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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都觉得这个人目下无尘,危险倨傲,喜欢他就像妄想走进无人生还的绝境天险。
鹤酒卿那时候也觉得,余生或许都只能遥遥相思。
然而他只是飞蛾扑火一样往那绝迹深渊进了一步,那团幽冷的火就跟他回了家。
一直暖着他,照亮他。
蓦然回首看去,明明是他那么喜欢的人,可是好像是那个人一直在纵容他,对他好,好到鹤酒卿觉得生在这个世界,真是美好。
爱意像涨水漫溢,已然超过他自以为的贪婪无度了。
就像是原本他想给对方自己小心翼翼珍藏一生的一罐子的糖果,却被送了一座糖果堆成的海。
他也想,为这个人做些什么。
“给你。”
鹤酒卿一直有一把不离身的佩剑,像白玉雕铸的如意,剑身是细细的缠枝桃花,花瓣合拢,若是饮血,便会一瓣瓣绽开,染上绯色。
顾矜霄记得,去年冬至,顾相知在长安街与鹤酒卿不期而遇,那个人曾说过,这把剑叫照影,是他的佩剑。
也就是那时候,鹤酒卿说起,天道流的鬼剑曾做过他的佩剑。
“它真美。”
顾矜霄接过来,顿时无尽的天地灵气洗涤倾注而来,如同骤然看到清明雨后,万株桃花在山谷齐开。
鹤酒卿神情清透,平静地说:“照影,就是三百年前,兵解封印那个人的剑。”
顾矜霄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就像是听到一个早就知晓的事实。
虽然封印过万千恶鬼,和天道流那柄剑一样被叫做鬼剑,可是,这是方士之剑,自然是清正之剑,又怎么会真的如人们想象那样邪气冰寒?
邪气冰寒的,只是人心想象的至恶。
幽冥枉死城的神龙看着这一幕,惊讶得一动不能。
原来,这就是那把方士之剑!顾矜霄究竟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它骤然一寒,想到顾矜霄对鹤酒卿一直以来的温存包容,突然想起自己刚和顾矜霄一起来这个世界,对于这张暴君反派脸的瑟瑟发抖。
若是按照正常套路,此刻拿到剑的顾矜霄,就该一脸深情拥抱这仙气飘渺的鹤仙人,然后笑着一刀捅死,一边推下太白山巅,一边温柔说:“谢谢你,不过你对我而言,已经没有什么用了。”
神龙的小心脏骤然一紧,被想象中顾渣渣吓得风中凌乱。
顾矜霄拿着剑,上前静静地拥抱鹤酒卿:“为什么给我?”
“因为,你也有你的理由。我相信你,就如你信我一样。”鹤酒卿白纱蒙眼的脸上缓缓露出薄暖的笑容,“顾矜霄,做你想做的事就好。”
比起被他所爱,更想宠爱他。
想倾尽一切宠爱他,让他开心,自己就开心了。
从前的鹤酒卿,心里有一只焦渴的兽,喜欢得不知所措,唯恐贪婪的爪牙会扑伤那个人。
但现在,那只兽有了新的主人,就只想乖乖温驯地亲近,献上柔软的腹部,也只是想被那个人温柔的抚摸。
夏天过去了。
钟磬行走在幽冥九幽之山,这里也有人间的日月流转。
他望见天际的昏黄不落,捧着采摘自幽冥白骨荒原的花,走回到那个人身边。
顾矜霄真的过分,用了顾莫问的身体,还把顾相知的藏在这谁也到不了的九幽山。
但他是魔魅啊,只要找总会找到的,只是无法靠近那方士结界。
这样也好,连他也不能,其他魑魅魍魉就更不能了。
但每日都会有很多双眼睛,对这里跃跃欲试,左右无聊,每次想起那个人的绝情生气,他就出去杀一波。
可若是想起他的好,就忍不住想走回来了,只是在旁边看着他入睡,就觉得安心。
“真是的,明明不是什么好人,却偏偏只喜欢鹤酒卿。我明明比他好一千一万倍。”
“你看,你又骗我,又欺负我,一点也不喜欢我。可我看见你还是觉得欢喜开心。”
“你就不能,两个都喜欢吗?我又不介意。”
魔魅脸上笑容慵懒冶艳,桃花眼弯弯潋滟,没有一丝忧虑哀愁,眸光懒洋洋地,专注地望着那九幽山上沉睡打坐的美人,撒娇一样幽怨。
“我就不一样了,顾莫问也好,顾相知也好,我一点也不挑的。最起码给我一个呀。”
放在这里多浪费,明明上次顾相知出去,顾莫问还能陪在鹤酒卿身边的。
“想想就生气,”钟磬的神情很快变得凌厉桀骜,“鹤酒卿为什么只喜欢顾莫问,不喜欢你,明明你比顾莫问那个坏蛋好那么多?”
