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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起眼的宾馆,简陋,寒酸,唯一的好处是入住不需要登记身份证。
一张床就填满了整间屋子,床距离两侧墙的距离顶多20公分,人只能溜着床边走。
墙上挂着一个是几寸的小液晶电视,没见到遥控器,可见电视不过是个摆设。
门缝附近的地上有几张小卡片,上面印着或丰乳肥臀或清纯可人的女子,还有服务热线。
好在进门右手有一个独立卫生间,卫生间不到2平米的样子,其内马桶、淋浴花洒十分局促,还有一个巴掌大的洗漱台。
“我来接您。”闫儒玉开门见山。
且不说眼前之人背负的秘密和线索,仅凭他是曾与父亲同患难共生死的人,闫儒玉就应该将他接走,至少让他住得舒适一些。
卓叔没说话,只是定定看着闫儒玉。
看了好几秒种,叹了一句,“你长大了。”
“是,我来接您,走吧。”闫儒玉坚持道。
“我不走。”
“想到了,要不是我找来,恐怕您连见都还不肯见我。”闫儒玉淡定地在他旁边坐下,“不走,可以,我尊重您的决定,但请告诉我真相,告诉我当年究竟怎么了。”
对方低头不语。
“你就任他们冤死?!你……”闫儒玉几近爆发,他无法理解卓叔的沉默。
“当年的事,太复杂,牵涉太广,我们的下场你难道没看见?!血淋淋的教训啊!别再往下查了,那件事要真追究下去,没人收得住场。”
“天大的事儿,大不了就把天捅个窟窿!”闫儒玉攥紧了拳头,“20年了,你可以放下了,或许你每天照镜子的时候完全不会被自己脸上的伤疤刺痛,或许你已经忘了那些死去的人,但我不行!吴错也不行!我们……”
提到吴错,卓叔的嘴唇明显颤抖了一下。
“让你别管了!让你别查了!你要害死他才甘心吗?!”
闫儒玉没想到卓叔会突然爆发,更想不到他会扑上来跟自己撕扯。
闫儒玉下意识地一闪,卓叔扑了个空,重心一歪,眼看就要栽倒。
闫儒玉又赶紧上前去扶,自己被他坠得跌倒在地,后脑勺梆地一声磕在床沿上,登时就流了一点血。
“小果子!”
一句昵称脱口而出,两人都愣了一下。
小果子,闫儒玉的小名。
除了他的父母,以及身边极其要好的长辈,旁人不会这么喊他。
这种极其要好的长辈,包括吴错的父母,却并不包括那个与他只有几面之缘的卓叔。
20年了,已经20年没人这么喊他了。
20年前,吴错也会跟着大人这么喊他,直到那场大火烧毁了两人全部的童真。
“我们已经是大人了,不能再喊小名了。”说这话的吴错刚刚10岁,闫儒玉才5岁。
闫儒玉干脆就靠着床边坐下,仰头看着天花板。
他突然笑了,大笑。
“哈哈……我明白了,都明白了……怪不得吴错这些天跟我抽疯,原来在纠结这个……哈,哈哈哈……我是真没想到啊……哈哈哈……”
“小果……闫……你……”
“您不见我,因为您根本不是什么卓叔,您是吴错的父亲!20年前那个吴叔叔!我父亲最好的兄弟!”每个字都是闫儒玉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沉默。
也不知沉默了多久,对方终于开口了。
“是!我是吴错的父亲,我苟且了20年,就为了再看儿子一眼!当年的人和事我都怕了!怕死了!我只想儿子平安!算我求你了,要查你自己查,别把吴错拖进去!”
闫儒玉笑得眼角都有了泪。
“好,我答应您,绝不再让吴错参与此事,就是他自己想查也不行,我会千方百计地阻碍他。
现在能告诉我当年的事了吗?”
“你保证?”
“以我父亲的名义保证。”
闫儒玉如此一说,算是断了对方推辞的可能。
“好吧……当年,要从一次打黑行动说起,你卓叔做为卧底在黑社会团伙潜伏了三年多时间,总算掌握了团伙头目曹耀华的犯罪证据。
收网行动很顺利,曹耀华落网,在证据面前却拒不交代。
当时我们在他家保险柜里搜到的一盘录音资料——那录音里有非常明显的枪声……”
闫儒玉问道:“除了枪声,是不是还有雨声?”
