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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回山里?我有些朋友,我帮你想办法,好吗?”
尹桃花心头一酸,摇摇头,眨着泪雾,竭力扯出笑容,“我前几天在市集遇到周大娘的大狗子,他说,我家不见了,被福王圈起来,做了一个歇脚的凉亭,老百姓根本不能靠近,我又哪能回去!”
“如果福王还你呢?”
“别作梦了,你听过福王还谁的土地、房子吗?任何东西进了他们的口袋,就再也不是我们的了。”尹桃花很认命地擦掉眼泪,仍然笑得清朗。
“唉,桃花……”千言万语,要从何说起,而且还是说不得的啊!
“别为我难过了,现在我在贾大夫这儿干活,又可以和阿楠在一起,我觉得很幸运、很快乐呢!”
望着那张纯真欢喜却带泪的脸蛋,朱由楠心疼不已,举起手,想为她拭去泪珠,但却突然记起宋铨稍早说的话——若为她好,就别再见她,也别让她伤心……
不,宋铨多虑了,他怎会令桃花伤心呢?皇天后土,上苍为证,他朱由楠绝不会让桃花伤心的!不会!绝对不会的!
他放下手,逸出一抹温柔的微笑,“桃花,正好我这两天心里有个主意,我打算出城,到洛水边的村庄义诊,帮助那些没钱看大夫的贫苦百姓,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当我的帮手吗?”
“愿意!阿楠去哪里,我都跟着去!”
尹桃花的笑容十分灿烂,人也更加柔美了。
第五章
香翠村,距离正在兴建中的福王别馆有五里之遥。
村口的大树下,绿荫清凉,几乎全村的村民都聚拢过来,挤着给大夫看病。
“好险,福王的军队一路扫来,就扫到前头的云山村为止。”老人家余悸犹存的捧着自己的心口。“差点没吓出病来!”
“老人家,借你一只手,我来把个脉。”看诊的大夫正是朱由楠。
老人伸出枯瘦的右手,仍喋喋不休地道:“唉,大夫,您不知道那福王的军队有多凶!云山村那边有人不肯走的,硬是被扯了头发拖走,更坏的干脆直接放一把火,烧了人家的屋子。”
“福王没军队吧?亲王是不得干预兵事的。”朱由楠尽量让语气平静。
另一个壮汉道:“好像是什么都指挥使,还是都督府的兵?谁知道啊、反正都是他们朱家的天兵天将,爱做啥就做啥!我呸!”
众村民也都各自发表看法,述说所见,七嘴八舌,不分男女老幼,大家说完都有相同的动作,就是往地上吐一口口水。
朱由楠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竟引来这么“热烈”的回响,心中五味杂陈,一只手搭在老人家的脉搏上,却忘了诊断。
“请大家安静,让大夫专心看病。”宋铨站在他身边,开口说话了。
主子到哪儿,他也是跟到哪儿,今天就是他驾车护送七爷和桃花过来的。
尹桃花坐在一边,虽然她很想听村民骂福王,可是看病的村民超过他们所预觐的人数,再拖下去,阿楠一定会累坏的。
她也笑道:“是啊,大家再聊下去,今天就看不完了。而且这样子吐痰不太好,如果有人着了风寒,痰里有毒,吐到地上,风一吹,也教别人着了风寒了。”
众村民立刻住口,个个猛点头,大夫的话就是圣旨。还有想吐口水的,忙咽了下去,也有人赶紧用脚板抹抹黄土地,用泥沙掩起“毒痰”。
有两个帮手为他分劳解忧,朱由楠暂且放下心事,微笑道:“老人家,你心脏很好,体力也行,注意养生即可,到了冬日,炕上烧热些,别冻着就成了。”
“没柴烧暖炕啊!我家老婆子也都快没柴烧饭了。”
“那边不是有几座山?”看起来林木蓊郁,随便捡也有枯柴吧?
大伙儿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起摇摇头,“没用啦,都被福王划进他的别馆了,只能看,进不去的。真是奇怪,福王一个人要那么多山做啥?”
这一来又引起话题,“哈哈,说不定那是福山宝地,以后可以挖个坑埋了。”
“哼,我倒楣,一块田地邻近云山村,被划了进去,以后没得收成、也没得吃饭了,要是他敢埋在这儿,我就半夜刨坟,喝他的血、啃他的肉,吃他个痛快!”
“你这小子只敢背地说狠话,你小心别让福王吃了!你没饭吃,全村子养你一家,总成了吧?”
“说到正题,不能上山砍柴、又买不起炭火,这可怎么办?”
