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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横四海-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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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朝四海笑,招招手。

四海也想与他谈几句,但见他穿着整齐,一派自在,一时不敢高攀,故有点犹疑。

那男孩开口,讲的却是广东话。四海没听懂。

四海领教过粤语,只会得骇笑,像外国话一样,一字不明,只听得他们讲得飞快,叽哩呱啦,当中夹杂着许多咪咪咪咪,哟哟哟。

真要学,恐怕要花十年。

那男孩态度亲切,装个手势。

四海说:“问我是哪里人?”

男孩豪爽地笑,自然而然,使人愿意亲近他,他换了一种方言,又问:“你的家乡在哪里?”

四海听懂了,十分愉快,“宁波镇海。”

那男孩说:“广东中山。”

四海鼓起勇气,“我姓罗,叫四海,尊姓大名?”

那男孩答:“我姓孙。”

四海问:“你几岁?”

“十四。”

“我十三。”

那男孩端详四海的面孔,“你乘江天轮到什么地方去?”他问了三遍,四海才听明白。

“我去香港,”四海有点自豪,跟着问:“你呢?”

姓孙的男孩脸上忽然露出不忿之色,用他本家的方言答:

家父先把我送到香港读书,如果再不听话,叫我到檀香山去跟叔叔做生意。”

四海居然听明白了,予以同情,“你在家闯了祸?”

他不语,过了一会儿,握紧了拳头,“我看不惯妹妹吃苦,把她缠的小脚放掉了。”

四海大奇,竟有这种事,难怪受家长责备。

他接着问四海:“你没有没有妹妹,你可疼惜妹妹?为何女子必要缠足,你可听到她们痛苦哀哭?”

四海搔搔头皮,他想都没想过这种问题,只知女子世世代代均须缠足,天经地义,他从来没想过可以反抗。

只见那男孩双目圆睁,厉声说:“假使我有能力,女子必不受此苦。”

四海钦佩之心悠然而生,“你就是为了这个被父亲撵出家?”

男孩吁出一口气,“还有。”

四海呆住了,还有?真是顽劣。

可是,他又是这样使人乐意亲近他,“老孙,还有什么?”

“我跑到庙中,把菩萨像的手折断了。”

四海大吃一惊,退后三步,呆呆看着他。

可是那老孙居然说:“怕什么,那只不过是人手塑的一堆呢,自身难保,乡人迷信,我看不过眼。”

“哗,”四海惊叫:“你看不过的事情那么多。”

“是。”

“而且还动手去纠正。”

“所以成了闯祸胚。”

“怪不得叫你到……去。”

“檀香山。”

怪好听的地名,想必盛产檀香。

那老孙讲完他自己的事,已把四海视作知己,“罗四海,你写信给我,我们交个朋友。”

四海笑了,这广东男孩花样那么多,叫他你母头痛,该不该结交这种。朋友呢?”

他取出一支笔,在纸条上匆匆写了几个字,交给四海。

四海指一指笔,好奇间:“那是什么笔?”

“自来水笔。”

四海接过细看,真开眼界。

“罗四海,送给你。”

“不不不,我妈老说,无功不受禄。”

他诧异了,“罗四海,你真是个老实人。”

这时候,远处有人叫他,“宗珊、宗珊。”

“叫你呢。”

“讨厌。”

可是也终于不敢不朝声音走去。

他住在输船上一层。

四海知道那是上等舱,听说房内有一张张干净的床,老孙的家境想必不错,那家伙穿着皮鞋,走起路来阁阁阁,神气活现,家里宠坏了他,故此受罪,只得把他送得远远的去念洋书,眼不见为净。

竟拗断菩萨的手,四海吐吐舌头,敢情吃了豹子胆。

可是,老孙也说得对,那神像不过是泥塑的,最后往它脸上贴了金,就供起来、名正言顺享用香烛,刹有介事地让人膜拜。

不经老孙点破,还真不敢那样想。

老孙年纪与他相若,资质可要上乘百倍,而且胆大、心细,故可妄为,至少在他家长眼中,他是难以管教的孩子。

四海这才发觉,手中仍握着老孙那管自来水笔。

第二天一早,舅舅用脚踢醒他。

“到了?”四海问。

只见舅舅眼泪鼻涕,蜷缩一角,呻吟呵欠连连。

四海并不笨,一看就明白了。

舅舅讹称已经戒掉、但是四海听母亲说过:“那东西,哪里戒得掉,根叔说是说戒了十年,邻舍一煮鸦片膏,他在自己屋内还不是满地打滚。”

