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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染上眼角的那一瞬,火势烫上胸口的那一瞬,竺青明情知危殆却不曾放弃,一只手仍牢牢抓紧瀚抒右腿。哪怕他力道再狠也还是要拖曳着他绝对不能让他前行,因为前行就意味着一错再错!洪瀚抒大怒势要继续挣脱,是以更加癫狂地蹬他踹他提钩刺他,每一脚每一钩,全都挟万钧之力、烈焰之热,因是拼命要走。所以不遗余力,偏巧竺青明也是拼命要留,身躯已不完整竟还顽强地不肯放手。
瀚抒目睹脚下此人从完整到残缺从干净到一片血污,目睹此人身上所有的有关自己内力和火从钩的伤口,目睹着目睹着他觉得杀人真是满足得很,眼看着那人就快断气了眼耳口鼻全是鲜血可那人还是死命抱着自己,他为何这么做,难道是这样……?瀚抒脸色陡然一变,来不及制止那人继续将内气打入自己体内——原来那人之所以要擒住他的经脉。不是偷袭,而是要……瀚抒想通的同时,阴阳锁的锁力忽然有些松弛,趁这一刻,他神智蓦地有些恢复……
是要用这最后一点气力,镇住“相思”的毒素,虽然竺青明知道不能根治,但试一试了能镇住多少是多少。只为换回大哥一丝清醒,延续大哥一点良心。终于。没有试错,也不枉了他对这相思剧毒的了解。竺青明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笑来,只因看到瀚抒眼中的火色略减、和表情微微的那一怔,他知道,大哥不会让他失望。
“这力道。好熟悉……”那时洪瀚抒刚从魔化的状态走出来,却还没意识到自己是谁,只觉得抱住这右腿的力道很熟,思绪乍回的第一刻,竟是在祁连山那遍布百合花的春天里。父亲正手把手地传授他剑法和钩法,那时他年纪尚幼,练功的闲暇总会和几个同练的提议比武,一群男孩切磋,慢慢地总演变成蛮力格斗,而宇文白、陆静、顾紫月她们,都在旁边紧张地看着……“五哥,又使诈!”“五哥打不过就耍赖,又抱住大哥腿了!”顾紫月气最不打一处来,屡屡忿然打抱不平,全场属她话最多。
“青明,紫月……”何以那回忆,触碰后才知是梦,一场空,何以你如今要这样拼死地抱住我不放手,何以她如今想打抱不平都不再有机会……一丝冰冷划过脸颊,善恶交接,洪瀚抒终于懂得流眼泪。
“都差点不记得……还有过年少时……”一阵风吹过竺青明的神智倏然也有些清醒,似乎也忆起了这一幕。而这时,洪瀚抒终于离开回忆惊回现实,记起适才发生了他对祁连九客的残杀!可记起了又怎样,他什么都做不了,他逆转不了时间,他只会杀人救不了人!声音完全发不出,堵在喉咙里,唯能呆呆地望着脚下遍体鳞伤的竺青明,动作手足无措,表情支离破碎。
“把我们的洪瀚抒,还回来……”回光返照过后,竺青明的眼神陡然空洞了下去,合眼之前,也只重复了这句他适才曾用命大吼的话。
“不!不要死!继续使诈啊!继续使诈啊!”洪瀚抒震惊弹泪,沙哑地大喊出口,原想将竺青明抱起,不料适才用力过猛,山崖本身就在激荡,这番僵持过后,突然开始崩落,竺青明的手甫一从洪瀚抒的腿上松开,便跟着这沉坠的大石一同往山下倾塌,竟然,被洪瀚抒毫无意识地震下了山崖。
“青明……”洪瀚抒这一下完全醒了,哪还顾得上青城剑派有几个余孽,急忙要去追竺青明的尸体,然而崖峻水湍,竺青明一旦落坠便被激流冲卷,洪瀚抒锲而不舍,几乎是垂直下了崖一路都在伸手够他,可就像是天给瀚抒的惩罚一样——
那区区半刻时间,在洪瀚抒的命中被拆成了很久很久太多片段,每一个都是他就快追上了可是没追上,每一个都是他拼力要去握却握不住!这双手,为何杀人杀得那么随心所欲,杀得满手是血那么享受,可救人的时候那么心有余而力不足,救到满手是血也无济于事?!
