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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拍摄“抗癌的我”,初期阶段,他明显发力过猛,冷静下来之后,重新理解角色、调整表演节奏,事情就重新回到了正轨。从始至终,他的思路都是清晰的。
但这一次却不一样。他踩不准表演节奏,也找不到表演状态,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整个人和角色之间似乎产生了隔阂,无法构建桥梁,这绝对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站在客观角度来说,刚才的表演着实不俗。表演的细节、层次、深度以及发力,每一个环节都恰到好处,不会显得太过夸张,同时又保持了整个情绪的饱满,将那种痛苦和悲伤全部展现了出来,精准的控制说不上是巅峰状态,但也的确是准确到位。
从技术角度分析,这样的表演是足够的。对于这一点,托尼和蓝礼都达成了共识,如果就通过这一条,直接用在电影里,那也没有问题,足以让托尼心满意足。
可是另一方面,托尼隐隐觉得缺少了一点什么,却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站在导演的立场上,情绪足够、表演到位、节奏适当,这就是全部了,他的犹豫和踌躇,仅仅只是追求完美的自我质疑和自我刁难罢了。如果可以做到一百分,为什么要满足于九十九分呢?
托尼的想法得到了蓝礼的认可。
但蓝礼的视角却截然不同,对于演员来说,刚才这场戏缺少了一点火花,那一点点的化学反应,用语言描述、用行动展示、用表情勾勒都是不准确的,仅仅只是一种感觉,虚无缥缈的感觉。就好像在艺术创作过程中一样:感觉不对。什么都对了,但感觉不对,于是什么都不对了。
对于亨利…巴特这个角色,对于“超脱”这个剧本,蓝礼进行了全方位的透彻研究,他明白托尼和卡尔的意图,也明白角色的重任,同时也以最精准的表演呈现出了角色的情绪和情感,那么到底还缺少了什么呢?
脑海里充满了无数思绪,如何展现悲伤,如何展现痛苦,如何展现变化,每一个细节都是如此栩栩如生。在学院读书期间学习到的表演技巧充斥着大脑的每一个角落,反反复复地将刚才那一场戏拿出来重新审核,甚至细化到每一个表情的细节,全部乱成了一团,根本无法思考。
深呼吸,再次深呼吸,蓝礼知道,自己不能急躁,此时此刻,急躁帮不上任何忙,反正他们已经卡在这里第四天了,再糟糕也糟糕不到哪里去了。与其如此,不如放慢脚步,好好整理思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现在的退后,是为了更好的前进。
放慢了脚步,顺着街道一路前行,从口袋里拿出香烟,这一次为了饰演亨利,香烟随时都放在身上,这倒是省了事儿。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内森和罗伊焦急的模样,蓝礼反而觉得有些好笑,嘴角不由就稍稍放松了下来。
从表现派演技的角度来看,这场戏展现的是悲伤到无法自已的情绪,那种痛苦到了极致、折磨到了极致、伤心到了极致,以至于泪水源源不断滑落的情绪,在公车上彻彻底底爆发了出来。
随后看到了艾瑞卡,亨利更是悲从心起,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在地狱深渊里不断下落,看不到终点,但他知道,没有人可以帮助她,即使帮助了,事情也不会更好,因为他现在还是在地狱里,不断滑落,永远看不到尽头。
于是,他的情绪平复了下来,绝望渐渐地油然而生,重新回到了那麻木不仁、无悲无喜的状态,只是双眼之间的悲伤和苦涩却一时间挥散不去,让眉宇的情绪变得更加低沉了一些。
一段表演之中,可以分为三个阶段、三个层次,情绪的起承转合以及层层深入,对于演技的准确和精细提出了超高的要求。昨天的拍摄时,他对于这种分寸的掌控始终不够到位,拍摄出来的成品自然难以让人满意,那么刚才的这一次呢?
嘴里叼着香烟,那舒缓却带着一点点刺激的香气在鼻翼底下萦绕着,专注力一点点地凝聚起来。
最开始的嚎啕大哭,情绪彻底地释放,那种努力控制却依旧分崩离析的无助,将悲伤无限放大;随后的默默流泪,痛苦开始一点一点地啃噬心脏,原本已经麻木的情绪,再次感受到了那深入灵魂的痛苦;最后的麻木沉默,重新恢复到了之前的死寂。
整个表演层次分明、节奏清晰、主线明确,将整个情绪串联起来,一气呵成。如果再认真地抠细节的话,他的确还有一些进步的空间,比如说第二阶段的情绪转变,可以稍稍放缓一点节奏,将整个变化展现出来,加强亨利与艾瑞卡之间的联系。但,刚才观看回放的时候,他却不是这样的感觉,不是某个部分的调整,而是某个部分的缺失。
那么,到底缺失了什么呢?
