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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偌大身影罩在她头顶上方,小书没抬头;有人对她说话,她没听见,她要背她的历史,那很重要,她要考最高分,要考全校第一,虽然,她没学籍、不能拿奖状,可是,没关系,林老师会看重她、会夸奖她,会告诉她,一枝草一点露,每个生命都是上帝最美好的宝贝。
冠耘走过来,大大的手掌托起她的脸。
视线接触到他,小书淡然表情中融入了生气,不争气的泪水一颗颗滴下,淌在他指间,湿了她的衣襟。
「妳是文沛铃的妹妹?」冠耘问。
小书看着他,谎言还要继续吗?不用了吧!他不再是母亲的幸福归宿。
「不是啦!她是文沛铃的女儿,可怜哦,也不知道老爸是谁,到现在还没有户籍。」
「她和我女儿同班,老师看她可怜给她一张书桌椅子读书啦!要不是靠大家帮助,她不晓得要怎么活到这么大。」
小书没响应,单单盯住他。他的脸冷酷无情、温柔缺席,深刻的五官凑在她面前。他在生气吗?生气妈妈编的谎话、生气妈妈不是落难公主、生气她不是妈妈的年幼妹妹?
「拢是大人作孽,才十几岁囝仔,看伊以后要安那过日子。」
「我看,伊早晚要行到伊老母的旧路。」
「可惜,这么水的查某囝仔,比伊老母更卡水十倍。」
左一句、右一句,全是对她未来的预测,小书一句也听不入耳,因为她知道,自己没有未来。
「我不听他们讲,我只听妳讲,妳是她的妹妹吗?」他认真望她,企图从她的话中,证实自己并非昏庸愚昧。
小书缓缓摇头,缩身,她往衣柜里层缩去。
「所以,妳是她的女儿?」他的语调带出冷冽。
她很怕,但是林老师说过,时间会证明所有的谎言,匈奴的南下牧马、希特勒的借道阿富汗,谎言会让时间揭穿。
鼓起勇气,她摇头。两道凌厉视线射来,小书全身泛起颤栗。
「跟我走。」冠耘说,他要找个没人的地方,逼她回答他所有疑问。
他说……跟他走?小书抬眉,观察他的心思。
小书摇头,她看不透他。
「随妳。」
话落,姜冠耘离开。小书让一群警察伯伯带进警察局,她要作笔录、要替母亲办理后事,世情不容许她稚弱。
对方赔了钱,小书替母亲办过丧事后,这笔钱便所剩无几。
学不去上了、书念不成了,她和母亲有着相同的境遇,举目无亲、人情冷清,缩在衣柜里,她哪里都不想去。
想过未来吗?
没有。她本来就不对未来存太多幻想,只有那段日子,那段母亲谈恋爱的日子里,她幻想过和他一起生活,幻想过睁开眼睛就能看见他,是幸福呵!只不过,幸福匆匆,弹指间,幻灭。
她喜欢他,很喜欢,喜欢到从门缝中望见他的温柔,便觉得温暖窝心,虽然他的温柔并非针对她,可是,足够了。
那夜,他问——要跟我走吗?
说实话,她心动,只不过悲观性格告诉她,跟他走,她的一世将沉沦堕落,守护着一个不爱她的灵魂,战战兢兢于他的恨,这种日子是煎熬。
但在他转身离去的那刻,她后悔了,即便煎熬,她至少保有幻想的幸福,不若现在,没有他、没有幻想、没有薄弱的幸福感。
木门被推开,咿呀声惊扰了小书,抬眼,他从衣柜缝里看向来人。
自从母亲去世后,这里访客不再,垦丁传奇已成过去。当来人转过身来,小书才瞧了仔细,是他,那个温柔男人,那个说起未来便满眼灿烂的姜冠耘,妈妈说过,她看人很准,他是个有肩膀、有担当的男人。
肩膀?担当?
小书没依靠过任何人,她不晓得被保护的滋味,只能凭空想象小鸟依人,是甜蜜?是温馨?还是心悸?她不晓得,只希望他停留久一点,隔着衣柜门板,让她拥有片刻幸福。
走近床沿,冠耘看着凌乱床铺,腐败的气息传来,他皱眉。
曾经,他以为碰上此生的眷恋,她的娇憨、她的天真、她的热情,她不受世事羁绊的性情,在在都让他心醉,没想到,真相揭开,竟是龌龊!
