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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早点休息。」
他说早点休息,她可不可以将这句话当作关心?捣住胸口,她为他的「关心」雀跃不已。
转身,小书注视墙面,菩提树下,一男一女并肩背影,微微倚靠,她的长发披在他背上,就这样子,她要靠着他一生一世,要与他相扶相携。
拿起画笔,在远方勾勒一轮夕阳,她要用最光灿的颜料妆点她的爱情。
「黄色……没了……」
没有多想,小书穿上外套,背上小包包。
一路上,她唱歌,软软的声音尽散夜空。几盏昏黄路灯与明月相辉映,偶尔,观光客的轿车经过,带起一点光亮。这段路不难走,但入了夜,人便少了,小书不害怕,心中有一堵宽阔肩膀,在护卫她。
唱了一曲又一曲,她走了半个小时上街,买下颜料,往回家方向走。
想他、想他,她专心想他……未眠幽人呵,道不尽相思情愫……
一辆摩托车在她身后急驶,小书没回头,这不是牧场里的人,牧场里的人来来回回多半开车,若不是她没驾照,她也可以自由驾驶公用的小货车、汽车。
机车车灯将她的影子烙在柏油路面,由长而短,在接近她身旁时,倏地,一股强大力量拉扯她——
狠狠的,小书被摔在路边草丛间,当她意识到抢劫时,一阵晕眩将她拉入黑暗,车灯由近而远,迅速离开无人小路。
迷迷蒙蒙醒来,小书不晓得自己昏睡了多久,她撑起上半身,只觉得全身疼痛,还好没大伤口,只有些许擦伤,算得上幸运了。勉强抬起手腕,表面摔碎了,指针却还在走。
三点?是半夜三点吗?她不确定,确定的是她必须快快回到牧场里。
小书每走一步都是痛,她成了用声音换取双腿的美人鱼,一心一意挂记着的,是快点回到牧场,回到她的王子身边。
终于在气喘吁吁之后,她看到牧场大门,门口一个高大的身影来回走动,在看见她时,高提的怒气放松。
终于回来了!夜半三点,了不起,这时候还敢回来,反正都三点了,为什么不干脆等到天亮?因为她想继续在他面前扮可怜,让他误以为她和文沛铃不同?因为她的假面具不想被拆穿,想继续蒙骗所有人,她是乖女孩?
算了,江山改易、本性移难,她身上流着什么样的血液,别人不记得,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妳认为,我该向妳说晚安还是早安?」他冷笑。
是他!?他在担心她吗?
心跳加速,小书小跑步直往前冲,她渴望冲进他怀里,诉说恐惧委屈,但是突然间,眼前一阵黑暗,她猛地止下脚步,眨眼、揉眼,看不见……她看不见他?
躲在衣柜里的经验回来了,属于死亡的气息围绕,母亲临死前的不甘心,男人猥亵的笑声……
她惊喘、她无助、她陷在恐惧中挣扎、她爬不出去了呀!张口,喊不出声,她是极端害怕黑暗的人呀!
她站在那里不肯再往前,是心虚吧!
她的衣衫凌乱、面容狼狈,出门去做什么违心事情,还需猜测吗?
她说要留在在房里画画,却偷偷独自出门,如果光明正大,为什么没找人载她、没告诉林妈妈?如果问心无愧,为什么看见他,不敢进门?
她去哪里?她能去哪里?龌龊的念头在他心问闪过。没错,她去应付别的男人,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合理借口能解释她的狼狈。
大步向前,冠耘站到她面前。
她知道他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可她居然看不见他!居然呵……两手伸出,碰上他的衣角,大步,顾不得他的叮嘱,她执意投入他怀里。
紧紧抱住他,她害怕、非常非常害怕,一幕黑暗,她失去亲人,再一个黑暗,她要失去什么?
她没有东西可以损失了呀!除了她少得近乎可怜的爱情。
她在害怕?她全身颤抖!什么事情教她恐惧?
是了,是东窗事发,当他发现她和她母亲一样无耻淫荡,她演了八年的悲情角色,即将被拆穿,当年文沛铃不也是用她的可怜引他上勾吗?