碎裂的沙石纷扬砸在他身上无一不像天命的嘲笑,这一整条追逐的路他不止一次和竺青明失之交臂,就像曾经,他不止一次地不珍惜和错过原属于他的东西,就像当年,他不止一次地回避他的本心和机遇,终于最后他失去了他们,失去了信念,也失去了自己。
“啊——”天昏地暗的青铜峡里,他浑身是血地站在汹涌肆虐的黄河水间,仰天长哭,任它再怎样打击,也激不醒他麻痹的痛觉,任它再怎样浇淋,也降不灭他火烧的体温,任它再怎样荡涤,也洗不净他污浊的灵魂,兄长尸体,东西南北,四顾难寻,人世间仿佛独剩他一人,泪流满面,撕心裂肺。
双腿一软,倒在岸边,已无法去管被他掉在身后的凤箫吟,他整个人都如行尸走肉般瘫睡地面,痴痴地仰望这片陌生的夜空,不慎几乎被河水淹没了脸,忽然指天长笑,挑衅诸多悲郁:“哈哈哈哈,你还要夺走什么!”
苍白的风掀翻了季节的荒凉,断裂的峡谷上面,唯有一道狭长的天空,和一棵枯死万年的树,默默倾听着这四境回荡的哀啸和惨笑。(。。)
第1237章 无情者伤人;有情者自伤1()
“哈哈哈哈,你还要夺走什么?”指天狂笑,无物相应,徒有回声渐渐消隐,他原还浸在湍流里,蓦地一跳而起,魔性大发,振臂怒吼:“这条命就在这里,你何不直接拿去!”
一样是以往那样的飞扬跋扈目空一切,不同在这次不再是对友对敌,风浪间他手随意舞脚胡乱蹈,任凭那些拍打削割而毫无收敛,只一味对天怒骂不停挑衅,终激得河水倒冲电闪雷鸣。光线明灭视觉断裂,击响wēixié络绎不绝,那景象看似险象环生,却无一真能对他造成伤害,雷电过境之后,万物竟又归于死寂 。
风暴中他挥钩乱劈狂砍,终落得满身狼藉不堪,见河水退潮天地变静,还不依不挠杀气凛冽:“怎么,不敢吗,不敢吗!不过如此了!”眼神一软,忽然变得冷静,冷静却认真,“你不敢结束它,那我来结束好了!”
这不是入魔,然而这也不算正常状态,这算什么?发疯一般。也许他还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虽然不知道在做什么却是出于自愿要这么做,他本心就是,不想再活,宁可以死谢罪!习惯了自残的瀚抒,这一回更加是毫不犹豫,火从疾刺,直取脖颈
青明,紫月,我这一生的罪不计其数,不如让我,有多惨死多惨,那样才对得起你们!所以钩到身前,忽然不想让自己很轻易地死,要折磨到非人才好,要先遍体鳞伤鲜血淋漓,最后再四分五裂不完整地死无葬身之地
洪瀚抒你不是很喜欢杀人吗,不是很满足那快感吗,不是很嗜好血腥吗!那你自己怎不去死!
“结束结束!结束个屁!死了就可以一了百了了?发生过的事就可以抹去吗!”吟儿在他跳崖追赶竺青明时便已醒转。后来则被他随意掉在了身后岸上,可谓目睹了洪瀚抒这疯傻癫狂的整个经过,这场面太熟悉了令她想起了黔西营帐里她对林阡苦劝“幽冥狱,彼岸花”的时刻,他和阡一样走火入魔时不随本心大肆杀戮,清醒后不堪重负自暴自弃。不一样在于阡在这个时候多半是躲着大家一个人静静消沉,而他现在却在继续杀戮以宣泄这一身的狂躁压抑,继续杀戮的是他自己
这样烈的性子她根本拦不住,劝诫是对林阡的可对他有用吗!纵然如此,哪能不拦,她不想洪瀚抒带着这一身的罪孽以这样的状态去死!这么颓废、伤感、悲愤、残酷、痛苦地死!
她一把拉住这个一心求死正在凌迟他自己的洪瀚抒,不得不提高了嗓音厉声喝:“死要死得有价值,否则兄弟们死不瞑目!竺青明,他用他的命救你。不是要你去陪葬!”
“不错他用他的命救我,却有可能留了这条命,继续杀更多人,杀了蓝扬,杀了金鹏!”他的言行举止,让她qīngchu意识到他确实已经从魔化状态走出来了,可这依然太不平静了,这是一个对他自己相当不利的非正常状态。
很容易想到的。竺青明的拼死相救,是为了洪瀚抒能更好地活下去。但凡一个正常人如吟儿都能理解。
可他是洪瀚抒啊,他是一根筋,他心里有了决定立刻就会履行,哪管得了那许多方方面面但他却会想到一些、正常人想不到的……
他说,“我,洪瀚抒。只要活着还有口气在,就会造成更多的危害,所有人,不管是敌人还是亲人,全都会被我所杀!”他说的。有什么不可能?他这种**害世界,死了才是对世界最大的价值!