不过七日,他让自己陷入热恋,他将所有八卦斥为无稽,认定是她的美丽引起妒嫉。
他不惜与家人闹翻,为了娶一个年龄比他大的女子,结果却……摇头,他不想承认错误,错误却站在眼前,提醒自己的荒谬。
那日,他们走在海岸边,迎面一个女人冲过来,甩了文沛铃巴掌,匆促间,他把她护在身后。
女人张牙舞爪对文沛铃咆哮:「妳这个不要脸的下贱女人,自己得了脏病还要勾引男人,妳没有男人会死吗?」
愤怒的女人击出拳头,但全数落在他身上。
文沛铃在他身后哭得凄惨,圈搂住他的腰,不断说:「我没有,我不是,我根本不认识妳的男人。」
她哭得悲恸欲绝,哭得他心肠绞碎,当时,他认定一个美丽的女人在乡间生存不易,于是将她娶进门的念头萌起。
没料到那竟是真的,她真的人尽可夫、她真的以下半身赚钱、她真的对他说过无数谎言,精明的姜冠耘竟栽在一个历经世情的女人手心!
冷笑,他嘲讽自己的简单,嘲笑自己被美色所惑,看来他和一般男人没太大差异。
衣柜中,小书发麻的双腿稍稍挪动,声响吸引了冠耘的注意力,他打开衣柜,在同样的地方、同样的姿势,一个纤细女子,蜷缩住自己。
半晌,她望他、他看她,两人沉默不语。
小书从不敢直视他人,没有衣柜门作掩蔽,她的目光放低。
冠耘看不清她的真面目,只见到两条瘦伶伶的手臂,圈住满是红点的细削双腿,乌黑长发披垂,盖住她的眉眼和半边脸。
缩缩身,衣柜里就这么点大,小书躲不开他的冷冽目光。
「为什么还在这边?」
他的声音没有表情,她猜不出他的心情。
「我只能在这边。」小书幽然说。
「妳十六岁?」
「对。」
「她才大妳十岁,不可能生出一个这么大的女儿……哦,我懂了。」恍然大悟,原来连她的年纪也是谎言。
「对不起。」小书轻语。
对不起她居然向他说对不起?讽不讽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啊!
「妈妈并不想这样。」小书低语,妈妈想要的是平稳的幸福,不是意外。
「她并不想?哈!她不想谁有本事逼她?是那个男人将她推到床上,强暴致死?是我满足不了她的欲望需求,她只好红杏出墙?妳的借口未免可笑。」
他的震怒吓倒小书,但她觉得该挺身为母亲说些什么。
「她不是故意的。」
「好一个不是故意,妳知道她的『不小心』让我变成多大的笑柄?我认为自己很聪明,不易受骗,没想到她几句谎言就将我耍得团团转!清纯茉莉?根本是讽刺!好啊,妳想不想知道『非故意』造成的伤痛有多大?要不要我教教妳?」对着一个十六岁的小女生失控吼叫,他的情绪荒谬可笑。
舔舔干涩嘴唇,小书无助地望着他。「对不起,可是妈有难言之隐。」
好个难言之隐!他深吸气,压下怒气,这是她自找的。「文沛铃的后事处理好了?」
小书点头。
「要跟我走吗?」
他没有义务照顾她,可她酷似文沛铃的脸庞,让他的决定近乎冲动。
是的,他满腹的怨与恨,需要一个宣泄出口,而小书,将是怨怼收纳盒。
这回有了之前的懊悔作前提,小书不考虑,点头答应,泪滚下,这些泪很复杂,有伤心、有感激,有悲情,也有对未来的憧憬。
「永远不准在我面前掉眼泪,妳哭的时候像妳妈妈,这种虚假眼泪,让我觉得恶心。」他吼她,生平第一次对女人不客气。
掉头,他走出小屋。
下一刻,小书自衣柜间抱起自己的包包,冲出家门,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没有回首、没有恋栈,小书走出旧生命,迎向新未来。
她不晓得,前面的路是康庄平坦或坎坷难行,她只想追随他的脚步,一步一步,走进有他的生命里。
冠耘对小书很糟。
新购的牧场里聘用十几个员工,小书必须独自打理十几间宿舍,还要照料所有人的三餐,这对一个未成年的小女生来讲,工作量是过度了。
