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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少在清水湾一间片厂中当茄喱啡。清水湾?那是——”
“邵氏!”如花叫出来。
这答话并非出自阿楚口中,我十分震惊。她知道邵氏?她知道?
“如花,其实你一切都知道了?”
“啊不,我只是知道邵氏而已。”
“为什么?”阿楚忙问。
“你一定不相信,我在苦候十二少的路上,碰到不少赶去投胎的女人,她们都是自杀的。我见她们虽有先来后到之分,但总是互相嘲笑。说起身世,差不多全是邵氏的女明星。”
“唔,让我考考你——”阿楚顽皮。
“不用考啦,”如花道,“最出名的一个,有一双大眼睛,据说还是四届的影后呢。我从没看过她的电影,不过她风华绝代,死时方三十岁。大家都劝她:人生总是盛极而衰,穷则思变,退一步想,就不那么空虚矛盾。”
“她如何回答?”
“她只喃喃:何以我得不到家庭的快乐?”
“那是林黛。”我说。
“还有呢?”
“——”如花再想一下,“有一个很忧郁,像林黛玉。她穿一件桃红色丝绒钉胶片晚礼服,这旗袍且缀以红玫瑰。她生前拍过几十部卖座电影,死后银行保管箱中空无一物。听说也是婚姻、事业上双重的不如意。”
“我知啦,她是乐蒂!”阿楚像猜谜语一般。这猜谜游戏正中她上中下怀。
“还有很多,我都不大认得了。”
当然,一个人自身的难题尚未得以解决,哪有工夫关心旁人的哀愁。总之各有前因。
“我记得,我数给你听——”阿楚与如花二人,一人数一个,化敌为友,化干戈为玉帛,化是非为常识问答讲座,“有李婷啦、杜鹃啦……”
“又有莫愁、什么白小曼。好像还有个男的,他是导演——”
“叫做秦剑。”阿楚即接。
我见这一人一鬼,再数算下去,怕已天亮了。如花本来是要回去报到的,她的“访港”期限已满。
“如花,你不要与她一起发神经了。你可肯多留一天,好设法见十二少一面?”
她静下来。
“我们差一点就找到他了。明天上邵氏影城去可好?”
她更静了。
这与数算别人的苦难有所不同,面临的是切肤之痛。
“永定、阿楚,”如花十分严肃而决断地说,“我决定多留一天!。”
“咦?你怎么用那表情来说话?不过是延迟一天才走吧,用不着如此可怕。”
“是可怕的。”
阿楚莫名所以。
“生死有命,我这样一上来,来生便要减寿。现在还过了回去的期限,一切都超越了本分,因此,在转生之时,我……可能投不到好人家,——也许,来生我只好过着差不多的生涯。”
差不多的生涯?“那是说,你将仍然是一个妓女?”我目瞪口呆,“不,你赶快走吧。”
“已经迟了。”
如花说:“当我在戏院,听到你们最后的线索时,我已知冥冥中总有安排。我要见他,见不到。想走了,却又可能会面,一切都不在预料之中。我已下定决心,多留一天。”
我无话可说:“好!如花,我们明天出发!”——虽然迟了。
第二天是星期日。又是星期日。这七天,不,八天,真是历尽人间鬼域的沧桑聚散。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
下午我们坐地铁去。我终于也带如花坐一次地铁。——那最接近黄泉的地方。也许那就是黄泉。先自中环坐到太子,再跑到对面转车,由一个箱子,进入另一个箱子中。
这是一个交叉站,车刚开不久,迎面也驶来另一列地铁,在这幽晦的黑忽忽的黄泉路上相遇上,彼此不认得,隔着两重玻璃,望过去,一一是面目模糊如纸扎公仔的个体。大家都无法看清。对面有否相识的朋友爱人,又擦身而过。我们,会在人生哪一站中再遇?
我在想:那列车中,莫非全是赶着投胎的鬼?也不奇怪,又没有人证明不是。
地铁开得极快,给我一种不留情面的感觉。冰冷的座椅冰冷的乘客,连灯光都是冰冷的呀。有两个妇人便在那儿把自己的子女明贬暗褒,咬牙切齿,舞手蹈足:
“我那个女真蠢,毕业礼老师挑了她致词,她竟然不知道,回来念一遍给我听,第二天便要上台了,哪有这样大头虾的?”
