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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弗莱彻的经历让他开始学会重新检视自己,只有将每一个细节都钻研到极致,才能够将自己的技艺提升到全新的层面,至于那些抛弃了基础技术的大师,那又是另外一个级别的水平了。现在他必须集中注意力在当下的基础技术上。
脑海里慢慢地回味一番之后,又重头开始演奏了一遍,手腕和手指的控制更加细腻起来,却反而导致了力道不够均匀,每一个鼓点声音的圆润也就不同了,这就好像大珠小珠落玉盘,如果是全部等同大小的珍珠,那么声音就应该是连贯而流畅的,但珍珠尺寸出现了不同,起伏的声响就开始出现了抑扬顿挫。
有时候,抑扬顿挫是好事,因为能够成调;有时候,这却是坏事,比如现在。
第二次,随后又第三次停顿了下来。没有想到,相对简单的开篇似乎也变得困难起来,他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地侧耳倾听着,自己慢慢地、细细地琢磨起来。
……
“他到底在做什么?”达米恩静静地站在旁边观看了许久,终究还是忍不住发出了疑问。
其实达米恩是一位成熟稳重的年轻人,从他的镜头运用和画面拼接就可以看得出来,哪怕“爆裂鼓手”才是他的第二部作品,就已经初步显现出了调度和控制的大气;但他终究还是缺少更多的拍摄经验,处理突发事故的时候难免有些急躁。
如果可以的话,达米恩愿意静下心来,给予蓝礼充足的时间,慢慢地揣摩角色、慢慢地打磨戏份,因为他知道这是值得的,蓝礼的表演绝对不会让人失望。
但问题就在于,他们在茱莉亚音乐学院的拍摄时间着实有限,一分一秒都是极其宝贵的,为了能够在规定时间内完成拍摄,他们必须加快进度。所以,达米恩的心态难免就有些着急。
其实,他知道蓝礼正在做什么,但他却不理解这样做的原因;更为准确来说,他理解原因,却不理解这样做的必要性。对于这场戏来说,蓝礼的揣摩和演练都是没有任何必要的,甚至可以说是浪费时间。
“他正在揣摩角色。”保罗解释到。
达米恩点点头表示了同意,语气还是显得有些急促和焦虑,“我知道。我知道他现在正在调整状态,揣摩安德鲁的状态,但问题就在于,真正困难的部分在后面,甚至不是弗莱彻挑刺不断的第十七节,为了拍摄这场戏,他只需要反复研究那困难的部分就足够了,那些挫折、那些困惑,全部都来自于后面困难的部分。”
作为编剧兼导演,达米恩对于整个故事以及所有细节都了如指掌,每一场戏的曲目和桥段都一清二楚。所以,他理解蓝礼的举动,却不理解必要性。
因为他是导演,不是演员。
鲁妮等人都不明白故事的来龙去脉,自然也就无从揣测蓝礼的意图,但鲁妮却回想起了刚刚在门口的小插曲,于是试探性地说道,“这场戏之前的一场戏,他是不是……遭遇了什么挫折,又或者是什么打击,信心受挫?所以,他现在正在对自己更加严苛,反反复复地折磨自己,希望能够达到完美。”
“你可以看到,其实蓝礼正在不断地修正自己的演奏,每一次都有些许不同。”鲁妮的思路渐渐连贯起来。
但就在此时,始终还在状况之外的瑞恩却插话说道,“你确定?每次都不同?”
