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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没走多远,就听到后头有脚步声。椿回头看了一眼,小声说“陛下来了。”
齐田却不停。大步往前走。
楚则居坐的是步撵,力奴们抬着跑起来自然比她快,怎么能赶不上呢。等停到了她身边,楚则居只觉得好笑“竟发这样的脾气?”
齐田停下步子“太后说来说去,不过是译书与藏书楼的事。庶人识得字,读得书,懂得道理,可与太后有半点妨碍?对皇帝来说也是好事。可她诟病想做点事的人就算了,连今科中考的人都要算在里头,是打算一个人也不放过了。这又是对谁的仇恨呢?对我这个区区皇后,还是因为疑心你,而针对你?若都不是,只是真心以为每个想做些事的人都该死,那可真是叫人感到恐惧。难道这些人每个都心怀叵测?做得每件小事事,都是本着想当皇帝的心?这样算来,那天下之人,都不够皇帝杀的。”
齐田仰视着楚则居,问“你要除去世族情有可原,但历史中因嫉恨贤臣贤人而杀人的,都是些什么样的皇帝?楚先生比我读的书多,应该更为了解吧。难道楚先生说想建立最强大的帝国,就是打算靠着做这样一个皇帝来使国家变得繁盛吗?”
楚则居对这一句‘楚先生’感到陌生。顿了顿不答,俯身对她伸手“上来坐。”步撵不小,两个人挤一点,但也坐得下。
齐田不动。
他笑一笑“不愿与我这害死自己舅舅的人同乘?”
椿飞快地抬眸瞄了一眼。关姜虽然要跟私下说过,不用担心,皇后与皇帝相处自有分寸,可皇帝到底手握生死大权的人。她又怎么能放下得心。何况两个人说的,又是这种问题。
良久齐田才说:“我憎恨你,不只是因为你逼死了田中姿。我憎恨你,是因为你成了一个滥杀无辜的暴君。世族所依仗的,无非是祖业财富与学识。只要没了这些,他们也就不足为惧。可明明已经有了转机,有更为缓和的方式,可你不用。我以前,以为你会是一个很好的帝王,一个英明的决策者。毕竟你明明是一个很好的人,你的公司参与了很多的慈善项目,我代你出席了很多宴会,代你接受过受援助代表的献礼。我知道你是怎么帮助别人的。但是现在,你成了一个残暴的君主。有时候我也会问自己,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人?”
楚则居冷冷坐在那里,没有表情。
齐田低头好一会儿,掩饰自己的心情,抬头说“后来我想,是因为我。如果我没有救你回来,不收那笔钱,你虽然死了,仍然是一个好人。一个成功的商人,一个对弱势人群充满了善意的人。可你活了下来,你是皇子,之后又成了皇帝。为了守住这个位置,每一步,你都没有别的路可以选。所以,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是我使你成为受后世唾骂的人。”仿佛真心实意一般。
楚则居脸上冷漠不在,一时怔怔,没有想到她是这样想的。
他面前的少女,微微仰头,一副极力克制情绪的样子,可微红的眼眶却出卖了她。仿佛她对他不只有憎恨,还有怜悯与悔意。
她也许还只是个孩子,在他看来有很多幼稚的想法,可她是这样善良,与那些和她同龄却懵懵懂懂的小姑娘们相比,想得更多。对底层的人有着感同深受的怜悯,对于他这样人,也充满了怜惜。
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是一个好人吗?
慈善事业?那些事情都由刑沉心去办的。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给了哪些机构钱。这里面不只有一个关系问题,还涉及到很多其它的东西。
可在她心中,是真心相信他的。
天真的认为,每一分钱,都只是单纯的善良,是因为他想帮助比自己弱小的人,不论他表面看上去怎么样,做过些什么事,有过些什么样晦暗的想法与猜忌,在他的内心深处是一个好人。
楚则居一时竟然不知道要说什么。
自己当得起吗?
