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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焰熊熊,直冲上密室的天花板。
段星遗觉得自己整个人仿佛也快要烧起来了,猛汗湿了背心,皮肤已经开始发红发痛,他却咬紧了牙关,稳稳地站着,倔犟得眉头都不肯皱一下。突然面前白影飞来,扣住他的手腕,将他使劲拖拽开,他像来时那样跌出了密室,撞在窄巷坚冷的墙壁上。
转瞬,他便笑了。
已经被大火烧得那样狼狈,浑身都是伤,他却笑得戏虐,笑得癫狂。笑得让洛回雪愤怒又心疼。
你不要命了?她斥问。
他冷笑,我只是在跟自己打赌,赌你会不会眼睁睁看着我被烧死。说着,他凑近两步,伸手扶着墙,将她圈在自己的身体与墙壁之间,暗影覆盖住她灵动的睫羽。他挑衅道,你不是说你喜欢我吗?你既然喜欢我,就不会不理我的死活,对不对?
他靠得那样近,近得让洛回雪可以感受到他的呼吸吹拂,吹拂着她发烫的脸,她的心跳越发不安分,竟有了几许紧张。就算依旧愤怒,语气也软了下来。她道,你为了救木紫允,可以连生死都不顾?
是的!段星遗猛吼一声,斩钉截铁。那声音喷薄在洛回雪的脸上,她觉得他仿佛恨不能将自己吞掉似的。这几日相处,她尚且没有见过他有流出这样多的不安与失态,她知道他是真的急了,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多一刻,他便多一分暴躁,多一分愤怒,他已经越来越失控了。
走出窄巷,回到光亮的地方,段星遗才惊觉洛回雪的脸色苍白得厉害。她说,既然你觉得蚩瑶是被囚禁在凤裔阁,我便领你去凤裔阁,看过了,你就会死心了。
段星遗沉默不言,深邃的眼眸里,藏着隐隐的不安。他便跟着洛回雪往凤裔阁去,一路上,总觉得洛回雪的步子放得很慢,脚步声听起来也有些钝重。但他并不在意,跟着她在石楼里绕来绕去,很快便到了凤裔阁。
凤裔阁里没有蚩瑶。
半点线索也没有。
亭台假山仿佛都在嘲笑着他。他怒气再度上涌,一把抓了洛回雪的肩,你究竟在玩什么把戏!
洛回雪撅着嘴笑,是你自己没有猜对,怎么倒怨起我来了?
如果她不是女子,段星遗想,他定然会愤怒地甩给她一个巴掌!但这会儿他满腔怨怒没处发泄,只能一把丢开她。用的力道并不重,却怎料她趔趄两步,竟摔倒在地。试图起身时,身子却发烫发软,没了支撑,一头撞在台阶上,昏死过去。
§ 颜如雪
段星遗不知洛回雪为何会那样,昏睡了几个时辰,仿佛虚弱得一碰就要融化。她凝脂般的肌肤,白得吓人,仿佛用石膏雕成的。
朦朦胧胧,她喊了一声,烫!掀了棉被,一翻身手便垂下床沿。段星遗并不太乐意,可还是将她的身体扶正了,又拧了浸过凉水的毛巾,搭在她的额头上。反复几次,到黎明时分,她总算醒转了。
这几个时辰,虽然昏迷,但洛回雪已经清楚地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低头看自己像是被石膏涂抹了的肌肤,心中怅恨难言,见段星遗在椅子上坐着,闭目安神,那浓浓的眉,斜飞入她的心间。
她凄然地笑了笑,强收起满心的苦痛,渐渐地将笑容又调整回之前的戏虐。她故意“哎哟”喊了一声,段星遗便被惊醒了,看她好像是要起身下床,但虚软无力,几乎要从床边滚落下来,他剑眉一蹙,起身上前扶她:你小心点——
突然,唇上一热。
洛回雪竟趁着他靠过来而毫无防备的时候,毫不矜持地吻了他。软绵绵的云片贴着,倒让他心惊胆战,一把推开她:你这是做什么!
洛回雪笑起来,坐直了身子,段星遗方知道她刚才又是在捉弄他,假装要摔倒,好使他过来相扶,然后趁他不备强吻他,他从未见过如此顽劣而不知羞的女子,他竟被她的恶作剧弄得面红耳赤。
洛回雪却是越笑越凄凉,手扶着床沿,支撑着软绵绵的身子,叹道,唉,你终究还是讨厌我。
段星遗毫不怜香惜玉,你毒害门主,又将我囚禁,我如何能不讨厌你。
可我只是想将你留着——留在这里,陪我,生命的最后一段!洛回雪的眉眼转哀戚,认真地看着段星遗。
段星遗不无惊诧,生命的最后一段?
