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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嗳,对了,我要让你看看这只小东西。”她终于忆起自己前来找他的目的。
守静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只手心大小的毛球,圆呼呼的,还会动来动去。
“这是什么东西?”既然好奇心被挑起来,怨怼自然而然地稍减几分,他试探性地伸出手指戳戳她手心上的小动物。
“刚出生的老鼠。”她喜孜孜地宣布。
“哇!”他蓦地弹离开她一段距离。吓死人哪?捧著一只小老鼠四处跑,她怕不怕脏?“谁知道那种老鼠身上有多少只跳蚤,你还不赶快去洗手?”
居然还骗他一起摸,恶!──他赶紧把食指贴在胸前拚命擦拭。
“怎么会?我觉得它很可爱呀!”她无辜的眼波眨巴眨巴。“我在家里养了两只黄色的小土鼠,它们好乖、好听话的。”
这么容易满足?奇怪,她的表现实在不像一个江湖大盗的女儿。照理说,她应该享尽了父亲强取豪夺而来的奇珍异品,生活的奢侈程度胜过公主,可是她平常的言行却彷如一个刚进城的小乡巴佬,事事都觉得新鲜。究竟南宫劳是如何教养女儿的?
罢了!不干他的事,他不希望在这件事上牵扯进太多儿女私情,毕竟日后他们翻脸成为仇人的可能性非常高。
他已经想透了,南宫守静爱上他是她自家的事,他可不能陪著她一起胡来。
夜露染上银白的月牙衣,渐渐凝聚在青绿的树叶上,滚著滚著,嘀咚跃下她的衣襟里,寒风轻巧地吹过来助兴,她滴溜溜地打个寒颤。
“冷吗?”他轻声问。照顾她的需要俨然已成为他的第二天性。
“嗯。”她自动自发地抬起他的手臂,窝进他的胸怀取暖。
同行的这几个月来,她早就发现他的身体比大火炉还管用。八成内力深厚的人天生懂得运气调节自己的体温吧!既然如此,稍微出借一点温度并不为过,反正又不用花钱。
“把你的老鼠藏好一点,别让它溜到我身上。”他不忘低头恐吓,其实语意中已经透露出怜爱的意味。
“疯子虚?”她的额头抵住他的面颊。
“封致虚。”只有上次装病的时候,她才叫对过他的真名。
“我很想念爹爹。”她轻喃,语气间难掩落寞和思乡的情怀。
是了,无论多么罪大恶极的匪徒,在儿女眼中想必亦是无可取代的。或许人人皆有孺慕和疼爱子女的一面吧?孟夫子极力彰显的人性本善,莫非便是看通了这项人性的柔处?
而她思念的父亲却是他欲除之而后快的对象。他不禁意识到几分……傍徨。
“我们就快见到他了。”他轻声安慰。
“可是,我离家之前曾和爹爹大吵过一架,或许他决定永远不原谅我了呢!”她怅然的喃语,俯首和他的大手交握,把玩著他的指尖。
“不会的。”他浅浅吻上她滑润如丝的秀发。“如果令尊又想骂你,我一定会帮你说话,告诉他你是一个多好的女儿,又聪明又懂事。我一定会站在你这边。”
“真的?”她抬头,欣悦的眼眸迸发出光彩。“你会帮我解决我和爹爹的问题吗?”
“嗯。”
她的眼睛像星星。
他不喜欢她如此单纯地信任他,一旦她发觉他有意杀害她全帮,届时情况该是何等复杂?
“疯子虚?”
“嗯?”
“我发现其实你是一个好人耶!”她满足地叹了口气,更深地偎进他怀里。
他哑口无言。
这句“好人”害他失眠了一整夜。
※※※
又来一个?
他们一行三人方才踏进陕西境内,封致虚马上察觉到身后多了一个蹑手蹑脚的鼠辈。
哼!区区几个帮徒毛贼,难道他还怕了不成?尽管放马过来!
“有人跟踪咱们,好像闪进那茅屋了。”陈总管先声张出来。
“我去抓。”南宫大姑娘自告奋勇,也不秤秤自己有几斤几两重,乒乒乓乓冲了出去。
“喂!回来。”封致虚骇得连魂都飞了。
如果后面的家伙不是天机帮的从众,而是其他拦路抢劫的大盗怎么办?
他没命地拔腿追上去。
“嘿!看招。”守静跳进路旁的小茅屋里。
“别‘看’了。”他随之窜进来,单手制住她的花拳绣腿。“你可不可以偶尔收敛一点,别老是这么莽撞?”
