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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横四海-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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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仙姐,你来过几次?”

“这是我第二次来了,上个月我等到天亮。”

“翠仙姐,我刚刚到,翠仙姐,我舅舅呢?”

这下子轮到何翠仙自鼻子里哼出声来。

“舅舅怎么样?”

“他,他好得不得了,不消你牵挂。”

四海放心了,他到此际才有空打量何翠仙,只见她披着件黑色丝绒长披风,仍作西洋打扮,美艳得宛如林中仙子。

“翠仙姐,教我讲外国话。”

“且不忙这些,四海,我现在不叫翠仙了。”

“叫什么?”

“叫翠茜亚。”

“翠仙呀?”四海摸摸头皮。

翠仙笑,“不得胡说。”

谁知身边又一声冷笑。

翠仙忍无可忍,“四海,这老粗是谁?”

四海忙道:“这是我朋友庞英杰。”

何翠仙斜眼睨着庞君,话却好像是说给四海听:“外头不知多少混混自称英雄豪杰,你莫上他们当,许多人自称是你的朋友,到头来拐了你去卖。”

四海怕庞君误会,急急解释:“翠仙姐,庞大哥真心照顾我。”

翠仙恼怒,“装得不像,焉能骗得你入壳?”

可是庞英杰一点也不生气,何翠仙的激将法失效。

“你此刻在何处食宿?”总算言归正传,

“我同朋友一起,在一间洗衣铺作息。”

“明日我来看你,为你添些衣物。”

“舅舅在哪里?”

“白天睡觉,晚上在赌场。”

“他还在赌?”

“啊四海,你有所不知,他翻了身子,虽然仍是赌,他现在身为赌场老板。

“嗄?”四海大吃一惊。

“趁温埠筑铁路,龙蛇混集,陈尔亨还不乘机混水摸鱼。”

四海忽然咧开嘴巴笑了,都活下来了,且比从前更有办法。

何翠仙告诉他:“我家在瓦斯镇,门牌三0八号,你住哪里?”

四海报上住址。

“什么,那一带同猪栏差不多。”翠仙皱上眉头。

四海却说:“不,翠仙姐,我心满意足。”

翠仙叹口气,“我要走了。”

她吹一下口哨,有人自树荫中牵出两匹马来,那人用彩巾裹头,皮子漆黑,是一个黑人少年,年纪同四海差不多,身子扎壮,比四海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见他蹲下,双手叠在一起,给何翠仙双足踏上去,翻身上马,侍候完主子,他敏捷地跃上另一匹刀,两匹马一前一后的去了。

四海松口气。

“庞英杰到这时才开口,“放心了?”

四海点点头,难怪都说年轻貌美的女子最最有办法。

四海猛地想起,“英国人……”

“那不过是一个低级军官,你们躲在这里,暂时是安全的。”

“何以见得?”

“这一两年涌进温埠的华工实在太多,无法逐一辨认。”

四海点点头。

该夜,返回洗衣场,有人在门口等他们。

庞英杰认得那人是中医老赵。

那老赵迎上来,“王得胜不行了。”

庞英杰十分镇定,“今夜?”

老赵摇摇头,“明日中午。”一如神算。

四海对生离死别尚未习惯,鼻子发酸。

“他同我说,他储蓄了好几百块钱……”

“我会设法找个可靠的人替他带回乡下去。”

“他还不晓得自己的事。”

庞英杰看四海一眼,“你陪他这一晚吧。”

四海一怔。

“你怕?”

四海摇头,“不,我不怕。”

他推门进去。

王得胜躺在被褥堆中,还没接近他,四海已嗅到一股极难闻的气味。

王得胜是苏醒的,“他们走了?”

四海喂他喝水。

王得胜的脸在微弱的灯火下宛如一具骷髅,四海忽然明白什么叫做油尽灯枯。

“小兄弟,这问作坊,就送给你了。”

“你说些什么。”四海不敢看他。

王得胜忽然笑了,“人是万物之灵,对自己的生死,总有点数目,小兄弟,我来不及娶妻生子了、过年过节,你替我点一支香,拜拜我。”

四海装作没好气,“决休息,别乱讲。”