最后他俯身摸了摸齐田的头叹息“可真是个孩子。”
如果自己成为一个仁慈的人,对她来说大概是万分宽慰的事吧。
可是,他对世界知道得太清楚,在他的世界,善意这个东西,从来与潦倒失败相伴,他深以为每个成功的人和他都是一样的,哪怕把他们这些人挤干,也炸不出多少善。所谓的‘善’不过是成功后的装饰与赎罪,把对自己来说微不足道的东西交出去,换取更多。
但这些道理他面前这个还有些稚气的小姑娘都不懂。
她明明已经在这个社会之中,也经过了很多的险恶,但是像是被装在透明的泡泡里似的,不被浸染。
楚则居突然有些不愿意打破这些薄薄的壁垒,让她变成跟大家一样的人。
“我还什么也没说,你到先着急了。”他说“太后深居妇人,知道什么呢。你也不必跟她计较。”
此时关姜远远过来,见到帝后两个在说话,礼一礼不敢插嘴。
楚则居问她“什么事?”
关姜低眉垂首说:“说好要往舅夫人那里去。已经到了时候。奴婢来问问娘娘还去不去。不去要使人往舅夫人处说。”这些日子齐田老在宫外跑,宫中已经诸多不满,宋阁老也有质疑,在朝上也提了几次,长贵听了私下就往长宁殿来说了。
虽然规矩里是没有说皇后不可以出去,但以前的皇后个个持重,哪怕只是回家,住的都得是新修的园子,家里不准备个二三年,都修不起来。可齐田,说走就走。
楚则居笑笑,不提前事,抬抬下巴“去吧。”玩去吧。她想做的事,有什么不能做呢?这个世界,对齐田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来说,是够没趣的。
他记得楚老还在世的时候,时不时总会提起,以前楚扬是怎么贪玩,不爱管家里的事,就爱满世界跑。楚老虽然有意要把事业交给她,可管不住,说到底,也是舍不得管。总觉得女儿有自己想做的事,无忧无虑很好。嘴上再怎么严厉,看到女儿发来四处游玩的照片,心里也是高兴的。
以前楚则居不太能理解。如果他自己有这么大一笔财产,一定会非常严格地要求自己的后人,培养出更厉害的接班人。
他现在,却突然有了些触动。
楚老对于楚扬,大概是不舍得吧。
世界在她们眼中,样子是不同的。
以前他想,齐田总有一天能明白,但现在他想,就算她不明白,大概也是可以的。就这样一直觉得他是一个好人,就这样怜悯着他,怜悯着世人,也不会成为后宫妃嫔这种人,始终相信她自己所相信的,就这样活下去。就这样看了许多的恶,也仍然能以善意待人。
这些都是他所不能做到的事。
目送齐田走远了,长贵小声说“陛下,东西还没给娘娘呢。”
齐田把冠子摔了,剑也摔坏了,鞘上掉了一颗宝石。长贵捧着剑,拿着宝石问“奴送到长宁殿去?”
楚则居有些无奈,脾起来了就摔东西。“找匠人与她补起来罢。”
长贵称是。
楚则居却没有打算马上就走,还在原地坐了良久,不知道在想什么,之后才往宣室去。
坐下来打开第一本折子,就是宋阁老的,说的还是皇后。
他表情没有波澜,一页页翻下去,手上动作渐快,最后面无表情,猛地摔在桌上。
长贵吓了一跳,连忙跑去捡“陛下千万不要因为这些混账气着自己。有什么比自己身子骨重要的呢?”他算是看得明白,皇帝对皇后好啊,他两边都讨好,日子美滋滋的,再说他也是苦过的人,当然是希望饭碗活得越久越好。
楚则居说“他是好日子过得太顺畅,才这样整天盯着朕的后宫怎么样,皇后怎么样。”
长贵立刻应声“可不是吗!这个宋大人,真是要不得,朝中那么多事不够他管的,后宫的事却要管,连皇后都要管上,以为自己是谁呢?!那皇后好与不好,都有陛下管。就是皇帝陛下您,也没管到人家里去呀。他未必比陛下还了不得!”
楚则居说“你去!”说罢就继续看下头的折子了。
长贵怔了,啥?我干啥去?
可也不敢问。这皇帝陛下刚刚才发了火。自己要问,那不显得自己不是皇帝的贴心小棉袄了吗!