她瞪圆了不服气的眼眸。“老兄,你没搞错吧?我是在替咱们捉贼耶!”哼!好心没好报。
“算了吧!你没被小贼捉去我就偷笑了。”
哟,把她看得如此之扁!
“大侠,请你弄清楚自己的身分好不好?我是老大,你是老么耶!你居然比我还气焰嚣张?”她正经八百教训著,一根笋指戳上他硬邦邦的胸膛。
“做老大也该有做老大的样子,一个绑匪成天到晚要肉票去拯救她,像话吗?”封致虚反驳。显然他比较站得住脚。
守静恼羞成怒。“那又如何?谁要你鸡婆,我有求过你来救我吗?你给我说清楚,我哪一次跪在地上哭爹喊娘地祈求封大侠来解除我的危难?”
对,她的确没有哭爹喊娘,她只不过亮出招牌的大嗓门嘶吼:“疯──子──虚!”而已,然后他就会像火烧屁股般地自动送上门供她差遣。
“我鸡婆?好,现在你有本事说大话,以后遇上问题时,切切记得别来找我想办法。”
两个人就这样杠上了。
随后跟上而站在门口的陈总管和茅屋里的“歹徒”都愣住了。这两人好像是进来捉人的,怎么人没抓到,反而自己先吵起来?
“呃,两位……”陈总管清清喉咙,自觉有义务维持场面的平衡性,以免流失主题。“两位还记得咱们停下来的目的是什么吧?”
“你吵什么!我说过你可以插嘴吗?”封致虚回头怪叫。
陈总管暗叫不妙,看来封大侠也感染到南宫父女惯于迁怒旁人的天性。所谓“近墨者黑”八成就是这层道理。
“大小姐。”跟踪者眼看自己若再保持静默,他们三个人可能会一辈子缠夹不清,只好出声了。
“锺师兄!”守静讶异地喊著,终于分出一丝注意力给应该是主角的追踪者。“爹爹也吩咐你出来接我回去吗?”
这厢面子做足了,届时她风风光光地回到总部,再“献”上随行的疯子虚,保证能在众人面前大大露了脸,哈哈哈!
“大小姐……”锺顶盛忽然“砰!”地一声跪下。“大小姐,属下无能!属下该死!”
“我知道,还有没有其他新鲜事?”她向来不喜欢反驳别人,除了疯子虚。
“大小姐,我连赶了三日三夜的路,途中累死两匹好马,就是为了赶在你回帮之前先拦截住你。天机帮现在回不得。”锺顶盛抬起衣袖抹掉垂下来的好汉之泪。
“为什么?”守静满面的笑容立刻打住。莫非是她那个没度量的老爹怒气未退,狠心拒绝她倦鸟归巢?
“帮主……帮主给关进锁仙洞的地窖了。”
“不会吧?”她瞠目结舌。“无论他如何责备自己不该和我闹翻了,也没必要自行关进地窖里闭门思过呀!我还没生气到那等地步。”
代沟。这对父女明显有沟通欠佳的问题,对彼此的了解才会近于无知的地步。这是封致虚截至目前为止的观察所得。
“不是的。”锺顶盛垂泪地解释。“陈总管离开总部不久,副帮主……居然和四姨太串通谋反,使诈制伏了帮主,把他囚禁起来了。”
“什么?!”打雷般的震撼猛地劈向他们。她和陈总管霎时惊呆了。
天机帮落人旁人的掌握?
她踉跄了一步,思绪昏茫迷乱地眩转。不,不会的,爹爹的功夫号称打遍帮内无敌手,哪可能轻易被闲杂人等制伏呢?
她双脚发软,乾脆坐在地上放声号哭。
“爹!我要爹!哇──”那种哭法实在教人鼻酸。
封致虚长叹一声,拉起她贴进怀里。“别哭了,哭也不是办法。”
“爹……我早就告诉过你,娆翠那小贱人和司徒仲这个恶贼有染,假如你早早采信我的话,又怎么会有今天的灾祸呢?爹!是你活该呀……哇──”她边痛哭还可以边骂人。
“娆翠是哪号人物?”在封致虚听来,帮内叛变和守静出走似乎都因这个女人而起。
“娆翠是我爹爹的四姨太,常山附近有名的退隐红妓。”她抽抽答答地回答。“我以前就撞见过她和副帮主鬼鬼祟祟的情状,爹偏偏不相信……疯子虚,他们会不会狠心对爹爹下毒手?帮内的兄弟受制于司徒仲,一定不敢轻举妄动,我娘和大娘、三娘又不会武功,呜……爹爹只有乖乖被他们关禁的份,谁有办法可以救他出来?……该怎么办才好?我该如何潜回帮里──”说到这里,哭声和语声倏地嘎然而止。
咦,怎么她哭起来俨然像骑马,勒住马缰说停就停?