越想越生气,不过转而又笑了,轻轻地看着那个人,喃喃:“不过若是这样,大约现在我连你也看不到了吧。这么说,他真的是个好人,怪不得你喜欢他。”
九幽山一片荒寂,唯有万一千五百二十种死去鬼神的遗骨。
但枯骨上开出的残念魂花有时候却很美。
“你喜欢吗?不知道我死去的时候,开出的是什么颜色的花?”
他懒洋洋的笑着闭上眼,就像他们隔着这结界,依偎同眠。
或许是真的累了,钟磬居然真的睡着了,做了一个梦。
梦见一片荒原,白骨湮灭成黄沙,鬼魅的残念会开出瑰丽幻灭的花。
一口棺材,里面躺着一个少年方士,玄衣绘满朱砂符咒,眼睛蒙着封禁五感的白纱。
真好看,像个小仙人呢。
穿着月华一样白衣的人,像他又好像不是他,睁着一双晦暗灰蒙如鬼魅的眼睛,走到那少年身边。
薄暖声音似是天真又似狡黠,笑着问:“这里真美,躺在这里看风景,会更好看吗?”
“嗯。”
“多谢。失礼了,因为在下好像喝多了。可是,我不记得有什么酒,能醉倒我。啊,那个,在下其实是想问,你知不知道出去的路?”
“闭嘴,你太吵了。”
“啊哦。”
那棺材里的少年冷淡又尊贵,像这世间最剔透无暇的完美,却有神灵所有的神圣。
虽然冰冷,却允许他这样的鬼魅接近。
他说的话,那人都认真的听,笑起来又冷又好看。
好喜欢啊,想跟那个人说话,说很多话。
他的眼睛没有颜色,很可怕,看见的世界跟所有人都不一样。
比如,幽冥之界比人间美丽多了,可是很多人都不信。
他一句句,认真地描绘给那个人听。
“枝叶摇曳是银白色的。星辰的光从树叶缝隙洒下来,漫漫昭昭”
“起风了,快要下雨花是淡淡的蓝色,像旧旧的白想象一下,梦里开出的花”
“风会把所有的星辰都吹落,就像天下的花都落下来”
“你笑的时候,很好看,比这里的风景都好看”
虽然幽冥很美,可是这样干净的小仙人不该躺在这里,给那些人心人间之恶滋生的鬼魅为伴。
他就不一样了,他生下来天命说他带着罪孽,前世一定是个罪无可恕的坏人。
“你是我要镇压的恶鬼吗?”那人问他。
“不对,你没有镇压我,你是我偷走的祭品。”
如果成为恶鬼,就能得到这样美丽的祭品,这世间就太过分了,难道当恶鬼比他励志做个完美的好人更值得鼓励嘉奖吗?
他背着棺材,走出九幽荒原的虚危山。
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的解下蒙住那少年眼睛的白纱,把那双好看的眉眼记住。
那双被封住五感太久的眼睛睁开,即便放空什么也看不见,也清澈沉静,像天上的雪河,人间的仙灵。
“我叫顾矜霄,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他抿唇迟疑。
——知道你为什么叫贺九吗?像你这样命格的孩子,我养了八个,前面的都死了,你是第九个。
“我叫”他快速把用过的所有的名字想一遍,把这世间最美好的东西想一遍,想为自己取一个,叫这个人记住的名字,想起他来就觉得美好微笑的名字。
可是时间来不及了。
那少年轻轻地说:“我会回来找你的。”
“真的吗?”他一下觉得好开心,那时候他一定能为自己起一个好听的,配得上顾矜霄的名字。
就这么仓促分别,只从少年身上拿走了一样东西,蒙着那双美丽眼睛的白纱。
他把那蒙过那人眼睛的白纱,轻轻蒙上自己的眼睛,看见的世界都好像美丽了很多,就好像跟那个人此时此刻,在看着一样的世界。
他放走了祭品,自然就要担下这人间至恶,加诸于己身。
那个人说会来找他的,是坐着仙鹤来吗?
