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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素见了礼;便静静垂首站在殿中等官家发话。她先前正陪着圣人在坤宁殿说话;也听说了太后将大嫂魏氏和梁老夫人都召进了慈宁殿。圣人抚慰了她几句,她还是有些提心吊胆。
“陈氏。”赵璟缓缓走近她。这张脸;和刚才阿毓那张脸有七八分相似,可是又截然不同。玉真母女好比行云流水,说话行事舒展妥帖,似乎天地万物都在她们脚下。可陈氏却谨小慎微;拘束得很。
陈素躬身应答:“妾身在。”心里却更紧张了。平时官家和圣人私下叫她阿陈;或者叫她封。官家和自己独处的时候唤她素素。陈氏?只有太后会这么唤。
赵璟将她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回,不知为何,心底慢慢生出了一丝恼怒。她也敢长得像玉真!难怪当年那么独宠她,她总是又忐忑又紧张;还总是容易走神。
“你可记得前带御器械高似?”赵璟尽量语气平缓地问道。
陈素一怔,低头看着自己的裙摆;低声道:“禀陛下,妾身记得。当年浮玉殿凶案;他救了妾身。”
“元丰十九年;高似在你居住的浮玉殿后;杀死同为带御器械的韩某。你的女史指证高似意图对你不轨,被韩某发现后遂杀人灭口。你却作证是韩某串通女史意图不轨,是高似出手相救。”赵璟的目光移到陈素贴紧小腹的双手上,些微的颤抖,在他眼中,刺目之极。“你可还记得?”
“妾身记得此事。”陈素顿了顿:“妾身不忍无辜之人因妾身获罪,说的都是实话。”
“你和高似先前可相熟?”赵璟看着她一丝不苟的发髻,一字一字地问道。他看着那发髻动了动,又垂得更低了。
“并不相熟。”陈素颤声答道。
“那你入宫前可认得高似此人?”赵璟冷冷地问。
陈素的呼吸有些急促起来,片刻后低声道:“认得。他在妾身家的隔壁住过一段日子,算是邻里。”
“邻里?!命案发生之时你为何从未提过?!”赵璟勃然大怒:“你二人可是有私情?!”
陈素双膝一软,如一片落叶轻飘飘往地面坠去,声音颤抖却坚定不移:“绝无此事!陛下!妾身清白,日月可鉴!”
赵璟围着她疾步绕了几圈:“清白?日月可鉴?他身为带御器械,和你是旧识,半夜跑去浮玉殿,不是去探望你是跟踪韩某?他夜探宫妃,行踪暴露后就杀人灭口。你情深意重隐瞒相识实情,替他遮掩杀人之事。哼!你二人干的好事!”
他如困兽般来回急走着,双拳紧握,胸口涨得极痛。若是手中有剑,必然会一剑杀了她!他不顾娘娘反对,纳她入宫,从美人到婕妤到现在的四妃之一,还封为“德”!他不顾满朝文武反对,重用陈青,抬举她的娘家抬举她的出身!还有他那么疼爱的阿予!他要册立皇太子的六郎!
赵璟终于难忍心头怒火,嘶声低吼:“你说!六郎究竟是姓赵还是姓高!还有阿予!那件事不久后你就怀了阿予!——”
陈素猛然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向面前的男子,那温和俊秀的面容,此时双眼赤红,狰狞抽搐一脸杀气。她拼命摇头:“妾身是清白的!妾身敢发毒誓!敢以性命担保!六郎和阿予都是陛下的亲骨肉!妾身是清白的!”她再不聪明,也知道自己和高似的旧事被翻出来,都是陷害六郎,她不能退,不能认,她原本就是清清白白的!
孙安春的声音在殿外响起:“陛下,苏相到了。”
苏瞻有些吃惊,深夜被高太后急召入宫,还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又被请来柔仪殿。官家和陈德妃又都如此失态,苏瞻想起失踪多年的高似,心里咯噔了一下。
“和重。”赵璟长长吸了口气:“元丰二十年,是你提请重审高似浮玉殿杀人案的?”
苏瞻想了一想,躬身道:“是。元丰十九年,和重和高似同在大理寺狱中,相识数月。此人虽沉默少言,却侠肝义胆。臣蒙陛下恩典出狱后,发现原先审高似案的狱司,和量刑的法司有五服内的亲戚关系,理应回避,故提请重审。和重记得,后来的狱司在浮玉殿女史寝室里查到来历不明的金饰一包,而死者韩某恰巧在金店订制过这些金饰,加上有陈德妃是人证。高似得以无罪开释。”他停了停,据实道:“高似感念臣施以援手,臣亦不忍昔日军中小李广穷困潦倒,故收留他在家中办差。”
赵璟点了点头,又看了陈素一眼:“元丰二十年,高似可是随你去了四川青神?”