“对,不仅有雨声,曹耀华还说了一句话……是什么来着……”
“他说的是:兄弟,欢迎入伙,今后后咱们一起发财。”
“对,没错!就是这个!你怎么……你也听过录音了?”
“是。然后呢?”
“哦,哦哦……然后,被问急了,曹耀华说出了一句话,他说让我们别问了,他死也不会说出抢是谁开的,那是他用来保命的。”
“开枪的人……保命……什么意思?……录音里开枪的人位高权重,被曹耀华揪住了把柄?……对!枪是这个人开的!这个位高权重的人当着曹耀华的面杀过人,这就是把柄!……两个人之间达成了某种协议,类似于只要曹耀华不把他供出来,他就得利用手中权力捞曹耀华出狱。”
卓叔,不,应该是吴叔。
吴叔看着闫儒玉的目光定了定,“老闫的儿子,真像啊……当年,老闫也是这么说的。”
闫儒玉苦笑一下,“现在,连我都成老闫了。”
吴叔继续道:“说实话,我是相信这个推断的,所以我很害怕,我拖家带口,以后还要在刑警的岗位上干,不想得罪那些位高权重的人。
我劝过你爸爸,打黑的事儿证据已经落实得七七八八,移交检察机关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再往下查了。可是你爸不听,他非要弄个水落石出,你看看查下去的结果吧!当年的重案一组全军覆没,就剩我一个不人不鬼。
小果子,你听我一句劝,放下那些旧事吧。”
闫儒玉摇头,“他们给我留下的,也就剩这股倔劲儿了,要是连这个都丢了,哪儿还能找到他们存在过的痕迹?”
第二一八章 打黑(18)()
“好吧,我劝不住你,”吴叔继续讲述道:“我记得很清楚,那是曹耀华被捕以来第一次被允许探视,他的妻儿去看守所看望他,他儿子还小,应该跟你差不多年纪。
探视结束后,曹耀华的情绪波动很大,暴怒,绝食,可是据当时的狱警回忆,探视时他妻子不过是一个劲儿宽慰他,并没有说什么可能激怒他的话。
仅仅过了一天,对于曹耀华的反常,我们还没有任何头绪,看守所里却传来了他的死讯。”
“死因呢?”
“死因不明。当时大部分人都打了退堂鼓,再加上事情太过蹊跷,没人敢深究,”
“怎么个蹊跷法?”
“处理曹耀华的尸体没有按程序尸检、上报死因,而是死亡当天直接就拉火葬场火化了,后来虽然也补了尸检记录,说他死于急病,但我们这些跟进案件的刑警却知道,尸检记录作假了。你说蹊跷不蹊跷?
曹耀华都死了,你父亲也该向前看了吧,没想到他只是表面放下,背地里却还在私自调查,他曾偷偷地向我透露,说曹耀华死前最后一个见的人就是他,曹耀华告诉了他一个惊天秘密,牵连之广,牵连到的人之显赫,说出来要吓死人。”
“是谁?”
“我不知道,”吴叔的目光躲闪着,“我跟他说我不想管这事儿,让他千万别告诉我……他当时也是用这种眼神看我……”
闫儒玉叹了口气,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赶忙隐藏起目光中的情绪,他有什么权利鄙视这个遭受过不幸的长辈?况且,他还是吴错的父亲,
“失火那天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会跑到郊区那栋别墅去?”
“是你卓叔叔,他叫我们去的。”
“卓叔叔?”
“那天他过生日,租了郊区的房子叫我们去玩,我其实觉得很奇怪,大家都是拿死工资的刑警,出租别墅在20年前可绝不是我们能享受的,他为什么要花这个钱?
酒过三巡,或许是借着酒劲儿吧,他掏出来一箱子,里面大概得有个100万吧……那年头100万绝对是巨款了。
他掉着眼泪跟你爸道歉,跟同组的所有人道歉。”
“为什么道歉?”
