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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寿!都十二点了,阎王叫魂也不是这叫法!老板咕哝着房间的号码。
那一头雨洋正看着两人交叠的手时,喧闹声传来,他起身到门外查看,人却愣在走廊中央,右臂本能挡着,想防晴铃被发现。
但太慢了,晴铃随后跨出门,层层阴暗里走来的竟是姨丈、阿姨和……建彬大哥,不是在作梦吧?怎么可能?
所有人都因太惊愕而一时说不出话来。建彬那忿怒的模样突然爆发,对着纪仁说:“姨丈,你看!他们还在同一个房间,三更半夜还在一起!”
“别误会了,我……”雨洋刚说一句,晴铃便抢了话。
“雨……小范刚刚才帮人修货车回来,我只是拿热水给他而已,才没有三更半夜做什么……”她也讲得结巴。
“我才不信,看他的样子根本没安好心眼!”建彬身材壮硕,和妹妹不太像,因为他反过来遗传了母亲的大眼睛和父亲的下巴,此刻晶晶的黑眼珠怒瞪雨洋。
今晚旅舍住宿者不多,但已经有人出来抗议太吵。
“我们进房间再谈吧!”惜梅赶着大家,脸上有深深的疲累纹路。
这不是个好主意,但没有其它选择,五个人挤在雨洋的单人房内,更觉一触即发的压力。晴铃尽量靠最里面的塑料橱站着,紧捱的椅子由惜梅坐;雨洋则顶着矮几,其它两个男人一倚墙壁、一在床尾,像在围抄他。
“你们为什么来了?电话里不是都说清楚情况了吗?”晴铃已恢复正常,但也因此浮出某种不祥预感,她不敢看雨洋。
纪仁张嘴,想想又对妻子说:“惜梅,还是妳来讲吧!”
惜梅瞄一眼绞着手帕的晴铃,再看低头敛目摸不透表情的雨洋。
她以前听过这号人物,却不曾仔细留意,今天面对面了,果然是另一样气质,明显地异于她家族的男人。她以平铺直叙的方式说:
“晚上建彬吃完饭,想到妳宿舍拿书,刚好管理员不在,怎么也找不到备用钥匙。他很急,因为需要一些资料。结果弘睿说他有办法,就带建彬从榕树区走到最底的白千层那里,说可以从后窗爬进去。”
至此,晴铃和雨洋已经明白了,他们眼神接触,又瞬间错开。夜路走多了,终于碰到鬼,只有硬着头皮撞上去,先不去想后果。
原来左眼跳的灾,不是那场车祸,而是这个。
惜梅继续说:“还真的爬进去了,建彬就问弘睿怎么知道这条小道……”
“弘睿说晴铃表姊常在这里爬来爬去,到小范叔叔的房间!”建彬等不及接过惜梅的话,十分激动说:“这还成什么体统?如果传出去,我们陈家还要做人吗?爸妈一定怪我在台北没把妳管好,这害姨丈和阿姨有多为难,妳想过吗?”
那几个月游戏般的探险,此刻听起来真像奸情般不堪,晴铃脸焚烧似的,冷夜里热得快不能呼吸。
纪仁神情凝重说:“弘睿个性调皮,偶尔会自编故事;但萱萱还小,不会骗人,也编不出这种谎言来。雨洋,到底怎么一回事?”
指名雨洋,是一种尊重,希望由他来澄清。
雨洋进房来初次小换姿势,才抬头又遇到建彬恶狠狠的眼光。原来是晴铃的大哥,先前还想,除了汪启棠外,还有哪个年轻男子拥有这样的指责权?
要如何回答呢?他有很多被审拷的经验,在军中、在狱里,有时是例行公事,有时是痛苦折磨,若是关于自己的,他很清楚该说什么;一旦牵扯到别人,他总是沉默谨慎,不愿造成更多的灾难,也因此吃了更多的苦头。
而这一回是晴铃,他不曾有过类似她的异性经验,甚至不知道她真正的想法,要如何替她叙述,去解释那五个月若有似无的情愫呢?
“阿铃,妳到底有没有到小范的房间去?”见他迟迟无语,惜梅再质问。
“没有!”他说。
“就两次!”她说。
两人同时出声,彼此都吓一跳,竟是不同的答案。
“晴铃,妳说。”纪仁眉头皱得更深。
“也没什么嘛!第一次就做风筝那天晚上,我陪小孩子去,弘睿、旭萱还都在场呢!再来就是向范先生借一本书,只在门口没有进去。”晴铃解释着,还真觉乏善可陈,没有不可告人之处,信心重拾,滔滔不绝下去:“弘睿说常常爬来爬去是太夸张了,他就这样,想象力太丰富了,明明没的事,被他一讲羽毛也成了天鹅。也难怪范先生莫名其妙,不懂你们半夜乒乒乓乓跑来逼问是干嘛的,除了“没有”两个字,还能说什么?他根本忘记了!”