“是。那年臣的岳父病重,只有妻子带着稚子在青神照料。臣特意请假一个月,往青神探望老人家。岳父去世后,臣留下治理丧事。高似一路随行。”苏瞻的背上渗出了密密的汗。
“高似可有和你提起过陈氏?”
苏瞻略一沉吟,点头道:“高似有一日喝多了几杯,提起过德妃是他昔日的邻家女儿。”
“还说了什么?你难道忘记了?”赵璟的声音极力压抑着怒火,甚至有些咬牙切齿。
苏瞻眼风微动,吃不准陈德妃都已经说了什么,但官家既然这么问,当年他和高似的感慨之语恐怕一时不慎落在了有心人的耳朵里,想来想去,也只可能是青神王氏庶出那几房的什么小人。但他若是为他们遮掩,只怕从此会被官家疑心。
苏瞻一掀公服下摆,跪了下去:“高似从军后,曾从秦州千里奔袭,私闯禁中,找过陈德妃,要带她远走天涯。陈德妃未允。臣怜悯他,又因事过境迁,就未放在心上。臣有罪。”
陈素全身发抖,被苏瞻的话钉死,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一死更不可能了事。
“妾身是清白的!六郎和阿予都是清白的。”陈素咬着牙,反反复复说着。
赵璟全身也在发抖,气急攻心,怒不可遏。
“这样的事,官家还在犹豫什么?!”柔仪殿大门砰地被推开。高太后沉着脸扶着孙尚宫的手,昂首大步迈入。
陈素闭上眼,浑身簌簌发抖。定是太后所为!哥哥和嫂嫂都在宫里,六郎被差遣去静华寺,除了太后,还有谁会釜底抽薪,不惜给她扣上不贞之名,宁可不认皇家骨血,为的就是要除去六郎和哥哥。她自从被强行纳入宫来,本份小心,谨言慎行,依然处处被太后针对,尚书省、入内内侍省的女官和内侍都看着太后的眼色怠慢她,她乎。就算六郎从小被四郎五郎欺负,她也总是息事宁人。就算阿予差点死在赵璎珞手里,她也只能忍声吞气。她能做什么!她一介弱女子,身不由己。是哥哥回京后处处护着她们母子三人!
就算是太后,是皇帝,要她的性命,她也没办法,可他们怎么能这么狠心,连六郎和阿予,连哥哥和嫂嫂也不放过!她就算拼了一死,也要让太后和官家知道陈氏一门清白做人。她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太后!
赵璟胸口剧烈起伏着,这个时候看见娘娘,他说不出心头到底作何感受。又惊又惧,又羞又愤,又恼又恨,竟然也不行礼,也不让座,就这么瞪着高太后。
苏瞻一进柔仪殿,高太后跟着就到了,福宁殿上下哪里敢拦。她居高临下斜睨了陈素一眼,又看向官家:“有苏卿的证词在此,六郎和淑慧的身世可疑,陛下应速速决断,处理了才是!”
赵璟紧抿着唇,他自然是要处理的。按娘娘的意思,必然是褫夺陈氏的封,贬为宫人,打入冷宫,六郎和阿予——他不愿意,心疼得厉害。他还想再问下去,却不愿当着娘娘的面问,也不愿顺着娘娘的心意处理。她看陈氏的那一眼,似乎在说早料到有今日,似乎在嘲笑自己这个皇帝多么愚蠢和可笑。她总是对的,可他现在就是不愿意按她说的做。陈氏、六郎和阿予都是他赵璟的事,不是娘娘的事!
“燕王殿下回宫了!正在福宁殿外候召!”孙安春硬着头皮在敞开的殿门口禀报。
高太后冷哼了一声:“明明应该明日回宫的,城门落锁后还连夜赶回来,是因为知道这样的丑事要败露了吗?先将他拿下,送去大宗正司。明日再由大理寺和礼部和宗正寺同审。”
“娘娘!”赵璟、苏瞻和陈素异口同声高喊起来。
“妾身若有失清白,玷污皇家声誉,混淆皇家血脉,就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陈氏一门均不得好死!先父母地下亡魂永世不得超生!!!”细细尖利的声音震得苏瞻耳朵一阵耳鸣。
赵璟大惊,更是犹豫。陈氏最是温顺,待兄嫂更好,竟然会拿陈家一门发毒誓。莫非她和高似真的是清白的?
