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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扣-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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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是时运低!一个遭鬼迷的时运低的落魄书生!

上得三楼专科。医生吩咐道:

“弯曲。”

“伸直。”

“摇动。”

我艰难地照做。恐怕每做一下,消耗的精力都用来忍受痛苦上,未几,筋疲力尽。

“没有断呀,”他说,“你多动些吧,多动些便没事了,回家啦,不用住院。”

“医生,但这尺骨分明弯了。”

“渐渐它会直的。”

“我无法把它伸直。十分之痛。”

“忍忍便没事了。”

“医生,这是我的右手,没有了右手于我影响极大,它什么时候会好?”

“会好的,只是皮外轻伤,不是骨科。”

他口口声声强调没事。不外是不希望我住院。在公家医院,床位弥足珍贵,等闲的伤势,无资格占得一席位。“那我去看跌打吧。”我说。

“不太严重的。”他气定神闲。当然,那又不是他的手。我几乎想把他的手……

他给我两种药:“长的、白色那种是止痛药,感觉极痛时才吃;圆的那种是胃药,因止痛药在胃中发散,所以……”

我一瞥那些药,基于常识,我明白特效止痛剂的“功用”,止痛剂如果储存下来,过量可作自杀之用。

当下我吞了些药。

然后他打发我走。一路上,痛苦减轻,那是因为麻醉。带着残躯转回家,手肘部分已渐渐肿起。我以为会像青少年时代踢球受伤,消肿消痛,三数天完全复元。——但不是的。迷糊地躺了几个钟头,半夜里痛得如在死荫的幽谷,冷汗涔涔,我的手,像受着清朝奸官下令所施的酷刑,辣辣地阵痛,惊醒。

在痛得魂魄不齐的当儿,我受伤的手,突然传来一阵凉意。就好像医学上的冰敷一般,但敷在手肘上的,不是冰,是一只手。

如花为我疗伤消肿。

她的手。

她的手。你们不知道了,大寨的妓女由鸨母精心培育,对她们的日常生活照顾周到,稍粗重的工夫,绝不让之沾手,甚至还有人代拧毛巾抹脸,以保护肌肤娇嫩。——所以,如花的手,就像一块真丝,于我那肿疼不堪的伤处,来回摩挲,然后,我便好多了。但,太早了,太快了。

我其实应该伤得重一些。

甚至断了骨。

则这柔腻的片刻,可以长一些。

如花不发一言,她坐在我床沿,不觉察我的“宏愿”。

我暗暗地在黑夜中偷看她,坐有坐姿,旗袍并没有皱褶。想起她们的“礼仪”。

连一个妓女,也比今日的少女更注重礼仪呢。

市面上的少女,在男子的家中,可以随便地坐卧,当着他面前以脱毛蜡脱腋毛,只差没问他借个须刨来剃脚毛,也许不久有此演进也说不定。

塘西妓女是不易做的,她们在客人面前,连“、衰、病、鬼”这样的字眼也不可以出口呢。得到如花照顾,为我做“冰敷”。得到如花的沉默,令我心境平静。渐渐地因为不痛了,回复精神记忆:“如花,你昨晚到了哪儿去?为什么不来?你——”

我说不下去了。

她见我不提自己伤势,一开口便追问行踪,有没有些微的感动?

 “我做过很多事。”她说。

“什么?”我忙问。

“我去过一些地方,”她追溯,“那儿有很多我们从前并没有过的证件,我一处一处去,去到哪儿翻查到哪儿:出世纸、死亡证、身份证、回港证……”

但是一切有号码记载的文件是那么浩瀚无边,她才不过花了一天一夜,如何见得尽三八七七这数字的线索?

还有太多了,你看:护照、回乡证、税单、借书证、信用卡、选民登记、电费单、水费单、电话费单、收据、借据、良民证、未婚证明书、犯罪记录档案编号……

我一边数,一边气馁。一个小市民可以拥有这许多的数字,简直会在其中遇溺,到了后来,人便成为一个个数字,没有感觉,不懂得感动,活得四面楚歌三面受敌七上八落九死一生。是的,什么时候才可以一丝不挂?

“如花,你可找到蛛丝马迹?”

她摇头。单薄的身子,丰富的眼睛。单薄的今生,丰富的前尘。

啊,于我这是一个单薄的夜,丰富的感情。我不敢再误会下去。我想痛骂她,叫她放手算了。也不过是一个男人,何苦众里寻他千百度?“如花,今天是第四天,如果找不到十二少,你有什么打算?”