追本溯源,表现派演技的情绪细节是来源于什么的呢?角色与故事的联系,简单来说就是,亨利为什么哭?为什么在公车上哭?为什么在这个时间点崩溃?
重新回顾整个晚上的时间线:彻夜失眠,深夜闲逛,医院电话,劝说外祖父,谴责护工,然后在归程的公车上情绪彻底崩溃。
毋庸置疑,外祖父是这条时间线上的重点。在照顾外祖父上床休息的时候,这位饱受阿兹海默症折磨的老人喃喃自语着,“很多老人在临死之前,睡眠特别多。这是不是挺傻的?”看着外祖父那失魂落魄、茫然若失的神色,亨利感受到了深深的无助。
随后亨利拿起了外祖父的日记本。按照医生要求,为了战胜病魔,外祖父必须经常锻炼写作,将自己脑海里出现的所有片段都记录下来。但整个日记本都是空白的。亨利忽然就意识到,死神的脚步正在逐渐接近着。
可即使如此,外祖父依旧对母亲的自杀念念不忘,似乎从那一刻开始,外祖父的时间就彻底停止了,生命完全停在了那一个夜晚;而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只要闭上眼睛,他就可以看到母亲那赤裸的身体躺在卫生间里,口吐白沫,手里握着散落的白色药片,那样的画面深深地烙印在脑海里,怎么都挥之不去。
母亲选择了自我了结,外祖父选择了活在过去,只剩下他一个人,独自面对所有的一切,步履蹒跚地成长了起来。现在,就连外祖父也正在离他而去,他惶恐着,试图远离外祖父,建立自己的生活,拒绝沉溺在过去的痛苦之中;他又不舍着,外祖父就是他和这个世界仅有的牵扯,也是他和生活之间唯一的缓冲带,如果就连外祖父也离开了……那种哀伤和痛苦,让亨利的情绪失去了控制,破天荒地对护工宣泄了怒火。
回忆的汹涌,还有未来的恐惧,击溃了亨利苦苦维系的面具,泪流满面。
可如果仅仅只是如此,那么蓝礼刚才的表演就是到位的。所有的表演框架、内容以及细节,全部都是基于外祖父的现状和母亲的回忆衍生出来的,那种深入骨髓的悲伤让眼泪根本停不下来,但拼图还缺少了一块。最重要的一块。
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没有点燃的香烟只是干巴巴地瘪了瘪,清冷的空气顺着呼吸划入肺部,不由就打了一个冷颤,皮肤表面冒出了一颗颗鸡皮疙瘩起来,抬起头,入眼却是满满的颓败。此时是午夜两点左右,街道上已经没有什么人烟,但蓝礼却知道,游荡在外的法外之徒和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们却依旧停留在这一片冷漠之中。
街角那栋破旧的建筑,是一个老旧的二手商店,几乎每一天都可以看到有人带着自己的物品过来这里抵押、贩卖,换取一点点微薄的现金,让生活继续支持下去。
不久前,蓝礼亲眼看到一名瘦骨嶙峋的妓/女,拿着投来的床单和被套,苦苦哀求着店主,试图完成交易,但现在已经不是物资短缺的战争年代了,这些东西根本换不了钱。最后,店主举起了来复枪,赶走了冥顽不灵的妓/女。
那女人离开店面之后,就昏倒在了街头,一名路过的警/察于心不忍,丢了十美元给她。正当蓝礼以为,她会购买一点牛奶和面包充饥的时候,下一秒,她却拿着十美元找到了/毒/贩子,双膝跪地,苦苦哀求着对方,希望能够换取到一点/毒/品。哪怕只是几粒/摇/头/丸也好。
这就是现实,这就是生活。
557 暗无天日()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这曾经是唐朝盛世时的民间凄惨状况,在当代社会里,人们几乎已经看不到这样的惨状了。蓝礼不是天真无邪、不谙世事的富家公子哥,他知道,在非洲依旧有着无数人面临着饥寒交迫的窘境,在中东依旧有着无数人在战火底下苦苦求生,即使是美国也有着强烈的贫富分化,贫民窟里的景象一片狼藉。
