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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横四海-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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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庞英杰与同伴渡海到维多利去。

翠仙一早起来,四海比她更早,已经炖了鸡汤侍候姐姐。

翠仙感动得双眼红红,嘴里却说:“外国的鸡不好吃,一早宰好,不比我们,活杀活吃,够鲜味。”

四海对外国人的厨房最熟,“他们只讲吃饱,其实也够好了,我们那么懂吃,却有许多人吃不饱。”

饭后翠仙巡店,伶俐聪明的她立刻指出许多可以改良的地方。

四海有感而发,“翠仙姐,你若多读几年书,可以做女宰相呢。”

翠仙失声笑,“长得高大是一件事,说话却孩子气,我哪里行,不过在多伦多那样的大埠,真有女子读书考状元。”

“翠仙姐,我觉得外国人办事真有办法,女子与孩子都不用吃苦,这一点我衷心佩服他们。”

“你这话不能当众说,有人会拿石头扔你。”

四海说:“我有个朋友,他看不得妹妹缠足吃苦,把妹妹小脚放掉了。”

翠仙讶异,“这是谁,这样放肆?”

“他姓孙,是一名粤人,年纪与我差不多。”

“嗯,是个危险人物。”

“他只是淘气而已,再说,我们已经失去联络。”

翠仙沉吟。

也只有与他的翠仙姐在一起,四海才会兴致勃勃发表伟论。

他说下去:“老外值得我们效法的好处实在大多,人家真有脑筋,铁路一旦贯通,各省各县即时联成一气,三五日间可自西部抵达东部,粮食、信件、机器,均可迅速运至,整个国家简直就是靠这条铁路,而翠仙姐,我们中国人在筑路工程上功不可没。”

翠仙只淡淡一笑。

“你怎么说?”

“骡子有没有功?洋人会不会在事成后标榜骡马牛?你好不天真,人家只不过把我们当畜牲。”

四海叹息,不语,话虽刻薄,相差无几。

“我且出去替他置几件衣裳。”

四海又笑了,“我这里多少都有,你来挑翠仙姐,帮帮自己人。”

这两天,可说是四海生活中最开心的一(奇qIsuu。cOm書)段时间,母亲在乡间无恙,姐姐姐夫又前来探访他,称心如意。

翠仙的花样镜最透,拉了丈夫与兄弟,去照相馆拍照。

踢牛劝道:“那机器会把人的魂魄摄进去。”

四海不怕,兴致勃勃跟去。

庞英杰坐当中,翠仙站他身后,四海立他左边,摄影师用一块黑布遮住机器及他自己的头,蓬一声,亮光一闪,四海吓一跳,连忙紧紧闭上双目,翠仙取笑他,“乡下人。”她说,结果照片出来了,拍得非常好,清清楚楚三个人,真像是元神出了窍,被捕捉到关在纸上。

四海紧紧把照片收好,有机会,叫人带回家去给妈妈看。

翠仙劝:“储够钱就回去吧,最要紧置间屋,买块田,落叶归根。”

翠仙取出亮晶晶一枚金币,“你收着。”

“我没地方放这等贵重的东西。”

“我带你去银号,放在他们那里。”

难怪何翠仙时作西妇打扮,果然,华人只能自后门进去,偷偷摸摸,据说,不是银行势利,而是怕其他人客尴尬。

翠仙笑,“连带我们的钱,都低人一等。”

四海不语。

“你知道柯德唐住的那个山?叫英属产业,不卖给华人。…

四海好奇,“哪些中国人那么有钱?,,

翠仙嗤一声笑,“你以为华人统统是瘪三?不少人金山银山背着走,檀香山有富翁种甘蔗发的财,想到这里买地盖房子。”

“不卖给他?”

“不卖,那个山头统住白人,怕华人住脏。”

四海哑了。

“四海,你自己好好保重。”

“你也是,翠仙姐。”

庞英杰自维多利带回消息,同胞们终于愿意顺天应命,乖乖交出入头税,他苦笑,“在人檐下过,焉得不低头。”

带着妻子回交技利去了。

再过了大半年,四海也已筹到这笔款子。

他取得了户籍,收到正式证件时,双手颤动,感慨万千。

万多名华工,几个如罗四海般幸运!