瞄一眼她被撕裂的裙角,想来那男人对她……真激烈。
他居然为这样一个女人担心,为她守在门前徘徊?这一夜的担心……愚蠢!
扳开她紧扪的双手,他拋下一语:「女承母业,克绍箕裘?」尽管不再恨文沛铃,他还是习惯用她的母亲伤她。
转身,他大步离开。
什么意思?他是什么意思?小书努力睁大眼睛……眼前仍是一片黑暗。
「请你不要走。」小书惊恐,她需要力量支撑,需要他的胸膛倚靠。
「妳还没得到满足,看来这些年我把妳的胃口撑大了,别的男人不容易满足妳。」他满口讥讽。
「对不起、对不起,虽然我不知道做错什么事情,可是请你别走,陪我一下子,一下子就好。」她慌张失措,她不要一个人面对黑暗。
「姜小书,妳一定要我鄙视妳?」
「不要走……」她的声音充满哀戚。
「妳拒绝和我们出门,却又背着我们离开牧场,妳去约谁、见谁?」
「我……」
「不用说,我懒得听谎话,要编故事随妳,但是很抱歉,我没时间听,去找别的男人倾听吧,也许他们会为妳的可怜一掬同情泪,但那绝不会是我,我对女人的欺骗免疫。」
「我不是故意这么晚回来的。」手伸出去,她触不到他。
「又是一句不是故意,姜小书,和八年前相同,妳连一点点进步都没有,妳想几点回来,随便妳,那是妳的人身自由,我管不着也不想管,但是请妳交代一声,别让我们拿妳当失踪人口处理。」他的怒气隐藏在语后。
「对不起。」
「住口,妳的对不起我听得太多,不管用了。」
这时黑暗过去,她又能看见他了,一抹笑容飘过,她向前拉住他的手。「我可以解释,真的!」
「妳要怎么解释?」
「我碰到……」
「碰到暴徒?遇到车祸?妳可以骗我,但不要用烂借口骗我,基础智商我还是有的。」
「不是借口,是……」
他截下小书的话。「够了,我没兴趣听。」这回,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垂眉,脚下的黑影无奈对她,缓步踟瞄,小书回到自己房间。
她望向墙上菩提,要是有一天像今夜,他推开她、她再也看不见他……
恐惧降临,小书没去检视身上伤口,她疯狂地拿起湿布抹去墙上用铅笔勾出的男女。
她要画正面,她再不要每张画中,只留下他的背影。
连连两天,小书没出门,一双浓情男女在她笔下成形,一个他、一个她,她的爱情不多,只有在菩提树下。
小书看不见的次数变得频繁,那夜之后,同样的情况出现十几次,时间一次比一次长。
她心下害怕,却不敢请假出门看医生,她只在看不见的几分钟里,假装贫血,暂时歇息。
其实,她并不需要太多的伪装,因为她脸色苍白是事实、食欲不振是事实、整天困倦想休息也是事实,林妈妈骂她不懂得爱护身体,她总是笑笑告诉她,她没关系。
午后,碗筷清洗好,才起身,她又发觉自己看不见,手扶住墙,她缩在两面墙夹起的角落。
是的,她抵抗不了对黑暗的恐惧,不敢想象哪一天,必须永远生活在黑暗里,所以她不去设想。
这一次,她等得更久了,久到她心跳加速,以为自己再看不见光明,幸而半个小时后,她又能看见了,长长吁了口气,她又躲过一回。
走出厨房,碰到亚丰询问渟渟去处,他们稍梢聊了一下,回头,她接上冠耘的眼神。
「冠耘先生,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这里。」
低眉,小书猜测他还在为那日她的晚归生气。要不要告诉他实情?告诉他,她是情非得已,他会相信或是判定她说谎?