应声道“是。奴这就去!”斩钉截铁。
可出了殿,愁眉苦脸哀声叹气。
长贵的小徒弟跟着愁,这揣摩上意的事,他也帮不上自己师父什么忙啊。
长贵想来想去,感觉自己是不是明白了点什么。一拍脑袋,调头就往宋府去。
齐田离开宫中,便往田家的活字印厂去了。
椿跟关姜在后一辆车,上车就松了口气“刚才真是吓死我了。”把齐田跟楚则居的说话告诉给关姜听。问关姜“你以为,娘娘是真的这样想的吗?”什么事都是她的错,她是同情着楚则居的。
关姜说“你以为呢?”
椿摇头。她不觉得齐田会这么想。虽然说不清为什么,但是她就是笃定。没道理。
关姜说“一个人,要行恶,与救他的人有甚相干呢?但是人都喜欢别人为自己开脱。再坏的人,在他自己看来,他的所行之事都是迫不得已,也都相信自己是个好人,只是没有人理解自己而已。哪怕是皇帝,哪怕心里再硬,手再狠,说到底也是肉胎凡身。娘娘这么说,大概也是投其所好吧。”
椿了然。在心中感到万幸,这件事能这样不了了之。
不然,皇帝真的被太后说得意动,谁知道又是什么样的风浪呢?连此次中考已经入朝的学子们都被牵扯在其中,恐怕连关先生的学馆也不能幸免。到时候田氏与周氏又该如何?
不过皇后与皇帝的对话,其中有许多她不懂的,什么公司,什么慈善。
关姜嘱咐“这种事,不必深究,也不可外传。”
椿连忙说“我知道的。”
本来楚则居过来长宁殿吃饭,就有些言语是别人不懂的。
有时候避人,有时候也露出几句来。
前一阵长宁殿还有杂役宫人莫明死的。说是去别宫玩,有了口角回来投井了。但就那么恰恰巧,她去找的那个人也急病暴毙?怎么猜测,大概是什么缘故,关姜没有与齐田说。
椿虽然也有些怀疑,但她深以为身为主家的人,便当誓死忠于主家,那宫人若真是与人透露长宁殿的事才死的,那也是她该死。
等齐田到了活字印厂,那边长贵也到了宋府。
129()
长贵到了宋府外头,却不进去。他想明白了,自己不知道皇帝的意思,可又不得不来,怎么办。
他车子停在巷子尾,叫了几个内侍在这一条路上,一家家上门去讨茶喝。
宋家的门子开了一遍又一遍的门,每个来的都说要见宋阁老,可请进去见了阁老,却原来只是讨茶喝的。
一个两个还好,三个四个,弄得宋阁老烦不胜烦,门子也被骂了一顿。气得门子还跟其中一个内侍互骂了起来吵了一架。
就这样,等过了一会儿,长贵才下车去敲门。
他身上穿的是内官服饰,门子当然认得是宫里头的人,不过不知道区别高低,再者因为前事,心里还有火呢,并不十分敬待他。问他“你又有甚么事?”
长贵说“求见宋阁老来。”
门子好大的怨气“你们还有完没有?”即不叫进门,椅子也不给一张。就要赶他们走。
小徒弟不平“皇帝陛下令我们来。”
门子怒火冲天像赶苍蝇似的,说“滚滚滚”
长贵也不恼,说“那我们便回去吧。”
果然就上了车,就回宫里去了。
楚则居看着手里的折子,听到他进殿,也未抬头,只问“怎么样?”
长贵连忙跪下“奴才去连人也未见着。”
楚则居抬头皱眉。
长贵说“奴还说是皇帝陛下令我前去。门子不让进门。奴不敢把门砸了冲进去。就只得回来了。”连声高呼“奴办事不利,罪该万死。”
楚则居又把随行的小内侍叫来问话。小内侍添油加醋,说“奴还说,是皇帝陛下叫奴来,他问,还有完没完了”剩下的话不敢说。
楚则居到不动声色,只淡淡说:“他架子可不小了。朕要与他说话都不行了。”
长贵还连忙为宋阁老开脱“想必只是看不起奴才们这种不全之人罢了,怎么岂轻视陛下呢?”
楚则居这时候却突然恼火起来,提高了音量“这个意思,难道我还要自己亲自上门去才请得动他了。”
长贵心里恍然大悟,原来皇帝刚才叫自己去,是要自己去把人请到宫里来说话。
还好自己机智啊。不然差点上门去斥骂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