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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珠道:“我打算出来了。”
赵梦娘“咦”一声,有些诧异:“你想清楚了?离开侯府,可是会失去很多东西。”
宝珠道:“我本来也因此犹豫,倒并不是为的自己。”
赵梦娘道:“离开了也好,毕竟侯府很危险,虽然外表看上去很好。这两年你背着她们也挣了不少钱,出来后还没人管束,海阔天空,想做什么做什么。为了一个侯府小姐的名头在那里面坐牢有什么意思?”
宝珠道:“你说的固然有道理,不过……我原本是想等景渊成年后再说,毕竟这件事情他也有选择的权利。”
赵梦娘道:“那么现在呢?你为什么又改了主意?”
“我觉得,如果再这样下去,景渊将来的选择可能不是我希望看到的。”
赵梦娘道:“你希望看到什么?”
宝珠沉默了一下道:“我同你说过,我父亲的死和母亲的疯可能都是人为。景渊越长大,越会察觉到这个真相。而他现在在冯家每天装疯,时间越久,性情被压抑得越狠,将来的反扑只怕会越厉害。我觉得,我以前的想法可能是错了。”
赵梦娘点头道:“我明白了,你不希望他将来去报仇。”
宝珠道:“人生有许多事情比报仇有意义。把大好的时光浪费到报仇上,其实是一件很不划算的事情。”
“你这个人……”赵梦娘叹息一声,“究竟是豁达呢还是……天真呢?”
宝珠道:“都不是,我只是算了一笔账。一个人如果要报仇,就必须花费无数的心机,然后每天心中装载着仇恨,不得一日快活恣意,中间还要做无数的背离本心的事情,让自己的生活过得不知多么憋屈,好容易把仇报了,却发现自己的人生原来报完了仇已经不剩什么了。本来那些仇人对我们做了那么多恶事,已经欠我们许多,我们为了报仇却还要在他们身上花费那么多时间经历,把享受生活的时光统统浪费,岂不更不划算?总不能因为他们把我们的前半生毁了,我们便把自己的后半生也当礼物赠送了吧?”
赵梦娘听了哈哈大笑,她笑了许久,甚至连眼泪都笑了出来,最后她停止了笑,目光定定地看着宝珠道:“我以前有一个仇人,我特别恨他!他把我害得那么惨那么惨!我每天想得就是怎么让他死,怎么让他体会我所经历的痛苦。我为了找他报仇,派了无数的人,花了无数的钱,最后终于把他找到,我在他身上割了十三刀,我觉得我的仇终于报了。你不知道,我那时候有多快活!”说着说着她哽咽起来。
宝珠知道,赵梦娘口里的那个“他”便是那个叫李子宵的男人。她曾经有多爱他,后来就有多恨他!
似乎每个女人的一生,都要被某个男人坑过一回才能真正的认识生活。
宝珠觉得,如果赵梦娘不是上了那么大的当,也不会有如今的通透和智慧。
智慧,都是从血和泪中摸索出来的。
一个没有受过足够苦的人多半也不会懂什么事。
但是如果有选择,宝珠宁愿做一个永远也不懂事的人。
懂事的代价太大,许多人为它付出了一生。
赵梦娘若不是遇到那个人便不会是如今的赵梦娘,她会从花季少女成长为平凡的妇人。可是如今却不可能了。心境已变。曾经沧海难为水,就是此理。她的阅历已经使她难以相信单纯。
终于,赵梦娘笑够了,也哭够了,她用帕子揩拭了眼角的泪水,看着她道:“所以我说,报仇还是很有意义的事情。一个人如果连仇都不报,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一个君子为了报仇,可是连十年的时间都在所不惜的。”
宝珠轻轻地道:“你说得对,报仇的确很重要。不过我对报仇没有丝毫的兴趣,我希望我活着的每一天,都只是享受生活而已。至于那些仇恨,报了又能如何呢?不报又能如何呢?几十年后,我的仇人还有我自己都要成为一捧黄土。即使我不报仇,到时候天地也替我报了仇了。这些事情,不是死了一次的人,是不会明白的?”
赵梦娘笑了:“你死过吗?”