脸色铁青的冠耘走到她身边,冷笑问:「妳和亚丰聊得挺愉快嘛!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他伤她,从不留情。
「不是,亚丰先生问我渟渟的下落。」小书解释。
他没回话,单单看住她,企图在她眼里寻找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小书被看得慌了,想解释那夜的想法乱绪,找不到出口话题,叹气,她放弃解释。
「我……我下去工作。」她总在难以面对他时,选择躲避。
冠耘决定结婚了,这个决定来自她夜归的那个晚上。
那一夜,他发觉自己对小书落下太多担心,发觉自己正一步步掉进她的陷阱,他为她牵动,想保护她的欲念攀升。
就像那年,文沛铃哭着搂抱他的后腰告诉他,一个弱女子带着妹妹在陌生土地生存困难,于是他挺起肩膀向她求婚,他急着把她的担子收到自己身上。
不要了,这回他不再当肩膀,不再让同情收纳谎言。何况那夜,他已经亲眼目睹她欢爱过后的狼狈。
嫉妒在心中翻搅,他发誓不让自己落入另一次难堪,于是,大刀阔斧,他砍除心中不该丛生的感觉。
所以冠耘打电话到台北,告诉父母亲,他决定结婚,他要把有关小书的一切,自生活中剔除。
「有空到我房里,帮我把衣服收一收,送到A301。」冠耘说。
「你要住到饭店?」她不解,好端端的,怎想搬到饭店房间去住?
「我的房间要装潢,我决定和真婵结婚,下星期她会和家人到农庄小住,妳让林妈妈把菜单拟好,放到我桌上。」
他的话是冷凝剂,短短三秒,冻结她所有情绪。
他要结婚了,他要结婚了……他终于要结婚了?
不对……不对呀,他们才渐入佳境,他们不是才像情人间般,开始学着聊天吗?她的菩提叶不是已织起纤纤细网,要网住他的爱情吗?可是,他竟然说要结婚了……
天地在她眼前旋转,绕绕绕,绕出她一片无措茫然。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林妈妈总是为妳好,好高鹜远终会摔得狼狈。
那些「为她好」的言语,一句句跳出来嘲笑她。看吧、看吧!妳就是不听、不听啊!妳活该狼狈、妳活该当落水狗,统统是妳自己活该。
紧咬住牙关,小书不哭不语,他说过痛恨她哭,说她哭起来像极死去的母亲。
「妳能在晚上之前收好吗?」他的声音,回收她飞散魂魄。
「是的,冠耘先生,我会。」她机械般回答。
小书的失魂落魄落进冠耘眼里,偏开头,他不看。他向自己重申,那是假象,是另一个骗你就范的谎言,她是连遗传基因都写满淫秽的女人。
「我结婚后,妳可以选择要不要留在农庄内。」冠耘镇定心神,不受她的可怜影响。
真慷慨,他让她选择去留呢!是慷慨呀!她无从选择地爱上她,却可以选择离开他,爱情、爱情,她的爱情是多么富有。
她该骄傲、该欢唱、该……双肩垮下,她什么都不该……
「是的,冠耘先生,我知道。」压抑伤心,惨白的脸庞浮上凄然笑意。
「没事了,妳下去工作。」
「是的,冠耘先生,我下去工作。」
下去?很好,他替她找到一条最接近地狱的道路。再见了,阳光;再见了,爱情;再见了,她的梦幻菩提。
这天下午,收拾好冠耘的衣物,小书频频回首,回想在他房里发生过的浪漫夜情。
又如何?这里将成为另一个女人的差丽记忆。
扣上门,关住心,关上她未见过光的爱情。
送出假条,小书来到屏东市区,找到一家大型医院,做了检查。
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好消息是她又怀孕了——在孩子父亲结婚前夕;坏消息是,那次的抢劫在她的头脑里面留下瘀血。
血块不大但压迫到视觉神经,现在开刀的话,成功机率很高,但全身麻醉可能危及胎儿。
若是等到孩子出生后再开刀,有两种可能,一是血块自动被吸收,视觉恢复正常;二是血块照旧变大,也许会全盲、也许像现在半瞎,但届时,手术的成功机率不再是八成。
从医院出来,小书没直接回牧场,她在市区逛了很久。
前八年的赌注她是下坏了,弄得全盘皆输,眼前又是一个双岔路,她该把赌注下在哪里?
拿掉孩子,重新人生?
不!她失去过一个孩子,这回,无论如何,她都要留住他。
就是瞎了也不打紧?她是极度害怕黑暗的女人,怎能一辈子活在黑暗中?
问题在她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