王得胜静下来。

四海只当他睡了,过一会儿他却嘟嘟囔囔地哼起小曲子来。:“啊,叹人生,如花草,春夏茂盛,冬日凋零。”声音渐渐低下去。

他睡着了。

再也没有醒来。

第七章

中医老赵算得很准,中午,不迟不早,四海承继了那间洗衣坊。

在那种蛮荒的,只讲究生存的地方,死亡并不会带来太大的悲伤。

同一天内,山泥崩泞,活埋两名华工。

翌日,富利沙河有船沉没,一名华工没顶。

再过两日,一条枕木自高堤滚下,一名华工走避不及,压毙。

但是当地的世纪报却这样公布:自六月十五日以来,铁路上并无死伤。

很明显,没把华工计算在内。

翠仙来看四海,她那日作男装打扮,头发压在帽子底下,一进门便拧住鼻子,对黑男仆说:“高利活,这种地方连你都不要住可是。”

翠仙又对四海说,“我替你雇两个工人,还有,这里搭一个阁楼,你在阁楼上睡,比较干燥,那边整几个架子出来,湿衣服挂上边,窗户挖大些,光亮点,大门前装个柜台,那才像一爿店,门外挂一个招牌,叫什么。叫四海洗衣可好?”

“不,”四海说:“叫得胜洗衣。”

翠仙一怔,才点点头,“四海,你就是这点好。”

“翠仙姐,你对人才没话讲。”

翠仙的声音低下去,变得十分温柔,“我对你不一样,我讲过要报答你。”

她轻轻握住四海的手。

半晌才说:“高利活,把我买的衣裳给四海。”

四海自黑仆手上接过一大叠新衣物,诚恳他说:“谢谢你,高利活。”

高利活笑了,露出雪白牙齿。

翠仙说:“我明日就叫人来开工。”

那天晚上,四海见到了舅舅。

四海无法不笑。

陈尔亨在一间简陋的木屋内开赌档,灯光通明下他蹲在长木台后面,嘴巴不知嚼些什么东西,一边吆喝:“鱼虾蟹,买定离手!”

他的客人华洋杂处,一个个铜板那样下注,已足够使陈尔亨衣食不忧。

老陈猛地抬头,看到了外甥,他朝四海挤眉弄眼,表示春风得意,四海知道他走不开,悄然离开赌档。

一出门,就碰到熟人。

是那位沁菲亚柯德唐小姐。

她穿着一袭粉红色碎花衣裙,淡黄的头发上绑一只同色大蝴蝶结,雪白的小面孔,看上去真似朵花一般秀丽,四海有点自惭形秽,闪在一旁。

柯家住在西边的山上,高高在上,怎么会到这种地区来?

立刻有人解答了四海的凝团。

“没想到外国人会那么好心。”

“可是也有条件的,叫我们不要拜祖先,叫我们信耶稣。”

“不管他了,你看她,硬是医好了孙小三。”

“小三真幸运,都没有进的气,被扔在'奇書網整理提供'路边,柯夫人拣了他回家,居然活了过来。”

四海一怔,没料到那刁蛮的小姑娘会有一个慈悲为怀的母亲。

他不再仇视沁菲亚柯德唐。

四海低下头,侧一侧肩膊,想找路回家。

谁知有人拦住了路。

“支那人,让开!”一声娇吆。

何太大连忙叫女儿噤声。

这就是怨家路窄了,柯德唐母女不知怎地,已经站在他面前。

四海学着洋人那样除下帽子,正眼不看沁菲亚,只对柯太太鞠躬,“夫人,你先走。”

柯太太有点意外,“谢谢你。”拉着女儿疾走。

沁菲亚犹自回过头来瞪着四海。

四海讶异,面孔长得那么好看,心肠却如此凶恶,何故?

看年纪,沁菲亚应同包翠仙差不多,呵,四海叹口气,抬起头,那个翠仙。

如今想回头,收拾衣服离家那一幕,已好似是前世之事了。

翠仙早已嫁了人了。

回娘家探亲的时候,不知有没有到那面墙下去等小朋友的音讯,抑或,早已遗忘少女时期的玩件。

四海是那样想念她,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女孩子。

有钱使得鬼推磨,果然,在何翠仙的指使下,三个洋鬼子上门来为得胜洗衣铺装修门面。

这是镇内第一间门面有字号的洗衣店。

翠仙还替他雇了两个伙计。一个黑人,一个红人,均年轻力壮。

四海有意见:“为什么不照顾自己人?,,

翠仙摇摇头,“四海,你不懂那么多,请华工,你着说他两句,他便怪你摆老板架子,你对他有礼,他便坐大,很难管教。”

“可是庞大哥管十个人,此地华工都听他的。”

一提到这个人,何翠仙便恶向胆边生,柳眉倒竖,厉声问:“四海,你倒底听谁讲?”

四海一叠声应:“我听你的,我听你的。”

翠仙犹自生气,“他有枪有鞭,你有什么?”