他低头检查她是否哭岔了气或晕厥过去,不期然间,迎上她逐渐射出光芒的瞳孔。眼睛里罩著一层水雾,湿气之下的眸珠却焕发出充满希望的辉耀,紧紧揪住赐给她期盼的主角──他,封致虚。
不妙!大大不妙!
“慢著,你干嘛用那种眼光看我?”他彷佛目睹无形的绳圈正套上他的颈子。
“疯子虚!”她发现新大陆似的大叫。“你还记得自己上个月底的夜里说过什么话吗?”
“我每个月底的夜里都会说话,你指的是哪一句?”糟糕,绳圈开始收紧,他已经感受到呼吸困难的压力。
“你说过你会站在我这边,对吧?”
“对,可是──”
“而且你也答应帮我解决我和爹爹的问题,我没说错吧?”
“没错,但──”
“那我和爹爹现在真的有问题了,你是不是该信守承诺把我爹爹救出来?”
“等一下,我──”
“你自己也承认我是老大、你是老么的,老大命令……呃,请求老么帮个小忙,不为过吧?”
“你给我──”
“封致虚,”海汪汪的大眼睛再度漾起水光。“不管啦!你要是不帮忙,就没人可以救出我爹爹了。司徒仲的武功之高强不下于我爹,帮内根本没有人打得过他,除非你教我自己去送死,呜……你忍心吗?你真的忍心吗?”
封致虚再也无法发出其他声音。
他终于发现,南宫守静只有在面临特殊状况或有求于他的时候,才会字正腔圆地叫出他的名字。
怎么会这样?他记得清清楚楚,一刻钟前她刚骂过他鸡婆,俨然一辈子不需要他出手援助的激昂状;转眼间却立刻改变主意,而且丝毫没有不好意思的表情。
“我……我不行。”他怎么可能出手拯救一个原本打算几刀砍了的敌人?
“想想看,一旦你救了爹爹,你就可以将功赎罪,到时候爹一定也不好意思杀你的,你就当拿一命换一命嘛!好不好?”
不好,当然不好,他何罪之有,干嘛要将功赎罪呢?
可是……
不,他不能看向她的眼睛,每回瞧见她溺水小狗般哀怜的神色,他的心就像刚出蒸笼的馒头,软绵绵、热烘烘的,天大的要求也答允了。她不可以利用他的弱点……
“封大爷!”锺顶盛突然重重地跪倒在他脚跟前,头颅磕得咚咚作响。“封大爷,求求您大发善心,看在大小姐的份上救救我们帮主吧!我给您磕头,以后您叫小的做牛做马,小的绝不敢有半句怨言,求求您。”
他骇了一跳。这男人未免大戏剧化了吧?
守静俏美的嘴角撇了下来。“封致虚,你也要我跪下来吗?”
不,他不要任何人跪他,只祈祷老天爷突然显灵,引导他脱离这种进退两难的困境。
“陈总管……”封致虚无助地攀扶住任何一根浮木。
陈总管转头,不忍心迎视他一脸惨状。“封大爷,全看你的意思了。”
最后一根浮木没顶。
“啊──!”他忽然飞身窜出门外,跳上路旁的榕树大吼大叫,“你耍我!你为什么耍我?只剩下三个月了,为什么连最后的几十天也不让我好过?我少烧给你多少香火纸钱,让你这样陷害我到底?大不了我明天烧个两千两银纸,你总该满意了吧?杀千刀的!你有种下来干一架呀!躲在天上畏首畏尾的算什么英雄好汉?啊──”
屋子里的三个人全给他吓呆了。他们尚未受打击过度,精神失常,没想到封致虚反而先承受不住了。
“啊──”他忽然收住嗓门,不叫了。缓缓顺过一口气,跳下树枝抹了抹脸,只听到他丢下一句:“走吧!”
声音听起来无限疲惫。
“去哪里?”两个大男人推派守静出面担任发言角色。
“还能去哪里?”他凶巴巴地吼回来。“刚才是谁叫我去救人的?”
这么说……他答应了?
他答应了!
“封致虚!”她欢呼著冲进他怀里,捧著他的脸没头没脑地乱亲一阵。“你最好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帮我,我就知道。哟呵!”
他凄惨地任她“轻薄”。
幸好闻人独傲现在远在天边,否则一旦听说他将亲自救出南宫劳的消息,他们兄弟俩八成又有一场架好打了。
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