“我的儿子呀,真想打他一顿。他要表演弹钢琴,还忘了带琴书,全班只他一个人学琴,往哪儿借?结果逼着弹了,幸好效果不错,否则真气死我!”
如花便木然立在她们身旁。她们一点也不发觉,于冰冷的氛围,尚有一个鬼,听着她今生来世都碰不上的烦恼。
到了彩虹站,我们步上地面,在一间安老院的门外截的士。不久,“邵氏影城”那SB的标志在望了。
守卫问我们来干什么,阿楚把她证件出示。因为她的身份,我们通行无阻。如果不是阿楚,在这最后的一个环扣中发挥了作用,事情也就不那么顺利。可想而知,都是缘分。
“喂,阿楚,星期天水静河飞,也跑来这儿?没有料到呀。”
有个行家唤住阿楚。我看过去,见她们都随同一个蛮有威严、但又笑容可掬的中年女子到处逛。
“那女子是谁?”我问阿楚,“好像一个‘教母’。”
“冰姐,”阿楚给我俩介绍,“她正是邵氏的‘教母’,掌宣传部,是一块巴辣的姜。这是永定,我同事、男友。”
“阿楚,你别带他乱逛,万一被导演看中,拉了去当小生,你就失去他了。”
经这冰姐如此一说,我十分地无措,却又飘飘然。阿楚见我经不起“宣传”,偷偷地取笑。在邵氏里当明星的,一天到晚被这般甜言蜜语烘托着,怕不早已飘上了神台,无法下来?但此中的快乐……难怪那么多人投奔银海,投奔欲海。
“不会啦,”阿楚道别,“他太定,不够放,当不成小生,我很放心。”
如花在一旁,静待我们寒暄,然后步入影城的心脏地带。一路上,都是片厂、布景。在某些角落,突然置了神位,燃点香火。黝暗的转角处,又见几张溪钱。不知是实物,抑或是道具。我和如花都是初来乍到,但觉山阴道上,目不暇给,恨不得一下子把这怪异而复杂的地方,尽收眼底。
未几,又见高栋连云,雕栏玉砌,画壁飞檐。另一厂,却是现代化的练舞室,座地大镜,健美器械,一应俱全。
不过四周冷清清的,还没到开工时刻。而走着走着,虽在下午时分,“冷”的感觉袭人而来。不关乎天气,而是片厂乃重翻旧事重算旧账之处呀。搅戏剧的人,不断地重复一些前人故事,把恩怨爱恨搅成混沌一片。很多桥段,以为是创作,但世上曾经发生过一亿个故事,怎么可以得知,他们想像的,以前不存在?也许一下子脑电波感应,无意地偷了过来重现。真邪门!我们到那简陋的餐厅坐一下,不久,天便昏了。
开始有一阵金黄的光影镀于这影城上,每个人的脸,都发出异样的神采。演员们也陆续化了妆,换了另一些姿态出现。今天开中班, 惟一的片在此续拍,那是一部清装戏,好像有狄龙。但我们又不是找狄龙,所以尽往茄喱啡堆中寻觅。
阿楚上前问一个男人:
“请问,陈振邦先生回来了没有?”
“谁?”
“陈振邦。”
“不知道,这里大家都没有名字。”
不远处有老人吐了一口痰,用脚于地面踩开。黄绿白的颜色,本来浓厚,一下子扁薄了。然后他随一群人在垃圾堆似的地方搜寻东西。原来是找黑布靴。每人找一双比较干净的、合大小的,然后努力发狂地拍打灰尘,跌出三四只昆虫,落荒而逃。有声音在骂:
“妈的,找了半天,两只都是左脚!”
周遭有笑声,好像不怎么费心。
天渐黑了,更多的茄喱啡聚拢。大概要拍一场戏,悍匪血洗荒村,烟火处处,村民扶老携幼逃命但惨遭屠杀之类。
阿楚见这么多的“村民”,各式人等都有,光是老人,便有十多个。
她跟我耳语:
“猜猜哪一个是?猜中有奖。”
“奖什么?”