“一定会找到的。”

我苦笑:“是不是很多像你这样的鬼,申请上来寻找她的爱人?”

“不,”如花说,“在阳间恋爱不能结局,因而寻短见的人,死后被囚禁枉死城,受尽折磨,状至憔悴。黄泉路上,经多重审判,方有转生之机……”

“那么一齐寻短见的人,岂不很容易便失散了?”

“是的,尤其到了‘授生司’,人群拥挤赶逼,就像——车站候车的纷乱情形。”

“秩序那么差?”难怪我听见骂人说赶着去投胎,真是争先恐后。

“轮回道中无情,各人目的地不同,各就因缘,挥手下车,只能凭着一点记忆,互相追认。我不知道十二少现栖身何处。”

“记忆?今世有前生的记忆?何以我一点都记不起前生种种?”

“那是因为投生之前,喝了三口孟婆茶。”

原来在转轮台下有孟婆亭,由孟婆主掌,负责供应“忘”茶,喝下三口,前事尽忘,这茶有甘辛苦酸咸五味混合,喝后不辨南北西东,迷糊乱闯,自堕于六道轮回,一旦投生,醒来已是隔世。

“那多好,前事浑忘,后事不记,便重新做人。”

“永定!”如花望定我,“你从没试过深切怀念一个人吗?”

“没有。”我快口快舌地答了。没有?我在疑惑。

“我不可以。前生过得不好,我不相信今生也过得不好。我们只盼望一个比较快乐的结局,难道这是错吗?”

一个痴心的人强悍如军队。我不忍心泼冷水。凭一个信念,二人重组幸福的家庭,真的,只盼二人有个快乐的结局,难道这是错吗?是天地间有嫉妒者,故意捉弄,叫分合无常,叫缘分飘渺,半点不由人?

如花告诉我:

“我不肯喝那孟婆茶。就在那必经之路苦等。久候不至,哀请让我上来寻人,付出了代价。”

上来七天的代价,便是来生减寿七年。

她宁愿寿命短一点,也要找到他。

我真妒忌。这人凭什么?

“如花——”我拍拍她的肩膀,什么话也没有说,回房去了。

如花坐在沙发上,遥望星空,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书被催成墨未浓。

我的心情不知像古人哪封信,抑或哪砚墨。两者皆不是。一切与我无涉。

如花像电影中的定格。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如果那一天,她没有应毛巾七少的花笺;如果那一天,十二少没空在席间出现;如果那一天,她不曾多看他一眼;如果那一天,他公事在身早早引退;如果那一天,她没暗示他日后倚红楼相见;如果那一天,他无心再访艳……

都是那一天。

我在床上,也像电影中的定格,我心里想的是:如果那一天,我早五分钟收工;如果那一天,我偷空上了采访部看电视;如果那一天,我在家等阿楚消夜;如果那一天,接洽寻人广告的是小何不是我……都是那一天。

 我半睡不醒。如花抚摸过的伤处,早已痊愈,我忍不住,就在原位轻轻地像她一般来回摩挲,我不相信,她曾与我肌肤相接?其实,她只不过是个至为简单的女子,她的身世复杂,感情简单。无端的,闻到花露水的香味,漫天漫地的温馨,今生今世的眷顾。我载浮载沉……清晨乍醒,我有无限歉疚。那是一个过分荒唐的绮梦!我的床单,淋漓一片。

我不是不自疚,但我无力干涉我的性幻想,这并非罪恶,这只是荒唐。

我在如花的世界岂有立足之地?

胭脂扣 四

糊里糊涂地整理好床铺被褥,糊里糊涂地上班去。普天之下,没人发觉我昨天曾经受伤。报上也没有登。小市民的灾难,全是打落门牙和血吞。幸好我的伤也好了。

但小何告诉我:

“阿楚来过电话。”

“什么事?”

“她不是找你。——她找我。她叫我下午到她家取一篇稿交到娱乐版。”

“为什么?”

