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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横四海-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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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海掩住伤口,忽然之间落下泪来。

他把眼泪擦干,转头同柯德唐说:“柯先生,我下去把尸首升上来。”

柯德唐凝视他,“四海,你毋须急急证明任何事,我清楚你的为人。”

四海冷静他说:“下面躺着的人是我们自己人。”

“好,你可以得到十块赏金。”

工头替四海绑好绳索,缓缓放他下峭壁。

说是说三月天,寒风却仍然削面,四海身子摇摇晃晃吊在半空,有上天不能,入地无能的感觉,浑身发抖,他咬紧牙关,抹掉眉毛上汗水,缓缓沿峭壁而下,四肢已遭凸出的山石擦损。

过了像是一百年那样长,四海的双脚总算碰到实地,那是突出来的一块平台,他看到同胞的尸首就落在不远之处,抬头往上看,只见无数人头正在白云下张望,看他是否能够达成任务。

四海握着拳头,手心汗出如浆,他摸到尸身附近,蹲下来,轻轻说着:“大叔,我这就带你上去,将你安葬,大叔,你要帮我忙。”

“那是一个十分年轻的男子,额角高高,相貌端正祥和,横躺在石上,后脑有极小的一摊血,已经凝固,近黑紫色。

四海再度流下泪来。

因附近无人,他不打算抹干眼泪。

他扶起尸首,小心翼翼,犹如服侍一个病人,将他背在身后,用绳索绑好,便示意悬崖上边的工头扯他上去。

两个人重,反而减少了摇荡,一尺一尺那样拉上山去,终于到了山顶,柯德唐亲手握住四海的手,助他落地。

众华工沉默了一会儿,一哄而散。

明日想必照常开工。

四海已用尽力气,坐倒在地,一脸血污,不住喘气。

柯德唐对四海说:“我们走吧。”

不知是谁,用一幅棕色油布,覆住了四海的大叔。

四海不由得问:“他叫什么名字,乡下何处?”

工头答:“此人昨日抵涉,今日就来上工,我还来不及登记他的姓名。”

四海忽然忍无可忍,望着天空,像受伤的狼一般嚎叫起来。

天下起潇潇雨。

第二天,四海却如常到柯家学功课,正在造句,柯德唐进书房来,对他说:“四海,有好消息。”

四海连忙放下笔站起来。

“四海,庞英杰嘱我告诉你,他要结婚了。”

“同谁?”四海冲口而出,紧张得不得了。

“同一个西洋女子。”柯德唐也深觉奇怪。

“叫什么名字?”

“叫翠茜亚。”

四海马上咧开嘴笑。

“你认识那位女士?”柯德唐更觉纳罕。

“是,她是我表姐。”

“呵原来如此,你们中国人极多表兄弟姐妹,但她却是西洋人。”

“她母亲嫁的是葡萄牙人。”

“听说她是个美女。”柯德唐笑。

“是的,柯先生。”

“四海,庞英杰打算随着铁路过活,铁路铺到何处,他便在何处落脚,你别看这几个埠今日如此热闹,铁路一盖好,人群一散,即成废墟。”

四海想一想,大胆他说:“我不会担心温哥华。”

柯德唐立即答:“当然,整个大温哥华是例外。”

“交技利也不会。”

柯德唐点点头,“四海,你很有见地,莫非想在此落地生根。”

四海点点头。

“四海,何故?”

四海很简单地答:“吃得饱。”

柯德唐默然,过一会儿:“那你得设法筹那笔人头税。”

“我知道。”

“北平打仗了,你可知道?”

“夫人同我说过。”

“四海,你似不甚关心。”

“我们已习惯了,谁做皇帝不要紧,只要对老百姓好。”

“但这次并非内战,乃系外国人联军进京。”

四海低下头,默不作声,看样子难过到极点。

柯德唐叹口气,“听说列强军队直入紫禁城,如入无人之境,所有历史文物,珍珠玉石,予取予携,成箱成笼那样抬走。”

四海忽然抬起头冷冷他说:“英国人一定拿得最多。”

“是,”柯德唐喃喃道:“那班不列颠人。”

半晌,他才说:“四海,你继续作文吧。”