“别慌,烧干草、牛粪也成。”
“那羊粪、猪粪成不成?还是我去茅坑挖粪,摊来晒干?”
“千万不要!你这一晒,咱香翠村可要改名臭翠村了。”
村民又聊了起来,笑成一团,忽然觉得太吵,赶忙看了大夫一眼,又闭了口。
“对了,”老人家摸摸肚子,涎着脸笑道:“大夫,我最近老是屙不出来,你再帮我瞧瞧。”
朱由楠脸色很差,冷汗直流,也许,最该看大夫的人是他。
“阿楠?”尹桃花轻轻为他拭去额头汗水,再替他倒了一杯凉茶。
“如果少爷累了,不妨今天到此为止。”宋铨亦警觉出他脸色不妥。
“不,我还可以。”朱由楠稳下心情,重新记起自己目前是个义诊的大夫,右手摸上老人家的腹部,按了按、敲了敲,“是有些东西积在里头,我给你药粉,回去就吃了,吃完快去茅坑蹲着。桃花,给这位老人家清肠粉。”
“好。”尹桃花随手挑出药粉。今天他们可是带了很多药物过来。
“谢谢大夫!”老人家喜孜孜地接过药包。“接下来换谁看了?”
“拜托!拜托!让我女儿先看,她快不行了!”一个妇人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嚎啕痛哭,冲过人群,一跤跪倒在朱由楠脚边。
“啊,是李家嫁到陕西的女儿!唉,可怜啊,那边饥荒闹得严重。”
“快!快让小朋友先看。”村民也个个神色着急。
尹桃花过去扶那妇人,让她坐下来,好声安慰她。
“这位大娘,你先别哭,小妹妹怎么了?啊,她的肚子?阿楠……”
尹桃花先摸着小女孩的额头,以为她发烧,可那干瘦的小脸却配上一个不成比例的大肚子,任谁见了,都会大吃一惊。
“可能是肚子有虫。”朱由楠俯身向前,正打算摸上小女孩的肚子。
“不是……”妇人揉着女儿的身体,神情极为悲切。“她吃了……吃了……觐音土啊!”
“唉!”一直很吵闹的村民不再说话,而是同声一叹。
“观音土?她吃土?”朱由楠不敢相信竟有人会吃土。
“我也不给她吃的啊!可从陕西逃难回娘家,一路没得吃,到处都是黄土,连一棵草也没有,有人受不了肚子饿,半夜取了观音上煮来吃,我睡着没注意小妹,谁知她也跑去吃了……”妇人哭声震天,听了令人为之恻然。
朱由楠将手掌按在小女孩肚子上,只觉触手紧绷、坚硬结实,好像摸的不是肚皮,而是一块圆鼓鼓的大石头。
而小女孩虚弱地躺在母亲怀里,四肢骨瘦如柴,小脸干黄,两颊凹陷,两只眼睛反而显得特别大,幽深无神的黑色瞳眸眨也不眨,就直勾勾地瞧着眼前的大夫。
朱由楠心头一震,那失去光泽的眼神告诉他,这个小女孩就要……
“清肠粉……桃花,快将清肠粉泡开,让她服下。”他着急地道。
“大夫!”村民纷纷出声阻止,“千万不能给她喝水,否则还要死得更快。”
“不可能!我设法让她解出肚子里的泥土石头,这是救她!”
“大夫,你不知道吗?那观音土吃到肚子里,便胀了气,塞在肠胃里,饱是饱了,却也解不出来,吃了东西又更胀,过几天,肚子就胀破了。”
“大夫!求求您救救小妹啊!”那妇人又是哀哀痛哭。
“少爷,”宋铨见多识广,也低声道:“是没救了。”
“没救?!不会没救的!”朱由楠心急如焚,霍然起身,往尹桃花前面的药箱子翻去,世间药物千百上万,难道就没能打下小女孩肚子里的泥土的吗?
天灾难免,既然闹了饥荒,朝廷为何不开仓赈灾?何以让老百姓饥不择食吞下那见鬼的什么观音土!地方官在做什么?皇帝在做什么?他爹又做了什么?
老天!民间疾苦如此,这就是他们朱家的天下吗?!
尹桃花红了眼眶,“阿楠,我们带来的药虽多,但都是日常的伤风咳嗽用药,而且,这倜病……”
“我叫你多准备些药材,你怎么不听?现在教我怎么救人!”