四海无奈而沉默地看着舅舅。

他终于挣扎着爬起来,摸着舱壁,一步一步捱出去。

半晌,回转来了,精神奕奕,没事人一般,见四海瞪着他,讪讪说:“来,吃饭再算。”

那天下午,船就到了。

第二章

四海盼望再见老孙一面,但是像一切盼望一样,这个盼望,自然也落了空。

不过出乎他自己意料,他竟会得听一两句广东话了,连陈尔亨都说:“外甥似舅舅,这孩子聪明。”他忙着做翻译。

甥舅住在码头附近一间小客栈里,那个地方,叫做西环。

香港广东人比他们吃得好。

整个街市是新鲜的鱼肉蔬果,物价廉宜。

有一种水果,闻一闻,一阵奇异的香气,叫女人狗肉。

街上女子也多,穿短衫裤,木屐,走起路来哒哒哒十分响亮,据舅舅说,一些是下人,一些不是正经人,真正的大小姐,并不抛头露面。

舅舅每日带他出去做生意。

街上用布缠头的黑人是红头阿三印度人,红头发绿眼睛白皮肤的是外国人,来自英国。

到处挂着米字旗。

四海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旗号。

舅舅见识多广,告诉他:“香港是英国人的地方。”

“什么?”四海笑,明明住满了广东人。

舅舅俏俏说:“一打输了仗,割给英国人了。”

四海的语气也犹疑起来,“嘎,就这样送给人家了?”

“可不是。”

四侮追问:“将来,可否讨还?”

舅舅压低了声音,“人强马壮的时候,也许可以。”

四海试探地问:“再打一次,赢了,叫他们也割地给我们。”

陈尔亨苦笑,他是一个跑码头的浪荡子,行过万里路,也等于读过一点书,他答:“我们打不过人家。”

四海还想问下去,但心里隐隐觉得事情十分复杂,说给他听,他也不会明白。

半晌舅舅说:“人家有枪炮,轰一声响,老大的船即时穿一个大洞,乖乖地沉下水底。”

“人呢?”

“化为霁粉。”

四海不敢言语。

至少这段日子,舅舅同他吃得饱,这才重要。

四海猜想舅舅会与他新结识的朋友老孙谈得来,他俩都聪明。

吃遍西环,四海最欣赏云吞面,广东面细且黄,开头不以为会得好吃,咬下去,有点韧,香、爽口、美味,一口汤鲜得不能形容,云吞小小,细致,刚一口,四海每次都可以吃三大碗。

那一个下午,舅舅把外甥带到六合行去。

店堂深且暗,经过伙计通报,他们坐在红木椅子上等,四海抬头,看到墙上悬着斗大两个字:六合。

此时,四海已经十分喜欢香港,他不介意留下来做三年工,再苦也值得,省吃省用,带着小小财富口家,届时,母亲与弟妹就不必担心生活了。

等半晌,一个瘦削中年汉子出来,一见陈尔亨,便哼了一声,“你来了。”

陈尔亨陪笑,“可不就是我。”

四海看这情形,便知道舅舅并不算吃得开,他在六合堂不受欢迎。

陈尔亨见势头不对,立刻说:“李竹,你尔我人情。”

那个叫李竹的人露出一丝厌恶神情,但随即不动声色淡淡问:“这次要怎么样?”

陈尔亨咳嗽一声,“这孩子是我外甥,家穷,吃不饱,跟我出来找工做。”

李竹炯炯目光上下打量四海,“此人真是你亲舅舅?”

四海点点头。

陈尔亨陪笑,“我骗你作甚,李竹,听说金山在筑铁路可是?”

李竹抬起头,“这孩子几岁,你那么急叫他去送死?”

“十六几了,是大人了,李竹,你说话恁地难听。”

“我已经够人用。”

陈尔亨忽然发恶,“李竹,外头都知道你一口气招募了千多人,金山那边还嚷要增加人手,你故意推搪我!老陈,那种地方不是孩子去得的。”

“帮个忙,家里实在没有容身之处了。”

“在香港找份差使好了。”

陈尔亨站起来,‘我听说金山那边一天付工人两块钱一你想想。储够三百块钱就好回家,什么苦都值得。”

一大人一天工资是一块半。”

“一块钱也值得,一两年好上岸。”

李竹瞪着他,“你自己为什么不去?”

陈尔亨擦擦鼻子,尴尬地答:“我怕冷。”

“你怕死!”

