。”
申元东暗暗佩服。
一天下午,他的学生又来聚会。
“叫申教授开放室内泳池。”
“煮滚那么大缸水要多久?”
申元东说:“还不快下水,池水全年恒温。”
“哎哟,早知天天来游。”
这时,女佣人进来说:“外边有人送花来。”
元东一怔,“花?”
他走到门口。
只见花店职员等他签收,接着,从小型货车搬下一盆栀子花,约大半个人高,结满花蕾,有十来朵已经开了一半,香气扑鼻。
申元东看得呆了。
等到明年花开时,亲自给你送花来。
他鼻子发酸,是,他还活着,他还可以收花。
他扶着花枝发呆。
学生们一路吵下来。
“张彩清一直拿甲级,我们有许多怀疑。”
“咄,赖恩安达逊得奖,岂非更加令人震惊。”
“至少他是活人,总比学术界选举公平,他们只愿每年抬一个神主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