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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鹃见着她这般,也是抿嘴一笑,道:“不过街面上的小东西,也不值什么。只姑娘在内院里头,便没瞧见。谁知春纤她偏生出些心思来,特特央我买了些来。我本也纳罕,谁知竟是与姑娘的。”
“紫鹃姐姐这么说,我就不信。怎么这里头都是姑娘喜欢的?必定是姐姐猜出我的心思,特特借花献佛呢。”春纤也在一侧凑趣,笑意盈盈,自有一番灿漫。
她这两句话说来,倒是给彼此越加添了几分亲近之意来。
黛玉瞧着她们这般说来,心内也有几分感念,面上不免越加柔和,只道:“你们放心,我自是晓得你们的心,这两日原是我想多了,便有些闷闷的。过了几日,也就罢了。说来这些事,又与我有什么相干呢。”
“姑娘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春纤瞧着黛玉虽是面色柔和,双眸犹自带着一丝愁绪,心内一顿,不免将先前所琢磨出的一点缘由又在心中过了一遍:
她原就奇怪,先前黛玉分明已有不同,虽因林如海故去,独独一个人儿,既无父母,又无兄弟姊妹,心内悲痛彷徨也是常理。但那林如海那般经心筹划,她亦是应承下来的,怎么后面却又沉湎忧思之中,每日里也越加短了精神。后来方渐渐明白过来,黛玉之性情,本是情情两个字。既是重情,又是重所有情者。她却是将心放在自己所重之人、物、事之上,又承袭了古代女子的性情,在红楼梦书中,尚有一个贾宝玉,一个贾母,又有诗文等,为她所重。
现今却是不同,贾家分明已然露出狰狞之色,饶是贾母每每有所疼爱之举,又有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并三春等日日常相处的,黛玉本性聪慧,又极敏锐,心内到底有了隔阂,自不能与书中相比,不过面上情分而已。而林家风流云散,独独留下她一个,一时之间,竟是连个可寄托心思的人或者事都没有。
如此一来,她不免越加思念父母,先前方病了一场,及至如今,也有些茫然若失。
心内这么想着的,春纤便有几分沉吟,有心相劝,却也不知与黛玉从何处寻出个人或是事来寄托情思,不免有些郁郁。黛玉与春纤相处日久,抬眼见着她这么一副模样,口中却又那么说,心下一转,便隐隐猜出几分来,当即便伸出手握住她的手,道:“瞧你这口不应心的模样儿,难道在我们面前,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不成?”
“姑娘这么说,我却不依的。”春纤听得这话,再见着紫鹃亦是面有打趣之色,再瞧着周遭再无旁个,索性趁着这会儿说道出来:“姑娘才是这样呢。虽口中应着的,心内总是郁郁,我瞧着自然心疼,哪里还顾得上自个儿?我也知道,姑娘自离了扬州,远离故土,又想着去了的老爷夫人,不免伤心难过,可姑娘若在这么着,老爷夫人在九泉之下,且心里煎熬呢。再者,姑娘如此不顾惜身子,难道也不想一想日后林家的事儿不成?”
听得说及父母,黛玉面上的些许笑容登时消去,但听得说什么日后林家的事儿,不免又有些诧异,停了半晌,便皱眉道:“我们家中又有什么日后呢?”说到这里,再想着家中已是断嗣,她心中一痛,眼圈儿也是红了起来。
紫鹃瞧着忙与黛玉拍了拍后背,因又嗔怪春纤:“这又是哪里寻出来的话,偏让姑娘伤心。”
“自是正经的话。虽说艰难些,可也未尝没有的。”春纤却是说得一派正经,口中道:“老爷已是与姑娘寻摸了亲事,虽还要姑娘自己斟酌,到底是想过的,难道老爷就没想过,姑娘若有几个孩儿,正可与林家做嗣子么?”