雨洋愣愣望着晴铃,唇角不自觉露出微笑,这个女孩还真惹不得。
建彬毕竟是看着妹妹长大的,不吃那一套,说:“借书?他一个司机有奇#書*網收集整理什么书可借妳的?妳拜托也编个比较有说服力的理由吧?”
“建彬!”纪仁出声喝止。
“姨丈,我还是觉得你请来的这位小范不简单,竟然和晴铃隔邻而居,不但让她爬窗户到男人住处,还同车出游,又同宿旅舍。如果不是今天我碰巧来拿书,弘睿又没说的话,再下去不晓得会出什么更可怕的事呢!”因为雨洋少言,给人置身事外的冷傲感,建彬愈看他愈不顺眼说:“哼,不吭一句,分明就是心里有鬼!有这个人在,晴铃太不安全了,最好让我爸妈把她带回新竹去。”
这段话也讲得纪仁、惜梅脸青一阵白一阵。尤其纪仁,是他带雨洋进永恩的,先前晴铃跑来询问阿Q和杨万里时就该有警觉,却疏忽地使他们愈走愈近。
再怎么亲,晴铃终究不是自己的女儿。她父母托付手中的,万一有个差错,非仅内心不安,亲族间也难交代。现在既然有做大哥的出面,也不太好插嘴了。
“我已经二十三岁,做什么事心里很清楚,拜托你这做大哥的不要随便侮辱妹妹,还破坏我的名誉。”晴铃可不服气了,说:“更没有人可以把我“带来”或“带去”,我想留在哪里,是我的自由!”
“难怪启棠哥说卫生所对妳有很坏的影响,整天跑贫民区,和三教九流混在一起,人都变粗野了!”建彬恼怒说:“爬窗户的事如果给启棠哥知道,后果不堪想象,看他还敢不敢娶妳,恐怕所有的男人都吓跑了!”
晴铃最恨什么事都扯到启棠,他和建彬是医学院前后期的,观念志趣相同,一对拍档好兄弟。有时候她怀疑自己无法爱启棠,是因为见他如见建彬,兄长情结太重了。她冷冷说:
“我不在乎,全部人都吓跑最好!”
已经变成兄妹斗嘴了,这实在不是好地方好时间,每个人都累摊了。
“今天晚上晴铃跟我们回台北。”纪仁命令着。“建彬,你先到车上等,我和雨洋说两句话。”
风波暂时结束,晴铃偷看雨洋一眼,他盯着自己的灰破鞋子,像在专心研究,任何人来去都不相干。他这安静低头的模样,还有荒远小镇夜半时分老旧旅舍狭窄房间昏暗灯光,以后留在她的记忆中良久良久。
想起时,彷佛,彷佛是一场很哀伤很寂寞的梦。
晴铃到隔壁房间拿皮包时,秀平已坐起身。
“我阿姨来了,我得先回台北。”晴铃挤个笑容。“妳睡吧,明天车拖上来,范先生会送妳回家的。”
这三夹板隔音并不好,秀平早被吵醒,零零碎碎听了一些。这一天旅行下来,晴铃和雨洋之间的言谈举止,相吸又相斥的互动,已经多次令她纳闷。如今在外过夜,邱家陈家匆匆赶来,必有其缘由,她也不便过问,只叫他们一路小心。
晴铃轻轻合住门,在走廊迎上等着的惜梅的目光。
“阿铃,老实告诉阿姨,妳和小范发生了什么事?真的就只有妳说的那些吗?”惜梅女人心细,不安感难除,压低声音问。
“就一般朋友,像范老师、秀平,雅惠一样呀!”面对阿姨的焦虑与关爱,晴铃有口难言,避重就轻。“做朋友不行吗?”
“小范坐过牢,妳晓得吧?”惜梅注视她的眼睛说。
她垂下眼睫,点一点头。
“晓得就好,妳已经工作几年了,不要还是那么单纯,偶尔有些心机和计较,人才不会吃亏。”惜梅语重心长说。
单人房内,纪仁和雨洋各坐一边,清楚地听到夜风刮过屋顶。
“邱先生,真的很抱歉。”雨洋不再无表情,苦笑说:“您冒险收留我,我却给您造成这么多的困扰。”
“困扰都在预料中,只是没想到是晴铃。”纪仁幽了彼此一默。“我明白你是无辜的,一定是晴铃去劳烦你。你刚才几乎都没讲话,晴铃说的那些,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雨洋沉默一会才回答:“没有,晴铃小姐说的就是。”
“晴铃是个善良的女孩,但常常也很任性。”纪仁说:“从小她要做什么,总是想尽办法达到。有时我们都很讶异,她长在父兄权威重的家庭,是怎么避开那些阻碍,完成她要的每一件事?”
