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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谢过严夫人,辞别杨欢,便自回贾家去,心里实有几分犹疑:却不知宝玉那里,究竟如何?若他闹出什么来,自己没脸不提,且伤及林家门风,倒也是一桩愁事。
谁知,她堪堪归来,只在潇湘馆那处歇了一阵,贾母那里便是使人请她过去,说是常家老太太亲自前来,须得见一见她。黛玉闻说此时,心中一震,也不知道怎么的,竟自微微变了面色,却说不得话来。身边小娥见状,忙低低唤了两声姑娘,她才回过神来,口里应承一句,说着换了衣裳再来,心里却已然生疑。
她生疑,却也是分所应当。
常家老太太年岁已高,便如贾母一般,等闲事再不必走动。如今亲自前来,必定紧要,这又是将自己唤了去,又必定涉及己身。而她的紧要事,除却生死,便是婚姻!
第一百三十章 觉微妙陶家罢婚约()
虽是猜出六七分来,然而黛玉真个见着了常老太太,却犹自生出几分羞惭来:这常老太太拄着拐杖,面色微白,再不似头前那般精神。看着自己的目光,竟透着些叹息——她是世情上经历过的,精于世故,便是猜也能猜出黛玉这件事的微妙。
因着如此,常老太太见着了她,却不提甚么陶家,只拉着她的手笑道:“今日我那小孙女儿剪了一枝桃花,送到我跟前来,我瞧着她,倒是想起你来。横竖又是无事,家常里呆着,竟也是无趣,便来看看你。不曾想,你倒是比头前还瘦了些——如今且是春日,怎么竟就苦夏起来?”
黛玉见她这般言笑晏晏的,心里倒有几分酸涩起来,只垂下眼帘,低低着道:“原是春日里,咳嗽多些,饮食上头也怠懒了,并没有什么大碍。”含糊带过这一件事,她便与常老太太说了一阵家常话。
贾母在旁看着,却是眉头一动。
却是常老太太见她这样,心里越发怜爱起来,目光一扫,在贾母身上顿了顿,便又收了回来,当面收了笑容,直言道:“你是个玲珑剔透的,只怕我头前编了一通话,你也能猜出几分真情来。也罢,若是不告诉你,怕你心思重,倒是煎熬自个儿……”
她话还没说完,贾母已然开口道:“老姐姐且缓一缓,她是个身子弱的,怕是一时禁受不住的。”
常老太太便止住话头,一双眼睛却落在贾母身上:“您说的是。只是原是我做冰人,事因我而起,若不说个明白,我这心里总是不安。”她这两句话落下,黛玉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心下明了,口里却道:“老太太不必担心我,我总心里有数的。”
贾母方不言语,只听着常老太太将陶家变卦一件事说了个分明:“原是他们不知内情,听着些闲言闲语,以为你外祖母有心亲上做亲,实不愿拆散良缘,耽误了你,方要将早前说定的婚约作罢。我虽分辨了一番,无奈也不知甚么人说的胡话,竟让他们十分信真,只说有意成全,竟执意毁约。唉,也是我无能,只能求个守口如瓶,旁个再不好强扭的。”
黛玉听得这么一番话,心中雪亮。
常老太太特特过来,自然不是真个全为了这一桩婚事,实则也有借此点醒自个:舅家不可靠,虽则女儿家柔顺为上,到底也要自己打算起来了。
这么个意思,贾母哪里能听得入耳,只恨这桩事着实坏在自家这头,又有宝玉横生枝节闹得没脸,方强自忍下来。饶是如此,在常老太太这里不好言声,待得她去了,回头对着黛玉,贾母便也失了几分素日的怜爱,口里淡淡安抚两句而已。
黛玉见她如此,心里越发黯然伤感,到底几回往事上认得了亲疏两字,便只垂着头以礼相对,略说两句便告退了。及等回去说与紫鹃,她自个儿便又红了眼圈,道:“这门亲事作罢,我却也不恼陶家。没得闹出那么个名儿,他家也是好好儿的正经人家,又是这样的大事,生出猜疑来也是难免。可老太太她……”
“老太太许是有旁的思量,也未可知。”紫鹃口里说着自个儿也不甚相信的话,满心里只为黛玉担忧:“可有这样的名儿,陶家猜疑,旁人家便没个想头?姑娘的大事,可怎么办?”