皮靴阁阁,他走了。

四海伏在桌子上,手握一管钢嘴笔,好比千金重,无论如何写不出字来。

书桌对面有一只书橱,镶着两面玻璃门,把伏在书桌上的四海反映出来,一如镜子。

四海老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看他。

第九章

抬起头,他看到玻璃橱门中他自己的影子,他看到书房门站着的沁菲亚柯德唐。

四海没有回过头去,她也没有进书房来同他打招呼。

自从那次意外之后他俩根本没有说过话。

她不再叫他回支那。

他也没叮嘱她闭上大嘴。

她只站在书房门口静悄悄呆一会儿,轻轻的来,轻轻的走,一晃眼玻璃橱门上已消失她的影踪,一切不过像罗四海的幻觉。

转眼间一年过去。

玻璃橱门中的沁菲亚柯德唐长高了,却没有胖,两只猫儿眼似两颗宝石,她喜欢穿白色的衣裳,看上去更加像小仙子。

但是罗四海始终没回过头去同她说话。

他太懂得自己的地位了。

一年下来,四海已可用简单的英语写下日记。

他的收支、他的感情、他的见闻,都记在一本简陋的簿子里。

柯德唐笑道:“四海,你知道什么,这或许是温埠建铁路期间,唯一的华人文字记载,好好保存它,将来会有用。”

四海也笑笑。

将来子孙如果有好日子过,谁还愿意叫他们重温过去苦梦,假使没有出头的日子,生活可能比祖先在日记中记载的还要惨,又能从那些文字中学到什么?

柯德唐说:“四海。我在温埠的合约快要完成了。”如释重负。

“恭喜你,柯先生。”

柯德唐沉着地告诉他:“四海,在这四年期间,因为华工工资廉宜,我替铁路局省下巨款,即使如此,政府还自渥太华派工程师来监视我,我并非一个受欢迎的角色。”

四海说:“我们中国人有一句话叫树大招风。”

柯德唐把这四个字咀嚼一会儿,“呵,太有道理了,”他很高兴,“是孔夫子说的吗?”

“不,只是一句成语。”

柯德唐说下去:“合约完成后,我会回渥太华老家住,做些小生意,你愿意跟着我吗?”

四海沉吟,其实他心中早有主意。

跟着柯德唐,不过是个家僮,日后连管家的身分都攀不上,不如在外头自生自灭的好,华人地位虽然不高,但关上门,至少可以做自己的主人,不必先生长夫人短。

于是他婉转他说:“听说渥太华的天气更严寒。”

柯德唐当下明自了,他笑笑说:“四海,相信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温埠糖业大王班治文罗渣士是我好友,我会托他照顾你。”

“谢谢你,柯先生。”

“四海,不必客气。”

在得胜洗衣,他是他自己的老板。

那一夜,有华工找上门来。

先是上下打量他一番,“你就是罗四海?”说的是奥语。

“系,我系罗四海。”

那人自口袋摸出一封已经团得稀绉的信,“罗四海,你愿意付十块钱来换这封信吗?”

四海讶异,“什么信值十天的工资?”

那粤人咧开嘴笑,“你舅舅陈尔亨说是你母亲的信。”

四海一听,连忙伸手,“值,值,把信给我。”

那人接过钱,笑嘻嘻走了。

四海把信压在手掌中,鼻梁骨如中了一拳,酸涩不已,他颤抖着手折开信读。

“吾儿四海如见……”才看第一句,豆大眼泪炙热地滚下脸颊。

近三年来,他第一次得到家人的音讯。

舅勇总算不负所托。”

他母亲告诉他,乡间生活还算过得去,叔伯们自四海离家后,多少生了点善心,颇肯接济孤儿寡妇,弟妹们身体健康,十分听话云云,她叫他不必牵挂,还有,他托舅舅带的三十元,也已收到。

三十元!四海明明给了一百元。

陈尔亨死性不改。

他躲在一角,把家书读了又读。

他的黑人伙汁同红人伙汁说:“老板怎么了,拿着一封信,先是哭,哭完又笑,现在又抹眼泪。”

红人答,“让他去,他还是个少年人。”

“他们家乡也流行早婚,已到娶者婆的年龄了。”

“温埠没有支那女人,如何娶妻。”

黑人吱吱笑,“白人怕有色人繁殖,他们说“像老鼠一样,一下子生满屋。”

红人喝一口酒,“是,所以他们想杀尽我们的女人。”

四海终于读完了信。

那一夜,他辗转反侧,灵魄似蠢蠢欲动,要飞脱他的躯壳,返回家乡。

第二天,做起工来,特别够力气,虎虎生劲,生活似比往日更育意义。

下午,阳光好,四海兴致勃勃,拿起锅铲,表演一度纱杂碎。

伙计们诧异了,“老板,没想到你还有这一度散手,这碟菜好吃过维多利唐人街厨子的手艺。”

四海受到称赞,不禁飘飘欲仙,做老板就是这点好,永远不愁寂寞,至少有伙计忠实捧场。

四海几乎在该刹那已决定进一步努力工作,扩张营业。

这时,四海看到踢牛脸上露出讶异之色,明敏的他立刻知道身后有人,正欲回头,双目已被轻轻蒙住。

四海鼻端嗅到一阵熟悉的玉簪花香,他激动起来,“翠仙姐!”