“李竹,你天生一张乌鸦嘴。”

“我讲的是实话,去年铁路上死了两百多人,病死有冻死有溺毙摔毙的统统有。”

陈尔亨气馁,“李竹,你几时生的好心,厨房,厨房总得用人,叫他去担担抬抬,洗洗盘碗。”

李竹看着四海:半晌道,“八毛钱一天,先付四十元手续费,以后每赚一元,六合行抽二仙半。”

“你六合行是强盗窟。”

“六合行是我的就好了。”

“我们交不出四十元。”

“那就谈都不用谈。”

“李竹,你欺人大甚。”

那李竹站起来,头也不回的进去了。

陈尔亨顿了顿足,带四海忽忽离去,在门口,与一个四方脸汉子撞了一下,脚步踉跄,想要骂人,见人块头大,才忍气罢休。

四海心中闪过一丝恐怕,那大汉,也是应徽往金山做工的吧。

他想都没想过要去金山。

舅舅只告诉母亲要带他到香港,他连什么是铁路都不晓得,听那个李竹说,那是个送死的地方,最令四海不明白的是,送死还得先缴付四十元,而且还是金山那边的钱,金山金山,付的恐怕是金子。

陈尔亨没有把外甥带返客栈,他气忿地一逞住东走。

大路沿海,那日阳光极好,很快晒得四海一头汗,陈尔亨走到一半已经喘气走不动,四海知道他不叫车是因为没有钱。

四海更加沉默,呵舅舅的钱用光了。

陈尔亨越走越慢,脱了衣裳,四海替他拿着。

终于,他吁出一口气,“到了。”

四海拾头,那是一幢簇新三层高砖楼,最高一层有湿衣裳晾出来,正滴水。

陈尔亨一步一步捱上楼梯去。

四海在他身后推他背脊,帮他上。

此情此景,不是不滑稽的。

到了楼上,陈尔亨大力敲门。

那扇漆翠绿色,鲜艳欲滴,难得地好看。

门上一道小小的门打开,他们看到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情。

“找谁?”

“翠仙。”陈尔亨一肚子气。

四海一呆,翠仙,谁也叫翠仙?

他张大了嘴。

屋内人又问:“谁找翠仙?”

“老陈。”

小小门关上,大门根本没打开过。

半晌,‘脚步声自远至近,大门终于打开,一进来。”门里站着一个梳辫子的婢女。

四海跟着舅舅进屋。头也不敢抬。

一踏进去,才发觉居高临下,自窗户可以看到整个碧蓝的海,海中央静静停满许多大船,风景真正好。

窗户大得奇怪,一直到地,两边镶着织绵慢子,四海心中喷喷称奇,父亲在生时,自上海带返给母亲的衣料,还没有这样亮丽。

陈尔亨示意他坐,四海挑一张鲜红色丝绒面子有扶手的椅子坐下。

坐垫却是柔软的,舒适无比。

四海深深讶异了。

这是什么人的家,那么多新鲜玩意儿。

忽然之间,四海听到当当当当当五下,像敲锣似,抬起头,发觉声音自墙上挂着一只木盒子发出,盒子上方有一只罗盘,下边一只摆舵,不住两边摇晃,细听还有滴喀之声。

四海猛地想起,这是西洋时辰钟。

先头那婢女斟出两杯饮料,用银盘托着。

四海一见那透明闪亮的琉璃杯已经有好感,正口渴,拿起杯子呷一口,那黄色饮料香蜜可口,不知是什么东西,四海一饮而尽。

此际陈尔亨又得意起来,“这是花旗橘子水。”

他们要等的人还没有出来。

不过快了,珠帘内传出银铃似的嬉笑声。

不知恁地,四海忽然涨红了面孔,于是眼观鼻,鼻观心,动都不敢动。

四海发觉舅舅悠然自得,他十分佩服他的能耐,尽管许多人认为陈尔亨不堪,四海却深信他有可取之处。

就在此际,一阵香气扑鼻,一把娇滴滴的声音问:“陈尔亨,什么风把你吹来?”

四海忍不住,耐力不够,他拾起了头。

见到了屋子的女主人,叫他瞪大眼,张大嘴,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只见她十八九岁年纪,一头深棕色卷发披散垂在肩上,雪白皮肤,高鼻梁,分明像外国人,可是看仔细了,那张俏丽的鹅蛋脸又不完全不像中国人,但是,又怎么解释她那双蓝眼睛呢。

呵那真是一对猫儿眼。

最惊人的却是她一身衣着。

那叫口海脸红耳赤,她衣不蔽体,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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