语气躁怒、神色激狂,那是她所没见过的阿楠。尹桃花低下头,很努力不让泪水流出来,将为他擦汗的巾子放在桌上,再蹲到那妇人身边。
“小妹,想吃糖吗?”尹桃花扯出甜美的笑容,轻轻抚摸小女孩的脸颊,揉着她枯黄的细发。
小女孩的黑眸闪过微弱的光采,干裂的小嘴微微蠕动。
“来,好吃的麦芽糖喔,给你吃吃。”尹桃花拿出一支麦芽糖,小木棍上裹着一小块金黄色的甜麦芽,看起来就令人垂涎三尺。
“姑娘……”妇人泪流不止,接过麦芽糖,放进女儿的嘴里。
小女孩身体微乎其微地扭动一下,慢慢地,睫毛眨动一下,又一下,无神的黑眼缓缓转动起来,含着麦芽糖的小嘴也咧出好轻好轻的笑意。
“不是不能吃东西吗?”朱由楠几欲发狂,不解桃花为何如此做。
老人家叹道:“最后让孩子吃点好的,这才能走得瞑目。”
“我要救她啊!”读破医书,就是没人教他如何治好这个“观音土病”,除非——“这位大娘,你们随我回洛阳,我帮你女儿开刀,就是……就是打开她的肚子,清洗她的肠胃,挖掉里头的泥……泥土……”他结巴了,他没把握呀!
“吓!”不只那位妇人,所有村民听了,也是匪夷所思,闻所未闻。
朱由楠又急道:“城里还有更好的大夫,一定可以救她的!”
妇人默默望着女儿,见到那许久不曾看见的稚气笑容,她也笑了。
“大夫,多谢你,小妹生下来这几年,没过过几天好日子,这(奇*书*网。整*理*提*供)世道不好,她受的苦也够了,不要再白白开肚子、缝肚子,又让她受苦。”
她站起身,对着朱由楠和尹桃花深深一鞠躬,抱着女儿转身离开。
村民自动让出一条路,没有人说话,仿佛是为小女孩送上最后一程。
凉风吹来,飘落一片绿叶,朱由楠只能楞楞地瞧着那佝凄的背影,两行清泪,也随之滴落在这片大地上。
※※※※※※※※※请支持四月天※※※
洛水边,夕阳西下,波光粼粼,反射出天上的红色霞光。
望着站在水边的孤独身影,尹桃花绞紧手上的帕子,踌蹰了好一会儿,这才向站在马车旁边等待的宋铨道:“宋大叔,我去瞧瞧他。”
宋铨点头,面对惨红的落日,无言地轻叹一声。
“阿楠。”尹桃花走向前,轻轻唤道。“天快黑了,是不是该回去了?”
没有回应。若非衣衫飘动,还以为他已站成了一尊石像。
尹桃花也不再说话,就站在他身边,陪他一起看染成红色的洛水。
除了他们的马车,四下再无他人,只有暮霭沉沉,黄土茫茫。
冷风一阵又一阵,拂动两人的头发,河水起了波澜,不断涌动。
“阿楠,我帮你擦汗,入夜风凉,你衣服湿了,很容易着凉的。”
直到帕子拭上他的脸颊,朱由楠才动了一下,僵硬地转过头,视线由滔滔河水移到那一双清澈的眼眸,所有郁结的心事也倾泄而出。
“桃花,我……我是不是很没用?”他哽咽地问道。
“不是,你自己掏腰包买药,帮助穷苦人家治病,阿楠最有用了。”
“可是……我救不了那个小女孩。”
“你救了更多的人,你是好人……”
“不要说我是好人!”他吼了出来,双拳揽得死紧。
他从来就不是好人,看看这个天下,他的爷爷、他的伯伯、他的堂兄、他的父亲、他的哥哥、他的朱家列祖列宗,把一个大好江山搞成什么样子!
直到今天,他才真正明白,他在庭院深深的王府里享福,喝的不是琼浆玉液,而是老百姓的汗泪;吃的也不是山珍海味,竟是老百姓的血肉!
“天老爷啊!”他泪水迸出,砰一声,双膝落地,以拳头用力捶地,一遍又一遍地呐喊道:“我没用!我无能!我懦弱!我糊涂!我笨蛋……”
“阿楠,别这样!不是你的错,别这样!”
尹桃花急得落泪,立刻跪到他身边,伸手紧紧抱住他颤动的身子。
“怎么会这样?苍天瞎了眼吗……”朱由楠仍是痛苦地猛捶坚硬的黄土地。
尘沙扬起,遮蔽了落日,那声声嘶喊令尹桃花心如刀割。
“阿楠,别伤害自己!你虽然救不了小妹,可你只要好好保重身体,以后还是可以救上千千万万的人!你习医的目的,不也是想救人?”
“不,我只是无聊,无所事事打发时间罢了!”
“可你愿意为贫苦村庄义诊,你是有心的啊!”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