宝珠抬起头,望向赵梦娘,神情很认真:“死过,所以我明白。”
赵梦娘脸上的笑收起来,轻轻地道:“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还记得,当初我们刚见面的时候,我说过你很像一个人,后来我们相处的过程中,我发现你越来越像。她知道的事情,你都知道。你同她一样,很会经商。当初在经商方面,若不是得她指点,我不会有今日的成功。还有,你年纪很小,却熟悉朝廷律法,这些都不是你应该知道的。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宝珠当然明白赵梦娘在说什么,她从来没有在赵梦娘面前伪装过自己。她道:“我明白,我一直在想你什么时候会问我这个问题?”
第六十六章相认()
赵梦娘震惊道:“你果然是她?”
宝珠点头。
赵梦娘的眼睛张得大大的,事到如今,她反而不相信了,难道天下间果然有这等玄妙无比的事情?虽然这三年中,她在这个女孩子身上感受到昔日旧友的存在,让她彷徨而又吃惊,心中的疑惑一日比一日更加盛大。刚才又是她自己亲口问出,但是有谁可以告诉她,她现在所听到看到的都是真的,她不会是在做梦吧?
“你……”看着那张年轻稚嫩的容颜,方才又听她亲口承认了身份,一时间,她突然不知道该从哪句话说起。
她想起她们昔年曾经相处的点点滴滴,不知怎地竟然流出泪来,好半天,才声音低低地道出一句:“你回来了,真好。”
是呀,无论她如今变成什么样?只要回来了……就好。
她活了半辈子,交往的人虽然多,但是朋友实实在在没有几个。皆因为她经历了一场背叛,轻易不肯相信别人,而大长公主君拂,出现在她人生最苦难狼狈的时刻,因此便成了生命中特别而珍贵的存在,成为了朋友知己。人与人之间,生命交错,才会彼此牵绊。
做了别人三年,今日能在旧友面前坦露身份,宝珠一时间也觉得轻松起来,不由笑着道:“我变成如今这样,你也不怕吗?”
赵梦娘看她,盈盈秋水眼,纤纤杨柳腰,梨花白面,骨格清寒。神情语态似曾相识,然而面貌全非,仿佛似她又仿佛不似。天地造化居然奇妙至此,谁能想到?心中无限感慨化为唇间低低叹息道:“的确是不敢相认。”
宝珠露出微微浅笑,依稀往昔模样,但是稚嫩陌生的面容让她的神情变得奇异莫测。
赵梦娘不觉又是一叹道:“真是奇妙。”
宝珠点头道:“我自己也觉奇妙得很,原本以为必死无疑,谁能想到会以另外一个身份活了过来,每每想到,却不知天意缘何如此?我死的时候并无心愿未了,居然上苍会让我借体重生。说来有些恐怖,若是告诉别人,恐怕要认为我是什么借尸还魂的厉鬼了?”说到这里她扭转颈项看向赵梦娘,“云竹,你不怕吗?”
她脸上的笑容依旧,神态安详沉稳,正是赵梦娘熟悉的大长公主。
赵梦娘忍不住上前一步,细细端详她:“有什么好怕的?你如今倒比从前年轻漂亮。”
宝珠心中一时畅快适意,微微而笑。
赵梦娘又道:“这样好的事情居然让你给碰到,真是让我羡慕嫉妒得紧,怎么我竟遇不到这样好事?你看看我,都老了。”
宝珠看她,虽然年已三十,但是肌肤莹白,丰姿窈窕,并无半分的老态,不由道:“明明是一个美貌娇娘,偏偏要倚老卖老,真正不知羞。”
两人互相打趣了一番,原本相认之初那种百感交集的心情慢慢淡化,往昔亲密熟悉重新回到二人中间,其情谊更深厚一层。
说着说着,赵梦娘便说起了大长公主从前的那些旧人:“……你不在后,恒王曾经来过京城找过我说话,问起你最后如何身故,之后拜祭了你,便又离开京城,回西北去了。从前常跟在你身边的夏冬如今出息了,听说如今做了东厂的厂公,皇帝对他委以重任呢。”
说到这里,赵梦娘神情不屑以及:“从前看他对你惟命是从,以为是个心地耿直的,没想到骨头那样轻贱,你才不在了多久,他就另投了明主,攀了高枝,若是如今你重新站在她面前,不知他会有什么表情。”
宝珠苦笑道:“我倒当真见过他。”
赵梦娘无比诧异:“怎么回事?”