这嗣子两字一说,黛玉由不得一怔,继而面色通红,只直起身子妖撕春纤的嘴,手上却是有些软绵绵的,口中不过一句:“了不得,竟说出这些话来。”心内却不免有些酸楚,又有些暗中的念想,她自是不愿林家断嗣绝后,虽说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但若能弥补一二……
想到这里,她只觉得有些渴望,只一时说不得这些,面上犹自带出些羞恼来。
见着黛玉虽是面上恼怒,但一双眸子竟有些发亮,不说春纤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就是紫鹃也有几分明白,便一面搀扶着黛玉,一面又与黛玉道:“虽她不该说这些,但姑娘也想一想才是,好不好,总是留着一线期盼呢,想着老爷泉下有知,也是心中快慰。”
黛玉方是抿了抿唇,没再说话,面上却有些思量。
紫鹃与春纤对视一眼,都没再说话,且与黛玉倒了一盏茶送到跟前来。
如是半日,黛玉才是端起来吃了一口,外头便回禀,道宝玉来了。
黛玉忙就起身,正要略作收拾,还没与丫鬟道一声请进来,便见着宝玉闯将进来,紫鹃忙取了一侧的披风,且与黛玉系上。春纤则往前几步,且拦着宝玉,口中犹自道:“二爷来了,且坐下来吃一口茶罢。”要知道,这会儿黛玉午睡才过,却只是穿着些随常的衣衫。
就这么一点功夫,黛玉已是笼着披风,见着如此景象,便往前几步,走到那桌边坐下。春纤倒了一盏茶,正送到她手边儿。宝玉见状,也只得就近寻了个位置坐下,却是面有悲痛之色,双眸已是泛红,且有几分泪光。
“这又是怎么了?”黛玉瞧着他这么一个模样,竟是与府中欢悦不同,不免诧异,一面劝着他吃两口热茶,一面又是打量,瞧着宝玉一色石青素面锦衣,别无纹饰,连着一应饰物也都减去,且换了颜色,竟是做素服的模样,心内便有些猜测。
果然,宝玉听得黛玉这么一声儿,眼圈一红,径自滚落几滴泪来,且哽噎道:“鲸卿他、他……”说了这四个字,下面便说不下去了。
黛玉虽是猜出内情来,心下一想,还是道:“前番听你说来,他竟是病了的。只是他年岁也轻,虽经历离丧,想来好生将养,必定也会好的,你若这么一个模样,反倒不好呢。那里就到了那个地步呢。”
闻说这话,宝玉越加悲痛,便断断续续将秦钟之死说了一回。黛玉听得他说什么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等语,想着他年岁轻,还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再一想先前自己父亲如海对贾宝玉的一番评判,倒也叹息一回,且道:“再想不得竟会如此。只可惜,他原有些见地的,因与你亲近,在那会儿还记得劝诫你一回……”
说到这里,黛玉不免又是一叹。
宝玉却觉得有几分不喜,他素性便厌憎那等官场禄蠹,只黛玉原也没说这话如何,不过感慨秦钟用心,也还罢了。但这样一来,他到底因此减了几分说话的心,且又悲痛,再说了几句话,便是告辞而去。
黛玉也不多留,只瞧着宝玉离去,方是有些倦怠地揉了揉眉头,心内却有些酸楚,又是思量了一阵。
而这一回,黛玉所思所想再多,却也比不得贾母。
这时,贾母正坐在大堂上头,听得王夫人并凤姐回说筹建省亲别院一事银钱上面竟不凑手,不免有些郁郁,半日过去,她方慢慢着道:“家中原经历了这么些年,虽有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到底有所耗损,自然比不得当年。这别院一事又是紧要,我思量着虽不能有所缺漏之处,也不能淌着花用。我也晓得府里头支应银钱的花头,可这一件上面,却是不能!凤姐儿,你年轻些,且帮着太太瞧一瞧这各色用度,可不能让底下的哄了去。若还有什么不足的,我这里还有些东西,也能布置布置。到时,且将一应东西与我再细看便是。”
王夫人听得这话,面上依旧木讷,眼底却有些光亮闪过,只起身立在那里,口中犹自道:“老太太说的是,我近来也是短了精神,这些上面也没心力,还是凤丫头更仔细些。又有您瞧着,自是最妥当不过的。”