“他说自己鬼迷心窍被人收买了,这些天他一直偷偷留意你爸的调查进展,并且把调查结果向收买他的人汇报。
你爸的调查距离那个躲在幕后的大人物已经很近了,或许,只差了一两件证据。那些人不会任由隐患滋长,他们就要对你父亲下手了,不仅是你父亲,重案一组的所有成员——只要他们认为有可能造成威胁的人,都会被清理。
你卓叔让我们把钱分了,还让你父亲把所有的调查结果、证据证物全部交出来,他说这是那些人的意思,只要大家配合,就不会有生命危险。”
“可结果还是出了危险。”
“是啊,谁能想得到,聚会的地点是那些人提前定好的,你卓叔只是负责通知大家参加聚会。
屋里的易燃品早就布置好了,门窗锁也都是加固的,只要在外面锁上,里面根本打不开。
等火烧起来的时候我们才发现中套儿了,可是一切都晚了,屋里就连水都停了。
一片火海,简直就是地狱,我最后一眼,是看见你父亲把你母亲护在屋子一角,你父亲背后的衣服有火在烧。”
闫儒玉曾猫在被窝里哭过无数次,一想到父母身上鲜活的细胞、组织、肌肉、器官在一片火海中化作碳灰,一想到他们经历的煎熬和痛苦,他就心如刀绞。
即便想过无数回,哭过无数回,听人讲起仍会抑制不住地痛心,这是他无论如何也迈步过去的一道坎儿。
闫儒玉仰头,抑制住想要夺眶而出的泪水,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
他深吸几口气,让自己的情绪冷静下来。
“谁收买了卓叔?究竟是谁?”
“他没说,他还没来得及说,火就烧起来了……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闫儒玉垂下头,“知道了,谢谢。
谢谢,至少让我知道了,他们真的是被人害死的,让我知道查下去没有错。”
“你这孩子……”
闫儒玉摆了摆手,“您不必劝我,答应您的事我会做到,现在您该跟我走了。
您在维少手上,吴错终究不放心,我已经找好了一个安全的地方,比这儿住得舒服,想要见吴错也方便。”
吴叔站起来,跟着闫儒玉走了几步,出门时小声道:“小果子,对不起。”
“不用。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活下来的是我父亲,他要求我收手,别再查下去了,我也应该理解。”
“谢谢你,孩子。”
“哦,还有一件事,今天的事儿,先别让吴错知道吧,你还得再当一阵子卓叔。吴错瞒着我,这个情我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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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上,吴错“因为”了半天,最终没说出那个理由。
那个闫儒玉其实已经知道了的理由。
他也不清楚为何说不出口。
20年前的那场大火将两人的命运拴在了一起,他和闫儒玉共同经历了太多,就连心中的仇恨和困惑都是一样的。世上若有一个人是他无条件信任,甚至可以托付生命的,那就是闫儒玉。
可如今,事情发生了转机,老天爷似乎更眷顾吴错,让他在20年后与父亲重逢。
当那个面目全非的男人叫着他的小名将他紧紧搂住,一种巨大的复杂的情绪正中他的脑门,将他砸得丧失了思考能力。
幸福、庆幸、珍惜眼前、听父亲的话什么都不查了……等等等等……以及对闫儒玉的愧疚。
吴错就像个独自霸占了所有糖果的小孩儿,虽然开心,但一想到闫儒玉会站在旁边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他就胸闷气短。
他曾试着换个角度去看待问题:如果死里逃生的是闫儒玉的父亲呢?自己会怎样?
明明羡慕嫉妒得要死,却还要微笑说出“真为你高兴,既然你爸不想让你查下去,那我以后就不麻烦你了”。
他不想闫儒玉受此煎熬。
他们要好得就像是一个人,绝不会因为任何事情嫉妒对方,唯独这件事。
这是钉在两人心里20年的钉子。而现在,他要把自己这根钉子拔出来,钉进闫儒玉心里,他做不到。
只能瞒着,瞒到他想出办法的那天,或者,瞒到瞒不住的那天。
或许,等查明了20年前的真相,告慰了闫儒玉父母的在天之灵,到那时候再告诉闫儒玉,两人心里都会好受些。
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