四海实在忍不住,“翠仙姐,庞大哥不是那样的人。”

翠仙一顿足,走了。

可是四海内心隐隐纳罕,她那么恨他,何故?

恨一个人,是需要些力气的。

日子过得快,四海聪明伶俐,很快说得一口英语,文法造句不大正确,可是已足够表达意思。

说也奇怪,他十分有生意头脑,又会动脑筋革新,洋人怕中国人的洗衣脏,因为目睹工人嘴里含水喷到衣服上熨,四海设法找了喷壶来,免用嘴巴。

开一爿小小洗衣店也不容易,自然有人登门勒索生事,但是四海一则沾庞英杰的光,二则,何翠仙也照顾他,小小罗四海居然赚到利润。

他想把利钱存到银号去。

翠仙沉默一会儿说:“他们不受支那人做存户。”

“钱又不分黄同白。”

“权且忍耐,有一日,他们会为黄人开银号。”

“几时?”

何翠仙说:“决了。”

四海忿忿不平,“快是什么时候,一百年还是二百年?”

翠仙有信心,“当你的孙子赚大钱的时候。”

四海不禁大笑起来。

翠仙却悠然,“四海,时间过得不知多快,我们终有那一日。”

“算了,我只不过想吃饱肚子。”

“四海,切莫气馁。”

四海看着何翠仙,她学西洋女时髦打扮,头发上插条长长羽毛。每次笑,羽毛便轻轻颤动,头上似停着一只鸟,随时会振翅飞走。

他从没问她,她可有嫁给那荷兰人,从荷兰,又如何来到温埠,他不想知道。

他去过瓦斯镇探望她,大屋有好几屋高,乐师弹着琴,挣挣琮琮,婢女捧着各式饮料招呼客人。极之热闹,她生活究竟如何,四海也不想深究。

正如他不想母亲知道他目前的境况,

他熨得满手起泡,尚未痊愈就浸到水中擦洗,一块一块烂肉永远出水,他见了人,不敢伸出手来,怕人嫌赃。

一日,随庞英杰去柯德唐家做翻译,他又见到了柯太太。

柯太太一声不响,转入屋内,稍后取出一小盒药膏,轻轻同他说:“晚上睡前擦这个,好得快。”

四海默默接过药膏,放进口袋、一直捏住宅,直到盒子发熨。

四海那日的翻译内容如下:

庞:“柯先生,即使不是为着华工着想,为着你们的健康,也应照顾到我们的医药问题,许多病都会传染。”

柯:“六合行在爱莫利镇的代表李顺答应负责这个问题。”

庞:“李顺推搪。”

柯:“恕我无法干涉。”

庞:“我恐怕疫症会得蔓延。”

柯:“不必虚惊,去年传说华工传染麻疯及天花,还不是一场谣言。”

庞:“柯先生——”

柯:“严寒快要来临,你教手足设法过冬是正经。”

谈话到此为止。

庞英杰无功而退、

柯德唐随即与一班同胞出去了。

四海没见到柯小姐。

庞英杰随即接到消息,枫树岭那边有工人出了事,又匆匆赶去。

那夜,临睡之前,四海在阁楼上用柯大大的药膏细细把伤口搽了一遍。

他看到红人伙计悄悄溜出洗衣店。

四海好奇心强,尾随在他身后。

红人也机灵,发觉了,转过头来,拍拍胸口,“四海,朋友。”

四海也笑说:“踢牛,朋友,深夜,到什么地方去?”

踢牛手中挽出一个包袱,他恭恭敬敬把它放在地上,小心翼翼打开,四海看得有点心惊,不知布包中会滚出什么东西来。

只见踢牛小心揭开包裹,四海踏前一步,噫,他讶异,是一顶美丽的羽冠。

踢牛将它缓缓捧出,庄严地带在头顶,“踢牛,一族之长。”

那顶雪白绣珠的羽冠使踢牛看上去与平时好比判若两人,四海从来不知踢牛原来是酋长,不禁刮目相看。

“你的族人呢?”

“全遭白人杀害,土地,牲口,都叫白人抢走。”

“啊。”

踢牛声音悲凉,“一族之长,现在替黄人洗衣铺打工。”

四海见他说得有趣,忽然想笑,却又不敢,只得低下头。

踢牛说下去:“月圆之夜,踢牛到空地舞蹈,祈祷,盼上苍庇佑。”

四海说:“那你去吧。”

“黎明,踢牛自会回来。、

“祝你幸运。”

第二天一早,踢牛携着他珍贵的羽冠包袱园到洗衣店,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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