因王夫人起身,凤姐儿也早就站起身来,听得这话,心内一阵欢喜。她本就是逞才使气的,想着将众人压倒,这一番委派自是合了她的意,口中却不免推辞几句,道:“虽是如此,我年纪也轻,口角也笨,心里又糊涂,只怕不能应承了这一番大事呢,还请老太太、太太筹划,才是正经。”
贾母与王夫人自是不应,再三说了,凤姐才是应下,犹自道:“老太太、太太因着短了精神头,便委了我,我自是不能不应的。可若是有什么不知道,还请老太太、太太指点才是。”
如此计划已定,王夫人并凤姐才是退下,贾母坐在那里想了半日,才是唤来鸳鸯,道:“前头林家的东西原是列了单子的,且拿过来与我瞧一瞧。”
第三十八章 礼下于人所求所得()
鸳鸯听得这一声,脚下一顿,口中却是轻声应了,只到了内里一处角落寻出个箱子。她瞧了一眼,便垂头打开箱子,翻出个匣子来,双手捧到贾母身前来,因道:“老太太,一应单子都在这里的。”
贾母将那匣子打开,从中取出几张单子来,头一个,却就是贾敏的嫁妆单子。她瞧着那有些陌生,却又透着些熟悉的嫁妆单子,半日才是垂下眼帘叹了一口气,将它先放到匣子里头,而后将其余的两张嫁妆单子亦是放回,只取了另外细细看了一回,才是又放回到原处,口中道:“好生收着,这些个东西,可不能缺损了,原是玉儿她以后的倚靠呢。”
见贾母这么一来一回,鸳鸯不免诧异——好好儿,怎么就想到这些了。但她转念一想,又觉大约是老太太想到了姑太太,方寻出来瞧一瞧,也是个想念的意思,便没再说什么,只将匣子收拢好,悄没生息就退了下去。
这原不是什么大事儿,府中自然再无旁个知道的。
倒是王夫人,自从贾母处回来后,便有几分不自在,先是在屋子里走了好几圈儿,及等后头坐下来,又是怔怔出神。独自坐在那里思量了半日,她才是抬头看向身边伺候的彩霞,道:“什么时辰了?老太太那里可有什么信儿传出来?”
彩霞面上带笑,闻说这话,忙就上前来,因道:“太太,已是巳时初了。老太太那里却没什么信儿,想来也是安乐的。”口中说着,她瞧着王夫人只坐在那里,竟不曾动一动身子,心下一想,便又移了两步,提起茶盏倒了一盏茶,送到王夫人的跟前,笑道:“太太先吃一口茶润润嗓子罢。”
王夫人哪里有心思吃茶。嫡亲的长女元春忽而得蒙圣宠,一跃而上,竟成了尊贵的贤德妃,不曾辜负了旧日说的大造化,竟是光耀门楣,与自己添了多少光彩!如今却又能省亲一回。嫡亲的女儿隔了十数载,又能回到自家里,却是有心隆重,想着大操大办的:这一则是圣恩隆宠,不能不报;二则女儿争气,且光耀门庭,心中疼惜,自是要与她添光彩的。
偏生公中的银钱不说,就是库房里头的已是有所不足,如今竟是艰难的很。
王夫人想着这些,只觉得心内便似被猫爪子抓着了一般,说不出来的煎熬,只能在想旁的法子。想了半日,她才是回转过来,抬头又问在旁伺候的彩霞:“前些时日,却是将我那些个东西收拾了一回,内里有些鲜亮的首饰,原说着放在那边儿,我日后再作区处的。你现在将它们取来我瞧一瞧。”
说完这话,还不等彩霞应一声,王夫人又重头添了一句话:“还有前些时日送过来的锦缎,我说着上上等的那十来匹,也都取来与我瞧一瞧。”
彩霞心中纳闷,面上却不能作色,忙应了一声,又思量着锦缎沉重,便唤了彩云,姐妹两个一道儿去了内里,不多时就翻出来,一一捧到王夫人跟前来。
王夫人吃了两口温茶,只觉得心内的煎熬也少了几分,先瞧了那首饰,半日才从内里挑拣出一套六件儿的青玉首饰,令彩霞取个匣子收拾好。次则摸了摸那锦缎,瞧了半日,才从内里挑出一匹犹如白玉生辉,隐隐透出些梅兰竹纹的云锦来,旁的却都收了起来,她口中道:“将这两样收拾好了,好好儿给林姑娘送去,旁的也不必说,只说是我近来见着了它们,瞧着倒是合宜,便与她穿戴了。”
彩霞听得这话,忙笑着凑一句,道:“太太果真疼惜林姑娘,连着这些都想着了,便是嫡亲的女儿,也就这样罢了。”
听的说嫡亲的女儿,王夫人由不得一笑,神情也舒展了几分,因又道:“她生得娇弱,我自然要格外看顾些。”说罢,她顿了顿,半日才又添了一句:“也问问近来身子可好,若是使得,倒不妨来我这里多坐坐的。”
见着王夫人这么说,彩云由不得动了动手指,双眼却不曾往上瞧一眼,只随着彩霞一道儿应下,转而一个拿着匣子,一个捧着缎子,一路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