宝珠便将她在李尚书府中如何遇到皇帝刘元昭一行人的情形说了。
赵梦娘听后“哼”了一声道:“从前我就对你说当今这个皇帝不是什么好人,看上去温和,心里头奸计狡,你却全不当一回事,总想着你带着他长大的情分。你瞧瞧,你才走了没多久,他就按捺不住,清算了你从前的追随者,亏得我不在朝廷里当官,我若是在朝廷,恐怕连我也不能幸免。”
宝珠被她数落,却不以为意。
不过对于赵梦娘说的这些事情,尤其是刘元昭在她走后种种所为,的确让她伤心感慨。不过那些伤心终究已经历过一遭,如今提起已不如昔日痛彻心扉,她已能风轻云淡,面色不变地道:“他们那样,不过都是人之常情,也不必在意。”
赵梦娘见她神色淡淡,眼中无喜无悲,知道她并非真正不在意。她所认识的大长公主是这样一个人,越是在意的事情,她说起来就越是平静轻淡。眼前她虽然看似毫不在意,心上却不知道正刮过怎样的狂风巨浪呢?
赵梦娘道:“我知道你心中并不似你口中说的那样全不在意。”
宝珠转了转手中的茶碗:“在意如何?不在意又如何?世事人情,常态如此,认真……就输了。我眼下无权无势,计较那些我计较不起的事情,不过是平白地惹些闲气生。一个人要生多大的气,就要有多大的权势,没有权势,却是连闲气也生不起。”
赵梦娘不由轻轻笑了起来:“你果然还是和从前一样。我还当真以为你死了一遭,就变了性子。先前还说不想让你现在那个弟弟报仇的话,如今看来却是心口不一。哪里是什么不计较,分明是知道自己计较不起,故而说出那样一番话来,是与不是?”
宝珠道:“这你却说错了。我那样说,却也是当真那样想。如今我和景渊两个无权无势,哪怕心中抱着再大仇怨,也不过是堵得自己心里难受。景渊小小年纪,若是整天想着那些,却是蒙住双眼,看不到许多事情,限制了他将来发展。倒不如把仇恨放下,用心在事业上,倘若将来他果真庆鹏展翅,有了出息,报不报仇,不过弹指间事。但倘若他将来事业不遂,却心怀仇恨,终究要为仇人所害。倒不如心无芥蒂,平淡度日,等着天地为之报仇雪怨。自己还能落得一生无忧。”
赵梦娘听她口口声声说的是她如今的弟弟报仇不报仇的话,却并未将自己算在当中,晓得她对冯家那些人恐怕怨恨并不甚深。
这却也不足为怪,虽然她现在身体是冯家宝珠姑娘,但毕竟内里终究是从前的大长公主,却也不点破她。
第六十七章火坑()
这里宝珠和赵梦娘正在房中说话,忽闻楼下传来喧哗之声,却是同平常饮酒取乐声音不同,虽然上面听得不甚清楚,但是隐隐约约也有一两句辱骂传将上来。
赵梦娘却并不当一回事,仍然笑道:“不知又是哪个王八喝醉了酒混闹?”
宝珠看她不慌不忙,态度安徐,便随口道:“你倒是心宽,一点也不担心?”
赵梦娘道:“担心什么?做这行当生意,这样的事情经常碰到,若是回回都认真担心,可就要烦死了。”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楼下的争吵却还不见停止,倒是愈发地热闹起来。红香走上来对赵梦娘道:“大家,有两拨客人动起手来了,施相公让我上来问该怎么办?”
赵梦娘随口道:“按照往日的规矩,打一顿扔出去便是。”
红香道:“这两拨客人不同寻常,领头的一个是翰林苑的刘老爷,一个是李尚书家公子。”
赵梦娘仍旧不疾不徐:“来头可真够大了。那你就让咱们的人在旁边看着,他们打坏了对方没有什么,若是打坏了咱们楼里的东西,就让他们照价赔偿了。”
红香答应了一声,匆匆下楼交待去了。
赵梦娘对宝珠道:“咱们也瞧瞧热闹去。”
说罢携了宝珠的手一同走出,却并不下楼,只倚着朱红栏杆朝下张望。
宝珠一眼看出其中有一位年轻公子面庞有些熟悉,却正是那日尚书府中,看到跟在慧武帝刘元昭身边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