他蒙着白纱看着寺院小小的天窗,没有仙鹤振翅的声音,唯有寺院敲响渡恶的钟声,人间奏响给神灵的磬音空灵。
听了很久很久,久得好像一生那么长。
幽冥其实很美啊,如果回到幽冥,是不是又能见到你了?
我的剑叫照影,照见人心,有一天,它穿过我的心,照见的是什么?
如果你回来找到我,可不可以替我看一眼,然后告诉我听?
我叫鹤酒卿,这个名字好听吗?
第173章 173只反派()
照影穿透他的心;梦境结束了。
他在另一个漫长的梦境里醒来。
满目暗红;遮天蔽日的怨念恶鬼;炙热如地狱业火的岩浆。
人间?鬼蜮?无所谓。
他忘了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也忘了自己是谁。
只记得,三百年了;有一把剑杀了他;带走了他的心,他要找到那把剑;让自己的心活过来。
在这个梦境里;他是蒙昧无形的魔魅;以人世天生的罪孽恶业为食,报复这人间鬼蜮。
铸剑池燃烧的火焰里;他闻到了熟悉的血液的味道,看到那个葬身火海的少女。
“想报仇吗?我可以让你再活一年。”
他慵懒轻慢,邪恶又温柔地看着那个唤醒他的残魂,以她的人生再度莅临人间。
这一次,他的名字叫林幽篁。
那时候,他还没有自己的意念和灵魂;只是一团诞生于人心恶念的鬼魅。
麒麟山庄里,这鬼魅附着在以少女的骨皮铸造的美人扇上,跟着死而复生的林照月。
看这璧玉无暇光风霁月的君子,被这人世至恶折磨;在入魔和本心间挣扎;等着他终有一日屈服堕落;化作滋养魔魅的新的恶业。
他漫不经心地等着,忽而有一天,被一声空灵的琴音惊醒。
懵懵懂懂醒来睁开眼,望见一双清冷空灵的眼睛,像雪天交界处一泓清澈的镜湖。
那琴音就像点化精魅的帝流浆。
听到看到的一瞬间开始,幽魅忽而有了自己的意识,开始一点点的汇聚自己的人形。
但当时他还不知道,眼前的人于他意味着什么,他只是跟着林照月,安安静静地听了十天的琴音,好舒服,好喜欢。
可是,那个人走了。
林照月说,那个人是方士。
方士,他知道的,就是生来注定要杀死像他这样的魔魅的人。
他依旧做着地狱业火里爬回来的林幽篁,秋水在天清如月里,刚刚亲手杀了未婚夫燕双飞。他亲手制造的活死人,奉他的命清洗着整座庄园。
复仇自来是一件格外叫人愉悦的事,可那时候他的心情很不好。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好,罪孽和杀戮也不能让他有一丝愉悦,好像有人剜出他的心,风把胸口的空洞一寸寸研磨。
就在那时候,忽而有所觉,抬眸就看到那个人,隔着庭院的水榭瑶台朝他走来。
好像整个世界都微微一亮,有了色彩。
鹤仙人问他:“如果你是贺九,我才是幻影,为何我在这世间两百年,你才现身?”
他不知道,但现在他知道了。
因为这两百年里,没有顾矜霄啊。
没有能叫他化形的帝流浆。
他是因为那个人,由一团恶念凝聚的幽魅化作人形。
每一次相遇,每一次相识,每一次相见,都叫他一点点复活醒来。
麒麟山庄西苑,他蒙上那个人的眼睛,轻慢似有若无的邪气,诱惑地问:“我是谁?”
听到宁静平和的声音,从容和缓:“你看,墨都滴到纸上了,帮我拿一张新纸。”
像花开时节的春雪,落到脸上甜丝丝的凉。
说来清冷,毫无温度,却叫人眷恋。
那个人回眸看他,清冷无尘的眼眸有漫不见底的宁静,轻轻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什么名字?
他什么也不知道,只是看着那双眼睛,就觉得灵魂微微颤栗发抖,让他不知所措,就像跋涉走出九幽荒原,慑于这世界一无所知的圣境之美。
无数的话语凝结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