气氛顿时就轻松起来,鲁妮无语地翻了一个白眼,“我不确定,不然,你打断蓝礼的演出,亲自询问他一下?”瑞恩立刻就举起了双手表示投降,然后牢牢地闭上了自己的嘴巴。
鲁妮收回视线,接着说了下去,“达米恩,蓝礼不是一个浪费时间浪费精力的演员,他的一举一动都是有深意的,也许这些表演都在镜头之外,观众根本看不到,但对于角色来说,却是整个脉络的重要组成部分。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应该再观察看看,也许就可以看出端倪了。”
达米恩沉默了下来。
因为他知道,整个故事连贯起来之后,蓝礼的所有行为都变得合理而顺畅了:
安德鲁正在按照弗莱彻的要求来逼迫自己,不仅仅是挑战高难度的部分,而且是每一个小节每一个音符都必须做到……完美,真正意义上的完美,无可挑剔的完美,让弗莱彻闭嘴的完美,那种自我证明的执念正在一点一点迸发出来,就如同钻牛角般走火入魔。
“砰砰砰”的鼓点还在继续,但达米恩却没有再抱怨,而是要求现场所有人保持安静,并且要求摄影师开始了他的工作,将整个过程完整地记录下来。至于后期剪辑是否能够用得上,那就到时候再说。
……
一遍,再一遍,又一遍,渐渐地琢磨出了门道之后,他的脸颊之上浮现出一抹肯定的神色,虽然没有笑容,但眼神里的坚定却缓缓地翻滚起来,似乎总算是重新建立起了自信,这也促使他开始进一步朝着后面困难的部分推进。
第十七小节。
第十八小节。
反反复复,反反复复,他已经重新击打了至少一百遍。
不厌其烦地寻找着十六分音符之间的间隙与韵律,滋滋不绝地搜索着抢拍或者是拖拍的蛛丝马迹,没有了弗莱彻的压迫与威胁之后,他的大脑终于能够冷静下来好好思考,用自己的耳朵认认真真地侧耳倾听着,一点一点地拨开云雾,然后一遍又一遍枯燥而乏味地雕琢着。
不知不觉中,练习室门口就已经站满了人群,里三层外三层的汹涌景象,却是鸦雀无声,一丝一毫的声响都没有,仿佛就连呼吸声都已经彻底消失,所有视线都一动不动地落在了那个正在击打架子鼓的男人身上。
三十分钟,足足三十分钟就这样过去了,但他却丝毫没有倦怠和乏力的迹象,整个人就如同刚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豆粒大小的汗水一颗接着一颗地往下滑落,打湿了头发,打湿了T恤,打湿的架子鼓,而那双眼睛之中的执着与专注依旧没有任何动摇。
奇妙的是,现场没有人觉得无聊。
大家就这样愣愣地注视着他,一遍又一遍地反复演奏着同一段曲目,自己与自己较劲,一点一点地打磨着演奏之中的每一个细节,就连摄影师都不得不改变了工作模式——他将摄像机固定在了三脚架之上,确保整个镜头的稳定与持续,而不会因为他的体力枯竭而出现晃动。
但摄影师却没有放弃工作,他又在练习室里的不同角落里安装了三台摄像机,一共四台摄像机来捕捉画面,就如同纪录片一般。
就在此时,毫无预警地,安德鲁就抬起了右手,狠狠地给了自己一记耳光,“啪”。
1405 死磕到底()
“啪!”
一记清脆而响亮的耳光响了起来,在鼓声中断的寂静现场显得格外刺耳,所有人都受到了巨大的惊吓;但是,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还没有来得及完全释放出来,众人都纷纷紧紧地抿住了唇瓣,让气音全部都消失在了唇齿之间。
不由自主地,大家都屏住了呼吸。
安德鲁正在试图让自己打起精神来,刚刚的演奏出现了低级的重复失误,反反复复演奏了如此多次,居然还会犯错,内心深处的暴戾和烦躁就瞬间爆发出来,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就抬起了右手,狠狠地甩了一记耳光——
连带着握在掌心里的鼓槌也狠狠地敲击了脑门一下,在额头之上留下了一道明显的红印子。
他却浑然未知。
再次深呼吸,就如同拳击手登台一般,开始扭转自己的脑袋,脖子关节发出咯咯脆响,稍稍地让自己放松下来,然后正式地从头开始演奏。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节奏精准、力道均匀、张弛有度、情感充沛,一曲“鞭打”蕴含着胸腔之中的熊熊火焰,暴戾而炙热、癫狂而肆意地宣泄而下,就如同尼加拉瓜大瀑布一般,浩浩荡荡的轰鸣声在耳膜之上如同雷霆一般持续击打着。