当年入境的公文是假的,把他报大了岁数,也好,他索性学做大人,成绩斐然。

柯德唐的合约完工了。

外国工程人员庆祝了三日三夜,报馆差人来拍照登在头版,四海买了莫地港快报及百年日报回来看,照相中只见柯德唐站在铁路路轨当中,两撇大胡神气活现地往上翘,四周围挤满洋人,均咧开嘴笑。

一个华工也不见。

果然,也没有骡马。

万多名华工,来到异乡,为着菲薄的薪酬,香外国人这条命派铁路立下汗马功劳,不少还赔本性命,可是,功成后,无一言一字一图记载。

华人的血汗只似影子。

那日,他到柯家话别,强忍着气,无甚言语。

柯德唐在四海面前讲到他独到的眼光:“本来有人劝我到爱尔兰招募工人,谁会猜到瘦小的华工能担此重任?我当初只敢用五十人,谁知他们手足敏捷,一下子搭起帐篷,煮好米饭,一如一生生活在西埃拉山中似,哈,可是一直还有人反对输入华工,我火光了,后来,连首相都在国会说:“没有华工,没有铁路。”

四海一言不发。

他静静走到园子去。

柯家背山面海,风景秀美,一如图画。

有人在他身后,四海看到长长一个人影。

他没有回过头去。

他知道这是谁。

他听到沁菲亚柯德唐的声音:“我们要搬到渥太华去了。”

四海隔一会才答:“我听柯先生说过。”

“对不起,我曾叫你支那人。”

是迟来的道歉,不过四海接纳,“我是中国人。”

“还要多谢你救了我的命。”

“应该的。”

“或许,我应该有一个中国名字。藉以记念。”

四海微微仰起头。

“你可否替我取一个中文名?”

四海沉默,过了很久很久,他以为她走了,但是没有,那个影子还在。

他说:“翠仙,你叫翠仙吧。”

“那是什么意思?”

“绿玉仙子。”

“多么美丽的名字,谢谢你。”

“不客气。”

“再见,四海。”

“再见,柯小姐。”

再看时,影子已经消失。

四海缓缓转过头去,看到沁菲亚已走近屋子,衣服飘飘,宛如仙子。

“长得真美是不是?”

不知几时,黑人管家已站在跟前。

四海不敢露出任何表示。

“柯太太想亲上加亲,把沁菲亚许配给她表侄。”

四海只说,“我得进去同柯先生告辞了。”

柯德唐送西四海一管自来水笔。

至今,四海拥有两支这样名贵的笔,虽然他从来不用。

他帮柯家打点好一切行李。

柯德唐走后,四海接到消息,何翠仙生养了,是一个女婴,信中言若有憾:“果然生个赔钱货,命恁地苦”,但是母女平安,万幸产后她身体很快恢复健康。

铁路已铺在往药帽站,跟着去速流站,很快到勒珍那。

华工有些跟着路轨走,有些回乡,有些流落在温埠,找些杂工做,大半不愁生活。

温埠日渐兴旺,爱尔兰裔移民成群自利物浦涌至,长途跋涉,扶老携幼,女人用头巾扎着头,手抱的婴儿不安地哭泣,男人紧张彷徨,他们听说铁路是奶与蜜之路,总比在爱尔兰的沼泽捱饿的好。

四海听说,一日最多曾涌进三千名移民,光是姓凯利的就有五名,全无亲戚关系,其中一个凯利拿到合约,专门殓葬华工,还有一名是职业赌徒。

也有人问过四海:“此地是否真有奶与蜜?”

四海回答得很滑稽:“假使你养牛养蜜蜂的话,是。”

第十章

他乘铁路去探访姐夫与姐姐,木制火车厢的窗户高且小,看不到风景,人与人挤在直排的硬板凳上,每卡车厢当中都有一只风炉,膳食阁下自理,可是乘客们还是十分满意。

有人觉得无聊,张口唱起歌来,“还须多渡一条河……”

四海微笑,一路上沉默。

坐在他对面有一个婴儿,坐在母亲膝上,一声不响,净拿双蓝眼睛看牢他,脸上脏脏的。

四海想起他最小的弟弟,也是这样合作,幼小的他,生下没多久已经丧父,再不比人乖,命运更贱。

四海拿软面包喂那婴儿,那母样欠欠身,表示谢意。

同是天涯沦落人,四海想。

四海太谦虚了。

他衣着光鲜,鞋袜整齐,身边又带着丰富的食物。

在铁路某一站,有亲人在等他。

极明媚的五月天,他姐姐亲自出来接他。

身后跟着保姆,带着婴儿。

翠仙直朝他抱怨,“为什么搭三等车?同这些人挤厂起,”阶级观念呼之欲出,“至少乘二等车厢。”

四海笑,丰衣足食的她日渐噜嗦娇纵,同一般妇女无甚分别了,多好,四海替她庆幸。

没多少人可以洗脱过去,从头再来,何翠仙与庞英杰做得很成功。

四海说出心事,“姐姐,我想回乡一行。”

翠仙颔首,“回去娶妻,把她带过来一起生活。”

“我只想看看母亲。”

“店铺怎么办?”