“晴铃小姐很有毅力。”雨洋脑海浮现她的身影,有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我却担心她会惹出更大的风波。建彬不会轻易罢休的,或许还会闹回新竹,晴铃也绝不妥协。”纪仁说:“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要有心理准备,一不小心就可能发现自己在暴风圈之内。”
“邱先生,我要离开了。”雨洋乘机说。
“离开?但范老师呢,你不是需要照顾他吗?”纪仁很意外。
“我二哥好多了。本来我也只计画待到年底,现在警总方面放松监视,正好是机会,二哥也鼓励我早日脱离过去的阴影。”雨洋停一下又说:“我风风雨雨已经够多了,不想再来个暴风圈,还怕邱先生也弄了一身湿。”
纪仁想想,定到他身旁,拍拍他的肩膀说:
“也好。不过很可惜,我真的很欣赏你,尤其我们都爱诗,很难得呀!绍远还打着如意算盘,未来想借重你的机械长才帮他去高雄扩展工厂,他就可以多在台北陪老婆,这下他可真要扼腕了!”
雨洋感到汨泪的温暖,是艰困险阻人生中少有的,珍贵无比。正因为如此,他更不能以欺瞒之心,将自己的不祥和妄念,带入对他有恩的邱家。
表指清晨六点,黑蒙蒙的,东方的天空像一条翻不了身的鱼,不见肚白。
他也两日不见晴铃了,自从小镇那一夜。
说是请假回新竹。才明白,他有多期盼厚重的窗帘掀起,那清脆的叫喊,那盈盈的笑脸,那黑暗中的一盏灯,那细洁如雪的裸足,那为他流泪的眸子……
提着一袋行李,在封死的后窗前站一会,他走过了白千层,走出了榕树区。
永别了,无情最好。诗人说:
不要向我要影子
怕我心上的剑,也会刺穿妳
第五章
无情比较好,多情痛苦多。
晴铃坐在宿舍后窗台,面向荒僻的院落。又是春天季节了,杜鹃花开得红粉灿烂,一朵朵风中摇曳,似在向高矗的白千层诉情。
白千层呢,年年新皮旧皮披挂,恋恋不去的沧桑,像满怀心事的流浪者,有人叫它“相思仔”,又为谁相思呢?
雨洋不告而别五个月了,恰恰是他们相识时间的一半,真正相聚短如一瞬,分离却如此长。她轻抚身上蓝色浮暗花的圆裙,是和雨洋吃水饺那次穿的,还沾着那日的味道。知道他对蓝最敏感,其次是白,雨洋不曾明说,当心心念念一个人时,自然就会有类似的灵犀。
牢狱是原因吧!阴暗之地看不到天空,就害怕明亮刺眼的颜色。最初他总是闪避,慢慢习惯了、接受了,甚至有些愉悦,最后还是离开,如来时一样突然。
现在她已迷惘混淆,所有的心念是否皆魔障式的自作多情呢?
记得小镇归来她请假回新竹,确定大哥没有胡乱告状之后再返台北,发现人去屋已空,怔愣了好一会,直觉是因为她才迫使雨洋离职的。
“与妳无关,不都说清楚是误会吗?”纪仁说:“雨洋离开是早计画好的,他在永恩当司机本来就是暂时的工作,现在他堂哥好多了,他也放心走了。”
那么巧?她才不信!晴铃不好辩驳,只有问:“他去哪里?”
“不晓得,他没有提。”纪仁回答。
接着,她又冒寒天细雨到范老师家打听消息,以手中的《零雨集》为借口。
“奇怪,他怎么会忘了带走呢?”咸柏明显的纳闷,但很客气:“我目前还没有他的住址,妳先放在我这里,我会寄给他。”
当然不行!那岂不连最后的联系都断了?晴铃迅速转动念头说:
“不!我也还没有看完,等小范先生联络了,我再亲自寄还,顺便向他道谢。”
结果,据说雨洋一直居无定所,因此她也从未拿到住址。
她很肯定范老师隐瞒实情,如同其它人一样,想在她和雨洋之间放个高高的屏障,横阻一切他们可能接触的机会。这样的天涯茫茫无计可施,她一个年轻女子又能如何?有时她气得哭,更多时候恨起雨洋来,男子汉大丈夫要走也光明磊落走,又何必偷偷摸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