经过三十分钟持续不断的重复演奏,在场每一位听众都已经“耳朵长茧”了,此时此刻,他们确确实实地可以捕捉到细微的差别来,尽管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也无法识别到底是好还是坏,但变化却是真实存在的。
那种酣畅淋漓的畅快感毫无保留地冲击着每一个人的心防。
就在此时,达米恩的瞳孔微微地收缩起来:最困难的部分来了。
左手单击爵士鼓、右手单击吊嚓,两个节奏必须契合在一起,尽管不是四百击,但击打节奏也已经突破了两百八十——依旧是七拍的节奏,速度和频率却必须翻两倍以上,整个控制难度却是十倍百倍地上涨。
更加困难的是吊嚓。
因为爵士鼓的位置更加低矮也更加靠近身体,左手使用小臂和手腕的力量完成控制,依靠指尖做出细微的调整,从发力与维持角度来说,肌肉所需要承受的压力相对轻松一些。
而吊嚓的位置则更加高端也更加远离身体,右手除了小臂和手腕之外,大臂必须保持水平的稳定,如同一个支架般,支撑整个发力的控制,肩膀的承受力量也就更加明显一些。
另外,爵士鼓的鼓面是相对固定的,而吊嚓则是相对晃动的,为了击打出同样频率的节拍,吊嚓的力量控制必须更加平稳更加均匀也更加细腻,稍稍太过发力,吊嚓出现了剧烈晃动,整个节奏也就被彻底打破,难以为继。
如此静下心来认真倾听巴迪…瑞奇的演奏,就可以注意到,吊嚓部分的声音清亮而均匀,具有一股稳定而强大的穿透力,甚至可以清晰地捕捉到完整的四拍和八拍,整个节奏感的韵律妙不可言,将“鞭打”高/潮部分的情绪完完全全调动起来,每一位听众都不由开始热血沸腾。
这就是功力。
安德鲁的鼓槌快速抖动起来,严格来说,手腕是一个控制支撑点,晃动绝对不能太厉害,否则就会破坏整齐的平衡,更何况,两百八十击的鼓点非常密集,晃动弧度太大就要跟不上节奏了;更多还是依靠指尖的力量,利用五根手指的细腻配合,将力量源源不断地传输上去,带动鼓槌的连续击打。
理论层面的解释说明,听起来似乎不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但只有实际操作过才知道,难度远远超乎了想象。
“砰砰砰砰砰”。
密集鼓点正在飞快提速,提速的同时也不能失去节奏频率的框架,始终还是必须保持七拍的架构;而弗莱彻持续不断强调的准确节奏更是不能丢失,抢拍和拖拍都是失败的击打,这也对控制力提出了更加严苛的要求。
然后,手腕和手臂的肌肉就开始僵硬起来,当频率提升到一定高度之后,就如同陷入泥泞之中一般,死死地卡住了,这也迫使他不得不加大力量,放松的肌肉就渐渐紧绷起来,越是紧绷,就越是失控——
当肌肉僵硬之后,意识就将失去对肌肉的细微控制,强制发力的情况下,就只能控制整条或者整块的大肌肉,这也就使得整个击打动作开始变得笨拙而夸张起来。
简单来说,刚刚还是手指在细腻控制,现在却变成了挥舞整个小臂,连带着整个大臂和肩膀都开始晃动起来,击打频率不仅没有提升,反而还开始渐渐下滑,甚至就连七拍的节奏框架都被彻底打乱,彻底沦为了一个四不像。
一塌糊涂。
安德鲁整个人都不由紧紧地咬住了牙关,五官都皱在了一起,越是紧张就越是用力,越是用力就越是失控,越是失控就越是紧张,这就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以至于浑身都开始剧烈的颤抖起来,就连最为基础的击打架势都已经变形了。
最终,安德鲁狠狠地用鼓槌猛地敲打了两侧的吊嚓,那发泄式的一次性/击打根本没有力道和技巧可言,凶猛地落下,吊嚓就发出了刺耳的嘈杂声响,吊儿郎当地摇晃着,余音袅袅地不断响动着,就如同乞丐正在敲打破铜烂铁一般。
安德鲁抬起了右手,似乎想要再次发泄一番,紧咬着牙关、紧收着肌肉,最后时刻硬生生地完成了紧急刹车,右手就这样停在了半空中;紧闭的眼睛和紧皱的眉头之间透露出一股浓浓的懊恼和沮丧,但终究还是没有能够发泄出来;紧绷的肩膀突然松懈下来,重重地往下耷拉,连带着脑袋也低垂了下去。
刚刚的练习与设想,却终究还是没有能够顺理成章地达到预期水准,就仿佛所有的努力都只是徒劳一般。那种沮丧和憋屈,就这样死死地卡在了胸口,气喘吁吁。
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双手无力地落在了爵士鼓的鼓面上,整个人都散发出一股灰心丧气的气息。
不甘心,终究还是不甘心,但稍稍喘口气,之前的耻辱就再次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