黛玉自来清高喜洁,虽知这是世情常理,到底不曾有甚刻骨铭心之事,便只略有忧愁而已:“自来清者自清,若有一双慧眼能看得明白,自然不会错认了。陶家生疑是常理儿,却也只是常理儿罢了。”
她口里说着,但想着这一番污浊事儿,到底心里过不去,竟还有几分郁郁难平。紫鹃瞧在眼底,着实劝慰,却又没个法子,一时遇到晴雯探望,便将这事说与她来。
晴雯自来有一番不平则鸣的性情,便在外头为着生计渐渐有几分忍耐,到底脱不去那个底儿。这会儿听得紫鹃这么说,她立时竖起眉头来,差点儿跳起来:“竟有这样的事!”
“你怎么还似个暴碳一般,快别叫嚷了,外头的人听见,又要生出事来——这事儿,自老太太开口压住,上上下下皆是不敢提的。”紫鹃说起这话,面色也有几分沉郁,见着再没惊动了人,倒是替黛玉落了两滴泪珠儿:“姑娘一句话不说,心里却实在闷着的。我在她跟前,半个旁字也不敢说,只有劝着的。可回头自家想起来,都觉得酸苦,说着是骨肉亲,道的是舅家母族,谁个真念着我们姑娘了?”
这话一句句的,说得晴雯也红了眼:“咱们人小力微的,又能如何?”口里说着,她伸手要拉紫鹃的手,一时瞅见自个儿手腕上带着的芙蓉赤金镯子,倒想起送它过来的人:“紫鹃姐姐,这事儿春、不,是顾姑娘那里可是知道?”
紫鹃听得一叹:“要她还在,有那么一张巧嘴儿,倒是能比我多劝姑娘两句。可除了这一条儿,她又能怎么办?纵有个亲哥哥,托他做事不难,可这样的阴私事最难辩驳,又与他们不相干的,怎么理会?旁的若说陶家悔婚这一件,事儿已然落定,姑娘自家也不甚在意的。哪怕真的重头说和,他家都生了疑心,日后能没个心里能没个计较?”
“便就是这样,到底也说一声儿。”晴雯虽觉这话不错,可想着顾茜从来看重黛玉,自家往来也便宜,便道:“好不好,让她知道这事,日后与林姑娘见了面,也心里有数。”
这话说得不错,紫鹃心里一想,便也点了头:“你说的也是,这几日顾家那里忙乱,可等过去了,姑娘必定要邀与春、顾姑娘说话儿的。”
哪里想得晴雯将这事说与顾茜,她当面不曾提一个字,回头却寻了顾茂,将这事一五一十说与他听。等末了,她瞅着顾茂神色,停了片刻,方低声问道:“哥哥觉得,这事可怎么理会为好?”
第一百三十一章 喜临门顾茂夺探花()
听得这话,顾茂半日不曾说出话来。
他自然晓得妹妹言语中的意思,头前会试得中,家里自然也办了几回宴席。若是头前,必得他自家疲惫之余,打点起精神来吩咐理会,但有了妹妹顾茜后,这些个琐碎事项她一应料理了。既是经了她的手,赴宴的是甚么人,又是甚么个身家背景,自然也是一一问了个分明的。
里头就有个陶铭,且因着旧日他游学的事,两人颇有几分投契,算得上同窗。这会儿又是同科,自然情分比旁个不同,往来也不少。妹妹头前知道了消息,因着那位林姑娘的缘故还暗中细看过两回,从他这里打探过几回的。
如今那头婚约有变,她心里担忧,自然也想代林家姑娘打探几句外头的风声,内里的缘故,倒未必全然想着重归旧好,将这一门婚事合了回来。
只是这事旁的不说,论他自己心意,也想袖手相对,且让这一门婚事作罢。
不过,再看一眼妹妹眉头紧蹙,面色焦灼,又想着那林姑娘身世堪怜,遭际艰难,顾茂口里便由不得道:“于今若要重续缘分,却是艰难。若要问个明白,倒也不是不能。”
“呸!甚么重续缘分?那陶家既然没有识人之眼,知人之明,容人之量,怎配得上林姑娘?”顾茜再听不入这样的话。虽说照着世情人理,黛玉虽是家世品貌,性情才度俱是一时之选,然终究是父母缘浅,身子单弱,于陶家是高攀,然在她眼底,看重这些东西的人,本就不配黛玉。因此,听得顾茂这么说来,她立时两句话驳了回来,又道:“难道哥哥也是觉得,林姑娘竟是高攀了那潘家?”