眼前这说话的人全身是伤惨不忍睹,早已与传说中的九分天下钩深致远相去甚远。那伤口处不停流出来的炙热鲜血,吟儿能感受得到疼楚而他却没好像没有一点感觉。对她的劝说他当然左耳进右耳出,他仍在反复地刺他自己,直到一些伤口已经溃烂。
“那只是你的设想,你的害怕不是吗!不面对蓝扬不面对孙寄啸,你怎知道他们还会被你所杀!?未尝不会中止,竺青明也在盼着你中止!”吟儿底气不足,因她自己也知道,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还敢去面对吗,你要不要去试试。”那时他凄厉看着她,无能为力地笑着,教她发现天不怕地不怕的洪山主原来也会有这样懦弱的时候。
“也许对孙寄啸和蓝扬他们来讲……宁愿死在你的钩下,也不想成天活在对你的猜测里。”吟儿口舌向来对他不灵,只能在狡辩的同时上前强抢,“洪瀚抒,自尽了固然好,事情确实不会更严重,私底下是不会更严重可是大局呢,你倒是解脱了,现下的烂摊子谁帮你收拾!以后祁连山的路,你也不管了吗,哪有这样不负责任的主公!林阡他……”
她一心去夺火从钩万万不该提起林阡,只是这两字甫一出口,他蛮劲上来猛地将她一力推开,怒火中烧,战意澎湃,整个人顿然也清醒了很多:“林阡他会怎样?林阡他可有杀过兄弟?!你教他来尝尝这种苦?!天对他从来都有转圜,即使走火入魔,也未铸成大错,为何我却没有!说发生就发生不给任何余地?!为什么!”
她被摔在水里身上隐隐作疼,也暗自后悔她怎又把林阡提了出来,她确实难以想象林阡杀了杨宋贤杀了海逐浪,若是那样林阡会从天之咒里走出来吗?不可能。所以她怎么还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想到这里,不禁为瀚抒伤魂,浑忘了阴阳锁发作时的苦,是怎样不公的命运,令无情的魔到处杀人随心所欲,却偏把罪孽给一个至情的人承受……
他见她神态有异,才察觉出她又被他所伤,这下不用再去面对蓝扬孙寄啸了,他连她都是可以伤的那他还活着干什么!?“什么保护你,那也不过是借口……”洪瀚抒冷笑一声,无限悲凉。“我说过的,伤你的人,都得死,我也不例外。”
伤你的人,都得死。从前,他之所以会害怕伤害兄弟。归根结底是因为他怕他们伤她。“伤害兄弟”原本是未必发生的,然而在遇到吟儿之后,伤害兄弟就有了条件,所以兄弟杀吟儿的画面是他的心魔,见到了就会立即被触发。确实是执念。
吟儿看出他那一瞬的哀绝,知道也许只有这个保护自己的执念,能高过他以死谢罪的想法。然而听到后面那声冷笑才彻悟,这保护自己的执念,可以是他活着、护送她走出这荒郊野林。却更可以是他死,让她彻底地摆脱了阴阳锁的束缚!
那哀绝一闪而逝,洪瀚抒不再啰嗦、死意已决,火从钩带着锋锐的攻势,不遗余力地刺向他自己的胸膛。
“不要!”吟儿大惊剑未出鞘,虽有力哪停得了,生死攸关,唯能孤注一掷、咬牙挥剑朝他头上猛打。趁他悲恸自尽不曾设防,而猛然间快速地将他打晕了过去……
她没有办法。说不过人劝不了人了,那便只能快刀斩乱麻地无赖一把。
“振作点,瀚抒。”她看他倒在地上眼皮动了几下没再睁开,知道也只能这样暂时拖延他的自戕之举,治标不治本,然而。有些话,就算说的人永远无法设身处地感同身受,也必须说,“活着就好只要活着,都是转圜。”
她隐隐有信心。瀚抒虽然深感罪孽想以死谢竺青明顾紫月,可他对这个世界还不是没有牵挂。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譬如他的蓝扬,他的金鹏,他从前没有好好珍惜的祁连山,他若是想要他们都好,并不需要死,他只要不去面对他们就足以避免残杀了,他理应留着一条命选择在暗处关注着他们的辉煌。虽然他责任感没林阡那么重,毕竟当了这么多年山主哪能这点意识都没有。前提是他静下心来好好地想。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