“踢牛跟我那么些日子,相当可靠。”

“那红人,月圆之夜仍然戴起羽冠祭祖?”

四海笑,何止,踢牛不知自何处抬来一柱图腾,竖立在得胜洗衣店门口,图腾顶是一只振翅欲飞的雷鸟,凶猛精神,是他家族徽号云云。

“我们除了洗衣,也经营干货,做得不错。”

“你大哥有你一半脑筋就好了。”

“庞大哥志不在此。”

翠仙笑,“哟,他是英雄,我是狗熊。”

四海更正她:“他是英雄,你是美人。”

好话谁不爱听,老练如何翠仙,仍觉受用。”

四海说:“这次回乡航程,要渡过太平洋,往西驶,经过檀香山与东瀛。”

“呵四海,你真正邀游七海。”

四海笑咪咪,“让我数一数,太平洋、印度洋、红海、地中海、大西洋、北冰洋,噫,还差一个。”

翠仙讶异,“你自何处学来天文地理?”

四海感慨,“翠仙姐,外国人的书真好,外国人的书里什么都有。”

翠仙欲取笑他,“是是是,黄金屋,颜如玉。”

四海汗颜。

“四海,你这次回去,可说是衣锦还乡了。”

四海不脱小生意人本色,他乘搭商船回去,不但不用买票,且有薪酬,是,他又拿起锅铲,在厨房做帮工,罗四海的算盘实在十分精密。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四海指的是船上生活,所有设备都改良进步了,一拨机关,灯便亮起来,叫做电灯,方便之处,叫四海慨叹。

厨房比从前更加整洁,所有工作人员需穿制服,服务对象是美国人。

同伴对四海说:“花旗国统称金山,厉害吧。”

四海此时已非吴下阿蒙,他不动声色,只是微笑。

金山一年不知多少落魄汉子流浪到温埠,讨饭讨到得胜洗衣店门口。

船到了檀香山。

四海知道那个埠土人称火奴鲁鲁。

他锁好随身一个布袋,上岸观光。

同伴问:“袋里有何乾坤?”

四海说,“可以让你看”

并非金银珠宝,只是成叠托带的家书。

同伴耸然动容,“啊。”

四海叹道:“几时我们也学外国人,写好信,放进信壳,贴一个邮票,便可寄到各乡各县。”

同伴说:“你恁地崇洋。”有点不悦。

四海噤声,是,他思路的确有这个趋向,他罗四海巴不得中国一夜之间可以向外国看齐。

同伴一上岸,立刻对四海说:“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什么地方?”

同伴在四海耳畔低语。

半晌,四海才说:“我约了亲友,你自己去吧。”

他一人在市内观光,见到华人开的店铺,便进内搭讪。

他看到一面金漆招牌:芝林药店,好奇,信步进内,伙计操粤语,即时出来招呼。

药店里气味芬芳,四海心旷神恰,伙计捧出甘草,他取一条放在口中嚼,原来在火奴鲁鲁,华人的根基也这样壮厚。

寒喧两句后,那伙计正与四海说到当地风土人情,忽然之间,店内走出一老一小两个人来。

四海与那年轻人打一个正面,心立刻一跳,身不由主站起来。

只见那人剑眉星目,唇红齿白,西式头,西眼,样子一点都没变,他看到四海,只犹疑一刻,已展开笑脸。

是他先快步走近与四海招呼:“人生何处不相逢!”

四海惊喜交集,“老孙,你还记得我。”

“罗四海,老朋友,”他热烈地一把握住四海的手,“来,我们去吃杯茶,好好聚旧,你怎么会来到檀香山,在香港又为何不与我联络?”

四海真正佩服他,想他是一个富家子弟,一日不知见多少达官贵人,居然清清楚楚把罗四海记在心中。

者孙向药店里的长辈告辞,把四海带到佛笑楼沏茶,一张雅座上已有好几个青年在等他。

老陈一一替他介绍:“王兴、史坚喻、胡樾。温生材、余锡鳞、陆皓东。”

四海轻轻坐下来。

他心中突然生出一阵前所未有怪异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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