可小书甘之如饴,在打扫冠耘的房间时、在为他做饭时、在她看见他穿著自己亲手洗烫的衣服时,她觉得好幸福。
她在冠耘身边来来去去,偷空望他,看他照顾牛羊的背影、看他耙草时的专注,顿时,生活有了目标。
小书认真拚命,学校不去了,将所有精神用来让大家满意。
清晨,天未大亮,她就醒来,从洗衣、晾衣开始,然后做早餐、洗碗盘,接着提着菜篮上市场,选购食材。
她的动作可以用迅速来形容,买完菜,回到牧场,还能偷空整理几间宿舍,然后做中餐、整理餐厅、宿舍、煮晚餐,收衣服、整理办公室……效率让所有员工竖起大拇指,对这个未成年童工同声钦佩。
小书很忙,忙得相当起劲,彷佛上帝赋予她新的生命意义,尤其在第一个月底自他手上接到两万块薪水时,雀跃的心让她发觉,生活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困难。
渐渐地,生活周遭的善意,让她稍微有了自信。
偶尔,她能抬眼正视人群;偶尔,她能主动对人打招呼;偶尔,她也能加入大伙儿的热闹中。
她的快乐看在冠耘眼里很不是滋味,那根本不是他的本意,他带她回来,给她一个姓,是为了惩罚文沛铃对他的欺骗,要她即便在地下,亦不安心,哪里想到小书却悠游自得、快乐如意得很!
见她把工作打理得人人满意,他不爽;见她拿到薪水,眼底绽放的喜悦,他不爽;见她拉着阿德,要求他陪她到邮局储蓄,他更是不爽到极点。
于是,他不给她好脸色,把工作一件一件往她身上加,他不准她有时间与人玩笑,不准微笑在她脸上绽放。
冠耘的「过分」看进所有员工眼里,知道原因的人保持缄默,不晓得的人则义愤填膺。再怎么样,小书是牧场里的唯一女性,怜香惜玉是所有男人都会有的情绪。
于是,有人偷偷替她分担工作,比如洗完澡顺手把自己的衣服洗掉;提早十分钟起床,把自己的宿舍整理好,不劳小书跑一趟;或者动手帮她整理菜圃、花园等等,而这些分担,让冠耘的心情更加恶劣了。
就这样,事情发生了——
周日,牧场放假,小书把该做的分内工作完成后,央求没有回家的同事文仔载她到市区买东西。
两万块薪水,一万七千存进邮局,她留下三千,支配金钱的快乐让她High到最高点,见她为了一点点钱开心成那样,谁会不答应载她?
中午,小书和文仔出去,直到黄昏才回到牧场。回程,他们说说笑笑,从牧场里的趣事谈到同事间的八卦,笑容在她脸庞,映上余辉。
「小书,下次妳做那个卤牛肉,可不可以多做一点,每次大家抢成一团,不够吃啦!」文仔说。
「好啊!」小书一口答应。
「妳的手艺越来越进步,害大家肚子上都多出一圈肥油了。」
「不会啦,你们工作很辛苦,食量大是应该的。」
「妳不晓得,我们这个肚子摆出去,人家以为牧场里养的不是牛羊,是我们这群猪。」
他的话勾得小书展颜,一串清脆银铃,在草原间漾开,十六岁的女孩,展露十六岁的青春。
未进牧场,他们同时发现冠耘站在门前,冷峻的五官里写满严厉,两人相视,停住笑声。
小书紧抱纸袋,轻步向前,低头经过冠耘身侧时,他的大手拉住她;文仔在冠耘的瞪视下,快步往牧场里走去。
讶异,她侧头望他。
名义上,她是他的养女,但他要求小书和所有员工一样喊他冠耘先生。
「冠耘先生,有事吗?」
「妳倒是很逍遥自在嘛!」
「对不起,我不懂你的意思。」
「妳和妳的母亲一样,在男人的世界里很吃香。」
这种带着浓厚鄙夷的暗示,小书听得多了,更可恶的话她都听过,村里男人甚至当面问小书价钱,说凭她的年轻貌美,可以赚得比母亲还要多。
小书不为此伤心,她的心脏结上一层厚痂,谁都伤不了她。但,偏偏此刻说这种话的男人是他——她的偶像、她的神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