但,蓝礼从来不相信,自己会亲眼见到杜甫诗句之中的画面。
在“超脱”正式开拍的两天前,蓝礼再次看到了那名/妓/女,她死了。死在一条阴暗的巷子口,垃圾桶就在两步远之外,苍蝇和流浪狗在尸体旁边游弋着,甚至可以看到是湿漉漉的老鼠在旁边流窜。但,无人问津。
蓝礼拨通了“911”,通知了警方过来处理,这出人间悲剧才落下了帷幕。更为令人寒心的是,这不是个例,即使是在繁华的纽约,这样的情况依旧每天都在上演着。
恍惚之间,蓝礼仿佛看到了那个护工,那个分崩离析、自顾不暇的护工,那个茫然脆弱、双眼含泪的护工,那个精疲力尽、饱受折磨的护工,那个在亨利的严厉谴责之下瑟瑟发抖的护工。在她身上,他看到了亨利,那种深深的绝望和僵硬的麻木是如此地熟悉。
亨利是弱者,护工也是弱者,但两个弱者却还在伤害着彼此:她忽略了外祖父的要求,放任着那些饱受病魔折磨的病人们继续沉沦;他忽略了她的疲惫和沉重,肆意地将自己的怒火全部都发泄了出去。两个弱者,却在彼此伤痕累累的身躯之上,戳开一个又一个伤口。
在护工的身上,亨利不仅仅看到了自己,还看到了学校里的那一群学生,看到了梅瑞狄斯,看到了莎拉,看到了那些倔强地反抗生活却落得遍体鳞伤的学生们。
他们都是生活的弱者,或者说,他们都是上帝的遗弃者。
在这个糟糕透顶的社会里,看不到希望,哪怕一丝一毫都没有,残酷的现实一点一点地吞噬着他们的生机和灵魂,有的人试图反抗了,有的人试图逃跑了,有的人试图挣扎了,有的人试图发泄了,有的人试图接受了……
但终究到了最后,一切都无所谓,因为他们看不到出口,即使是垂头丧气地接受了,可是满嘴的苦涩、满腹的痛楚、满心的哀伤依旧在狠狠地折磨着他们,生活不会变的更加容易。没有人知道终点在哪里,也没有人知道自己是否能够坚持到终点,只能像是行尸走肉一般,活着,仅仅只是活着。
即使是亨利自己也是如此。他在欺骗着自己,给予那些孩子们一丝微薄的希望,期待着他们能够闯到终点,却又不愿意肩负起责任,每当关系稍稍拉近一些时,他就狼狈地落荒而逃。仅仅只是以这样一种卑鄙而可耻的方式,提醒着自己,他还活着,不是行尸走肉地活着,至少还是有目标地活着。
可是今晚,一切假面都被撕开。他看到了外祖父的虚弱,他看到了护工的推搡,他看到了社会的黑暗,那无止境的黑夜永远都走不出去。内心的流离失所和孤立无援,拖拽着他的脚踝一点一点坠入深渊,情绪就这样崩溃了,彻彻底底地崩溃了。
他痛恨着自己,痛恨着生活,痛恨着社会……更加痛恨着活着。生命真的太过漫长了,缺少了死亡的勇气,又缺少了活着的动力,生命的每一天都像是煎熬。那么教师的身份,这一层伪装,还有意义吗?
蓝礼的脚步停顿了下来,他明白了,他终于明白了。
绝望。这才是这场戏的核心,不是悲伤,也不是痛苦,而是绝望,对外祖父的绝望,对社会的绝望,对教育的绝望,对自己的绝望。那种绝望由内而外爆发了出来,将压抑在内心深处许久的痛苦酣畅淋漓地释放了出来,崩溃式的痛哭,不仅仅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就连维系着生活正常假象的最后一丝幻想也破灭了,残酷的现实侵袭而来,那铺天盖地的绝望让他的情绪完全分崩离析。
因为外祖父,因为护工,因为学生,因为自己,因为母亲,因为社会,因为生活。
就在这绝望的当口,亨利看到了公车上的那一幕:一名雏/妓正在为一名醉醺醺的酒鬼服务,没有任何遮掩,就这样大喇喇地呈现在他的眼前,犹如意大利的荒诞喜剧一般,残酷而讽刺,冰冷而戏谑,将社会的破败和黑暗血淋淋地展现在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