“她病了,感冒。”

“感冒也可以交稿,她又不是歌星,感冒时不能谋生。”

我虽轻描淡写,但何以她叫小何去取稿?她来个电话,我会替她办妥。——要不,她也可以委托那个安迪代劳,惟安迪得知她病了,少不得送束花,安慰探问一番……

小何实在气不过,见我木讷,便道:“我下午没空,你代我去。”

“她又没叫我做。”

“你不去,是不是?其实她心底里并不是想我去,只故意要我传话,好,如果我去,我会设法撬你墙脚。撬了来扔也好!反正你俩意见不合,无法团圆……”

“我那么多工夫要赶,谁知下午是否走得开?到时再说。”嘴说得倔,心中恨不得掌掴小何两记,然后飞身至沙田。终于我按阿楚家门铃。

家人不在,她来开门。一见,原来为了发泄,剪了一个极短的发型,短得几乎可以当尼姑。她见是我,竟然成竹在胸,一点也不愕然。

我进去,她也不招呼,拎起电话继续对话:“——试就试吧,落选不等于一切没希望呀——我知道,不过——你听我说,钟楚红不也是落选港姐吗?她现今一部戏收四五十万,还说一口气推了六部。——泳衣?怎么这些导演一个两个都要泳衣试镜?——看着办吧,签四年,长是长了点,不过可以要求外借,——主要看你自己,你要红,就搏尽豁出去,别不汤不水,畏首畏尾……”

她跟对方蘑菇了二十分钟,看来不过是某落选佳丽,作推心置腹状向她问意见。谁知是不是问意见?反正她们自己心里有数。不过找了一些记者展示谦虚彷徨无知,人总是爱怜弱小的,自是乐于赠言。——说到底,还不是搏宣传?签不签约好呢?其实心中已经狂签了七千次:“我愿意!”

阿楚重感冒,声音深沉如一只低音喇叭,令在旁听到的人也喉头不适,她还要讲那么多废话,真是辛苦。我示意她快点收线,她见到我手势,又装作淡漠。真狡猾。一瞥她书桌上,放着一盒糖——正是那种奸人才吃的草药糖。

终于她收线了。然后开始把刚才的无聊对话化成一篇特稿:“三大机构争相邀约,落选佳丽无所适从”之类。文中不免涉及些从前的例子,钟楚红、赵雅芝、缪骞人……选美经典作品。

“你等一会。”阿楚淡淡地说,“写好后给你带回去,告诉老编是独家的。”

“也许她转头又向另一记者讨意见了,你还带病赶稿,独家不独家又如何?还不快去休息?”见她不理,气了,“你吃过什么东西,竟一病不起?你们那天到何处晚饭去?”她不回答。

“真是时运低,遇鬼之后,你病了,我又受伤——”

“你受了什么伤呀?”她边写边问。

我便把那灾祸重述一次。——当然,如花为我冰敷的一节绝口不提,其他的……也绝口不提。我学得油滑了,把伤势和痛苦形容得十分详尽,活灵活现。末了还说:

“现已不痛了。我不是要你同情呀。”

“我也没要你同情。”阿楚沙哑着老牛一样的嗓子说,“有什么关系?”

“阿楚,”我实话实说,“我们和好吧。趁你生病,没气力吵架,我们就不必再吵下去。你这样的嗓子,再努力吵架,很快会哑掉,不如修心养性……”

 “嘿——”阿楚啼笑皆非,“世上哪有男人这样认错的?”

“我这好算认错?”

“你惹我生气,还不算错?”

“你也惹我生气——

“总之一切都是你错!”她激动了。

“不,”我道,“——但算了。对不起。”

病中的阿楚,比较软弱,眼圈一红。

“阿楚,”我的声音充满温柔,“难道你没有信心?你以为自己斗不过一个鬼?”

“你不可以爱上她。”

“我发誓不会!”

“她无处不在。”阿楚忽然孩子气地质问,“在你洗澡时突然出现,你怎办?”

我联想太多,十分腼腆。

阿楚下定决心。像样板戏《智取威虎山》的表情:

“永定,我决心尽力帮她找到十二少,早日找到,她心息了,便早日离去。真的。”

“当然,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哼,你算大丈夫?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丈夫不可一日无钱。你不是大丈夫,你连小丈夫也不是——”

“是,”我很悲哀地说,“我只可成为人间的一名丈夫,不论大小。但凡男子都可成为丈夫吧。”

“你以为?”

“不是有成语说:‘人尽可夫’吗?”

阿楚笑了。浓浊的感冒鼻音,令我也忍俊不禁。我递给她一颗奸人糖,乘势抓住她的手。她也不挣扎,只是狠狠地说:

“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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