洛回雪幽幽地叹息,道,我是快要死了。
洛回雪终于决定向段星遗说出真相。她说,其实蚩瑶早在两年前便郁郁而终。她说,当年你离开雪峰山时,蚩瑶在你的身上偷偷种了随魂咒,这五年,无论你去到哪里,在做什么,她都可以从玄光镜里窥见你。
可是,她越是看你,便越觉得难受。
她看着你抑压自己心中的情感,陷在一段不伦的沉迷之中,她为你难受为你心痛,也为自己爱而不得的痴恋心碎。原本雪姬可以活五百年甚至上千年,但蚩瑶仅仅活了三百六十年便郁郁而终。
段星遗看洛回雪苍白可怜,却也恼恨她将自己愚弄。他冷声问她,这世间,只有一个雪姬,那你又是谁?
洛回雪潸然,颗颗珠泪滚落,她说,我是蚩瑶因为思念你而流出的眼泪化成,所以,我知道她的一切,我也知道她所窥见的你的一切。我知道,若是木紫允中毒,你必然会跋山涉水来为她寻解药,因而我布了这个局,引你前来。我骗你说蚩瑶还活着,也是想有更多的筹码与借口留住你。
我只想留你三个月。
因为我的寿命只剩下三个月。
可是,刚才你在密室放火,而我却是不能接近火焰的,火焰灼伤了我,所以我才变成现在这样,而最后三个月的寿命,也因为烈火的侵蚀,而剩下最后七天。我没有力气再捉弄你了,只好把真相告诉你。
段星遗看着洛回雪,她的容貌陌生却熟悉,他纵然对她从未放下戒心,但此时,却也不得不动容:你明知冲入火场会焚掉你最后的时间,你仍是选择救我?
洛回雪苦笑道,我说了,我喜欢你嘛。
段星遗顿时哑口无言。心中涌起无法名状的艰涩滋味。洛回雪的手轻软软地搭上来,握着他,唉,我改变主意了,我要在临死前为你做最后一件事,你带我去渝州吧,去濯香门,我会治好她的。
她说,我只有一个要求。在我死的那一刻,你必须陪着我。
他的眼神终于软化,好,我答应你。
段星遗片刻也不愿再耽搁了,拿着洛回雪交给他的钥匙,开了石楼的门,从马厩里牵过最精壮的汗血宝马,两人共乘一匹,飞快地朝着山下奔去。
道路逶迤,心急如焚。
洛回雪倚在段星遗的胸口,故意靠得很近,软绵绵的,时不时地仰头去看他,鼻息吹拂着他青青的胡楂。快要山脚的时候,远远地看到一块界碑,刻着雪峰山三个字。洛回雪的心弦顿时抽紧,直喊着要段星遗将马停下来。段星遗不明就里,以为她是因颠簸而身体不适了,便问她,要休息一下吗?
洛回雪笑着看他,若不是因为我可以救她,你才不会对我这样好呢,是吗?
段星遗一愣,无法作答。
洛回雪便轻叹,这几日能与你朝夕相处,我应该心满意足了,又何必奢求太多呢?走吧,走出雪峰山,一切就到头了。
段星遗觉得洛回雪的神态有些怪异,可是却说不上来,他急于赶路,便又重新勒紧了缰绳,当马儿再度跑起来,四蹄都越过那块界碑,突然,怀中的人儿就像轻烟般升起,又滚落在路边的草丛里。
段星遗大惊,跳下马飞扑过去,抱起洛回雪,你这是怎么了?
洛回雪的笑容里有几许得意,她说,你可知道,蚩瑶为何那么思念你,却不能下山去找你?那是因为雪姬的一生,只有一次离开雪峰山的机会,而且,不能超过十二个时辰,我也不例外。我为了对木紫允使出苔上雪,已经将这一次的机会用尽,如今,我冲破雪峰山地界,只能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段星遗又惊又急,恨不能此刻魂飞魄散的人是他自己。可是他更恨,更怒,他抓紧了洛回雪的肩,质问道,你是故意的,对不对?