高太后冷笑道:“竟然连自己地下的爹娘也不放过,企图凭这个蒙骗官家,其心可诛。陈氏你以为这样,你生的儿子就能做皇太子吗?!痴心妄想!不用天打雷劈,你身为宫妃,两度私会外男,老身这就送你去下面,看你有何脸目见你爹娘!来人——!!!”
“退下!!”赵璟怒视着带着两个内侍进门的孙尚宫,陡然大喝道:“滚!滚出去!”
孙尚宫看着高太后。高太后深深吸了口气,对着孙尚宫点了点头,才挥了挥手。苏瞻犹豫了一下,行了礼也跟着孙尚宫退了出去。
赵璟的愤怒再也抑制不住:“娘娘!这里是柔仪殿!陈氏是我的妃子!六郎现在还是我的儿子!我——我才是皇帝!”
高太后看着他,一步步走近他:“皇帝!老身掌皇太后金印,莫说是你的妃子,就是先帝的妃子,我也一样管得!六郎是不是你的儿子,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六郎的暴戾任性,哪一点像赵家子孙?你是官家,是皇帝,就不要守祖宗法度了?你不过是觉得羞耻恼怒罢了,难道你还想要替她遮掩不成?”
赵璟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你连玉真也不放过她生不如死那么多年,你连儿子我也不放过,朝堂后宫都要听你的。想起那十年里,听政、奏对、朝议,众臣背向自己,只对娘娘行礼。想起就算自己亲政了这许多年,依然时常听见娘娘昔日垂帘如何如何,想起三弟的双腿,回来后娘娘看着他那冰冷的眼神。赵璟终于大喊了出来:
“所以您什么都要管?!娘娘!您连爹爹的生死都管,因为爹爹要立郭氏为后,不守祖宗法度,你就毒死了他?!”
高太后如遭雷击,不敢置信地看向面前这个面容扭曲的男子,这就是她的儿子!她为他豁出过命去的大郎!竟然说出这样的话,这是要置她于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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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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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太后死死盯着赵璟,极慢极慢地朝他走近:“你说什么?大郎,你再说一遍。”
赵璟不自觉地退后了两步;悲从中来;方才的愤怒烟消云散;变成了无边无际的哀恸和无奈。父子、母子、夫妻。他为何就必须面对这么难的事!没有人能帮他!
“娘娘,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你对爹爹;做的那些事!你是我才——”赵璟掩面而泣。可她从来没问过他愿意不愿意做太子,若保住太子一位就得害死爹爹,他又怎么会肯!他以仁孝治天下,却已经成了笑话。他承受不住;这样的重。
这就是她的好儿子!这就是她的儿子!高太后挺直了背,扬起了下巴。
“先帝当年说我过于固执专断;恪守礼法教条;严厉有余;亲和不足。大郎你不免怯懦柔弱,当不起大任。”高太后忽地笑了起来:“先帝倒没说错,我高氏竟然生了你这样一个怯懦无能之辈!”
赵璟蹬蹬又倒退了两步;浑身止不住地发抖;他看着自己的母亲。她终于说出来了!不是爹爹如此想,其实是娘娘你自己就是这么想的!
“先帝私心,他深爱的女人和儿子,不惜将过错推诿在我们母子俩身上。他身为人父,身为帝王,可有花过时间在大郎你这个太子身上!他的时间,除了政事就是那个女人!”高太后冷笑道:“我不强,我不严怎么活?我不恪守礼法规矩,你能得到两府和朝臣宗室的尊重和吗?我不专断,宫变时从血泊中活着走出去的会是我们母子吗?!”
赵璟打了个寒颤,这些话他听过无数遍了,他知道这都是对的,可他真的不想再听。
“我高氏不只是他的原配妻子,也不只是大郎你的娘亲。我是一国之后,一国之母,一国的皇太后!大赵在我手中十年,如何?我从没有过称帝的心思,大郎以为没有臣工上书请我称帝?是我严词痛斥,是我罢黜此人!你呢?只敢躲于妇人身后哀哀啼啼!”高太后走到长案边,看着那玉璜和先帝的两份手迹,气到极点反而平静得很。
“我今日才知道先帝竟然是中毒而亡的,我还以为是被我和两府的相公们气死的!”高太后冷笑着拿起那块玉璜,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