“四海,你好精灵。”那双软软玉手放下来。

四海转过头去,悄生生站在他身后的,正是何翠仙。

翠仙完全改了妆扮,头发梳住脑后挽个,洗尽铅华,一张脸却反而更加晶莹秀丽,只穿件深色袍子,笑嘻嘻,怎么看,都仍然是个美女。

四海高兴得了不得,大胆问:“庞大哥呢?”

说到曹操,曹操就到,只听到哈哈一声笑,那高大的身型进门来,正是庞英杰。

四海大叫:“想煞我也,庞大哥,”

扰攘半晌,才坐下来谈正经事。

“庞大哥,你可是特地来看我?”

庞英杰答:“第一件事,先来见见你,同时,把翠仙放在这里住两日,由你照顾她。”

四海提心吊胆,“你往何处去?”

“我到维多利去。”

“干什么?”

“调停。”

他是这方面的专家。

“维多利有何大事?”四海纳罕。

“还不是为着人头税,叫人一时如何筹得出那笔款子,此刻维多利所有中国人的店铺统关上门不做白人生意,洗衣店、杂货铺、小贩全部停止营业,还有,佣工也都病倒,有人叫我去看看真实情形。”

四海沉吟,“我可要作出反应?”

庞英杰笑,“说不定你就得即时表态,否则立场不明,有得你搞的。”

“嗯,想乖机推倒我也说不定。”

“四海,人的心肠弯弯曲曲,你总算明白了。”

“是呀,”四海感慨,“他们赶着洋人叫大人,是和睦相处,我叫一声先生,即是奴才。”

翠仙忽然笑道:“四海,你洗衣店的生意敢情不错。”

“你怎么知道?”

“暖,难怪有人想扳倒你,树大招风呀。”翠仙笑不可仰。

“翠仙姐净会取笑我。”

这时庞英杰才说:“四海,你干得出色。”

四海忸怩,“不过是个腌攒的小生意人。”

翠仙这时站起来,轻轻伸个懒腰。

四海才看出苗头来。

翠仙已经怀孕,腹部隆然。

四海惊喜,“庞大哥,恭喜你。”

“四海,夏天你就做舅舅了。”

“是,是。”

这时,有人找庞英杰,他出去与来人说话。”

翠仙这才笑道:“你这个舅舅,莫像那个舅舅才好。”

四海忽然说:“我舅舅对我不错呀。”

“你这孩子,在你眼中,没有坏人。”

“有,怎么没有,许多外国人就挺坏。”

“四海,站起来我看看。”

四海站起来。

“哗,”翠仙说:“比我高一个头了。”

当年他背她爬绳梯上船逃难,他不过同她差不多高。

“翠仙姐,且莫说我,你怎么样?”

“我?我很好。”翠仙一直笑咪咪。

“会不会回温埠住?”

“暂时没这个打算,我们随铁路走,一步一步向西移,等到整条铁路贯通,会在西边大埠多伦多落脚,我还有些老本,开一个熟食档,想必可以过活。”

“翠仙姐,你真能干。”

翠仙收敛了笑容,“我同他,”指庞英杰,“都是亡命之徒,既然回不去了,也只得想办法在这里生存,我已买下户籍,取到身分了。”

四海点点头。

“四海,你是自由身,你不妨回乡娶妻。”

四海低下头。

“咦,你有什么伤心事?”

四海不语。

“假如缺钱用,我这里有。”

“明年吧,明年我会回去。”

庞英杰回来了,“姐弟谈些什么?”

翠仙仍然满面笑容转过头去,“谈做生意呢。”

四海讶异,他发觉何翠仙在庞英杰面前。却还戴着保护罩,或是说得难听点“面具”,只有对着四海,她才真心真意说真话。

第二天一早,庞英杰与同伴渡海到维多利去。

翠仙一早起来,四海比她更早,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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