“奖你——吻如花一下。”
当女人妒意全消的时候,不可理喻地宽大起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好呀,如果你猜中,奖你吻十二少一下。”我说,瞥了那边如花一眼。
“那不公平!你看那些老而不——嘘!”她怕如花听到,“满脸的褐斑,牙齿带泥土的颜色,口气又臭。那双手,嶙峋崎岖,就像秃鹰的爪,抓住你便会透骨入肉……”
“人人都会老啦。你将来都一样。”
“我宁愿不那么长命。我宁愿做一个青春的鬼,好过苍老的人。”
“但这由不得你挑拣。”
“由得,自杀就可以。”
“阿楚,你别中如花的毒。”
我不愿女友心存歪念。
“你说,如花如何认得他?”她又问。
“他们是情侣,自然认得出。那么了解。譬如:屁股上有块青印、耳背上有一颗痣、手臂上有朱砂胎记……”
“啧!那是粤语长片的桥段。”
“我还没有说完呢。也许他俩各自掏出一个玉,也许是一个环扣,一人持一边。也许两手相并,并出一幅刺青。”
“永定,希望你到了八十岁,还那么戆居。”
“好的。”如无意外,她嫁定我了。
“听说到了你八十岁时,社会上是七个女子配对一个男子。幸好还有五十多年。”
嘿,五十多年?若有变,早早就变。若不变,多少年也不会变。
瞧这一大堆没有名字没有身份的茄喱啡,坐在一起枯坐等埋位。拍一天戏,三十几元,还要给头头抽佣。他们在等,木然地谋杀时间,永不超生。他们就不会怎么变。
“如花,”我小声向她说,“你自己认一认,谁是十二少?”
她没有作声,眼睛拼命在人堆中穿梭,根本不想回答。
一忽儿便不见了她。也好,她一定有办法在众人里把他寻出。也许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
我和阿楚把她带来,是一个最大的帮忙,以后的事……
茫无头绪。听得一个老人问另一个老人:
“罚了多少?”
“公价。”
“次次都罚那么少?”
“把我榨干了都是那么少啦。”
他干咳一声,起来向厕所走去,不忘吐痰。这人有那么多痰要吐?还在哼:
“当年屙尿射过界,今日屙尿滴湿鞋!”
阿楚听了,很厌恶:
“真核突!”
到他回来时,有人来叫埋位,众人又跑到片厂中。未拍戏之前,化妆的先为各人脸上添了污垢,看来更加不堪。如此一来,谁也看不清谁了。
五分钟之前,这儿还是一片扰攘,尘埃扑扑,汗臭薰薰。五分钟之后,已经无影无踪,在另一个世界中,饰演另一些角色去了。他们坐的地方,是小桥石阶,此情此景,不免想到“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的境界。——虽然是人工的。
“如花!如花!”我轻轻向四周叫她名字,“你到哪儿去了?找到没有?”
没有回响。
“哗,已是十时了。”阿楚看表,方才惊觉时间无声地流泄,再也回不来了。
“如花?”我只好到处找她去。
阿楚分头叫:“如花!”
她怎么了?究竟是找到,抑或找不到?我渐渐地担忧,是不是迷了路?是不是发生了意外?何以销声匿迹?
这样地唤了半晚,携手行遍了片厂的南北西东,都是枉然。
里面有叱喝、呼喊、求饶、送命的各式声音,不时夹杂了NG、咳和导演的骂人粗话。不久机器又轧轧开动。只有我和阿楚二人,于凄寂无边的厂外,焦灼地找一个鬼。
终于我们找不到她。她一直没有再出现了。永远也不再出现。自此,她下落不明。
竟然是这样的。
竟然是这样的。
竟然是这样的。
我们于黑雾虫鸣中下斜坡,丛林中有伤心野烟,凄酸弦管。偶然闪过一片影,也许是寿衣的影,一忽儿就不见了。
我总误会着,如花正尾随我们下山。就像第一晚,她蹑手蹑足在身后。但,这只不过是我感觉上的回忆。无论我怎样回忆,她都不再出现了。是的,她一定见到自己痴等五十多年的男人,她一定认得他。也许她原是明白一切,不过欺哄自己一场,到了图穷匕现,才终于绝望。一个女人要到了如斯田地方才死心?就像一条鱼,对水死了心。
她也欺哄了我一场。我上当了。
二人步出影城,过马路,预备到对面截的士出市区。在等过马路的当儿,我心头忽然一阵恐惧,一切都是假的吗?
一切都是骗局?
我怕猛回头,整座的影城也不见了!
直至安全抵达彼岸,才放下心头大石。
它还在!
我才晓得惆怅。
的士来了,我和阿楚上车。那车头插了束白色的姜花。姜花是殡仪馆中常见的花,那冷香,不知为了什么,太像花露水的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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