洛回雪暗淡的星眸露出几缕凶光。是的,我故意要给你希望,却又亲手毁掉这希望。因为我爱你,却也恨你。我是蚩瑶的眼泪所化,她的眼泪,有爱有思念,却也有忌妒与仇恨。我是不会救木紫允的。我死了,便没有人可以解苔上雪,没有人救得了她!我要她死,我要你恨我!因为,你既然对我没有爱,那么便只有恨,才能让你永远都记得我。
你疯了!你这疯子!段星遗声近咆哮,却咆哮得那么无力,仿如垂死。她喜怒无常,她心思诡异,他无法看懂她,更无法理解她。她所做的这一切,没有道理可言,他却只能逆来顺受,束手无策。
洛回雪凄凄地笑着,我是疯了,我想,与其安安静静地死在石楼里,倒不如用这样轰轰烈烈的方式,我要你看着我魂飞魄散,看着我,却无能为力,那种绝望,刻骨铭心!你一定会很恨自己吧,恨你自己没有办法救回你心中敬若神明的女子。
洛回雪说着说着,声音逐渐弱下去,像一盏残灯,风一吹,便熄灭了。段星遗眼睁睁看着她在怀中化成齑粉,指缝间连一点细碎的痕迹都没有留下,他正如她刚才所言,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和恐惧。
他甚至怀疑,自己的生命,到这里,也是尽头了。
§ 尾声 雪中泣
濯香门被一股死亡的气息笼罩着。悲恸就像腐骨蚀心的水,将所有的人都浸在其中。他们快要无法呼吸了。
他们站在暗紫色的香闺里,看着床上躺着的如冰雕一般的女子。
她不能就这样死了!
不能!
段星遗的内心嘶吼着,狂躁的戾气,已经将他的肢体分解,将他的灵魂狠狠地碾碎。他垂首站在床边,握着拳,按捺不住身体的颤抖。
天色骤然由明转暗。
暗得有点不同寻常。
门外的风像旋涡似的,竟刮起了阵阵哀号。突然,一股风柱将大门撞开,一个满头银发的男子面容冷峻地走了进来。众人大惊,纷纷排开阵势,拔出武器对准了他。
不要伤他!濯香门副门主谷若衾严声阻止,盯着银发男子,依稀又看到了十六年前的点点滴滴。
银发男子不管众人眼光,径自走到床边,双手抬起,掌中便有青烟袅袅地落下,像一层透明的膜,将床上躺着的木紫允覆盖。渐渐地,木紫允的脸色开始红润起来,干涸的嘴唇,也越来越水润饱满。片刻之后,她的胸口有了起伏,轻咳两声,竟缓缓张开了眼睛。
众人看得呆住,可无一不为此情景欣喜若狂。
银发男子从容地收了手,看了看木紫允,如释重负,但却一言不发转身欲走。木紫允焦急地坐起身,喘息着喊他:是他让你来的,对不对?
银发男子顿住脚步,那背影好像已经给出了沉默而肯定的回答。
是的,是他。
房间里静得诡异,气氛很是微妙。良久,银发男子才轻飘飘地道了一声,保重。木紫允眼波流动,似有泪光,只勉力一笑,问,他——还好吗?
嗯。银发男子只用鼻音轻轻地哼了一声,转瞬便化成轻烟,飞出门外消失不见。木紫允望着空荡荡敞开的房门,仿佛要将外面院子里层层的景物都望穿,望尽天荒地老,望见她想见的那个人。
但视线里却空无一物。
濯香门的弟子都不知道那神秘的银发男子究竟是谁,他叫鱼弦胤。十六年前,与木紫允、谷若衾、沈苍颢是旧相识,他们曾一起经历与魔神归蟒的恶战,同过生死,共过患难。他和沈苍颢一样,都是从天界遗落凡尘的遗珠。十六年前,恶战结束,他们领回各自的使命,回了天庭,从此,天与人,永相隔。
看见鱼弦胤的那一刻,木紫允便知道,原来这十六年她虽然和沈苍颢无法相见,但他却仍是默默地关注着她,守护着她。这一次她危在旦夕,她知道一定是沈苍颢让鱼弦胤前来救她。她想着想着,刚恢复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憔悴几分。
她也知道这一次出现的人为什么是鱼弦胤而不是沈苍颢本人,只因她懂得彼此的伤悲。——相见不如不见。
他永远都是背负着使命的天神。
而她,也永远都是平凡的下界女子。容颜会老,灵魂衰竭,他们之间,有太多太多的不一样,不可逾越。
若是见面徒增伤悲,又何必还见?
只是,她却无法欺瞒自己——就算明知毫无结果,她仍是想再看一看他,看他温柔熟悉的眉眼,看他眼底的深情缠绵缱绻。
这思念,已经快要将她折磨得粉身碎骨。
她望着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轻声低语,我究竟要等到几时才可以再见你一面?空荡荡的房间,只有穿堂的冷风。
她已经等了十六年。
漫漫余生,也不知还剩下多少个十六年,但她却知道,她会一直一直等下去。等尽所有的十六年,等到青丝变成白发,等到红颜化作枯骨。
一直一直,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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