“怎么会!”顾茂冲口而出三个字,便回过神来,忙压下心里情绪,重头道:“我原以为你提起此事,是想着内中有些误会,将这些化解开来。如今看来,大约林姑娘再无此意,你也亦然,不过是想着打探消息,以作日后准备?”
“正是。”顾茜消去面上几分恼色,长叹一声,几分愁绪便拢上眉头:“林姑娘的好,自然有人识得,我原不必愁这个的。可她如今也常有在外头走动的,若是听到什么传言,岂不是伤心?再者,也是怕贾老太太那里又动了甚么心思,竟是打量着以此逼迫姑娘。”
顾茂一听这话,脸色也冷了下来,目光凛凛,竟似刀锋一般雪白尖利:“这事确实不可不虑。好在如今廷试尚有三四日光景,明日我下帖子请陶铭来,想来不难。”
他说得斩钉截铁,顾茜一时却听出几分不对味来,细看两眼,心里便有几分疑惑:我担忧发愁,原是常理儿,到底那么些年的情分,又是自己敬重喜爱的人,必然不同。可是哥哥他这般肃然,言语里只立在黛玉这里,倒是奇怪——他与那陶铭也是相交多年的。
只是要紧的事在这里摆着,顾茜这疑惑也就一闪而过,并不曾十分留意,反倒细问了几句明日邀请的事,回头便使人到厨下并几处吩咐明白。翌日她起身来,又是往那几处问两声,见着都预备下来,便也就点了点头。毕竟这不过是小聚罢了,摆上时令鲜果精细茶点,预备些吃食,将屋子略作整理,也就使得了。
等着人来,顾茜便在内院里一面翻着书册,一面静静等候,心里也并非没个焦躁,只都一样样压了下来,并不曾使人过去探问,直等到顾茂送客归来。她方将手里捏着的书往案上一放,抬头看向顾茂:“究竟如何?”
顾茂将旁的丫鬟婆子俱是遣下去,往椅子上一坐,神色也自暗沉下来:“只怕你头前所虑,并非没有由来?我将你与林姑娘的情分并她如今处境稍作暗示,并不曾说得分明。陶铭怕是自己也有此想,竟便将内里缘故说道分明。陶家与林家多年相交,原就知道林家家教门风的,头前有些细碎风声传出,便不曾在意。谁知后头贾家两处姻亲里也传了话,他家方觉得不对,使人打探,谁知听得的都是贾家上下皆是说着青梅竹马,亲上做亲,又有林姑娘与那贾宝玉本是两下里情投意合等话。”
“甚么人竟敢说这样的话!”顾茜气得浑身发抖,咬着一口细碎白牙,眉头且竖起来:“林姑娘都避到杨家去了,且还躲不开这些嚼舌的小人!”口里说着,她心里又有几分疑惑。怎么陶家一准就探问到这样的消息?按说府里头竟多是王夫人的人才是,且那金玉良缘传得沸沸扬扬,早将宝黛两字压得没了消息的。
“陶家使人拜访,自然是去的贾老太太的屋子。”顾茂忙伸手抚了抚她的背,又叹道:“想来这消息,也是贾老太太身边的人传的。那陶家既是听到这话,还有什么可说的?听得说岳夫人恼得直要登门问个明白,却还是被陶铭拦了下来,道是婚姻乃是结两姓之好,又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林姑娘独个儿无可言说。那贾老太太使人透出这样的消息来,其意昭然,若是当真登门相问,却是伤了林姑娘的名声,婚事也无以为继。既如此,所幸婚事尚未定下,早早解了去,也是两头欢喜。”
顾茜听得面色铁青,半日说不得话来。她是深知贾母性情的,怕她是见着宝玉癫狂,唯恐那宝贝凤凰蛋又为黛玉婚事伤神伤心,又觉有这一桩事在,她能将宝黛婚事做定,便借此打了个埋伏,将陶家这一门好亲给推拒了去——不说旁个,这陶铭能说出这么一番话,眼光人品便不差。
越是想着,她越是恼恨,只觉满腹恼火发布出来,眼角瞥见茶壶,便索性伸手翻了个杯子,自倒了茶咕噜噜吃了两三盏,方略好了些:“这事须说与林姑娘。”说得这一句,她转眼看向顾茂,见他神色沉郁,心里不由一顿,慢慢劝道:“哥哥不必担忧我,也不必担心这事。头前那么些事也都过来了,如今自然也能慢慢料理了。若是哥哥有心,且将心思用在三日后的廷试上,这才是现下的大事。”
这话不必顾茜说,顾茂自个也是分明。若他如今不能科举立身,得入仕途,为一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