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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住口……潘二,你不要血口喷人!”
此时此刻,徐秀才终于忍不住了,他几乎是连滚带爬下了马背,随即踉踉跄跄冲着潘二老爷冲了过去,却被潘二老爷的两个随从死死拦住。百无一用是书生,尽管在乡间寓居的时候,他曾经无数次哀叹过这一点,可哪一次都不如这一次让他觉得万念俱灰。偏偏这时候,潘二老爷还在那唾沫星子乱飞,继续胡扯他那些子虚乌有的丑事,以至于他简直觉得浑身鲜血逆流,额头青筋都快爆裂了开来。
就在他死命前进,却仍是在两个潘家家丁的推搡下步步后退的时候,他突然觉得后背仿佛撞到了什么。他才一回头,就看到了一张满脸横肉的面孔,愕然之后方才认出,这就是汪孚林的随从之一,好像叫刘勃,手底下功夫很硬,之前付老头意图挟持陈炳昌不成却被汪孚林解救,刘勃事后把付老头收拾得很惨。可之前人家对自己这个秀才挺客气,现在他就一点把握都没有。本能地认为对方不是伸手扶住自己的肩膀,避免他摔倒,而是准备扭送他去官府。
可偏偏就在他完全心灰意冷之际,却听到一而再再而三对他悲惨过去好奇得过了头的汪孚林笑了一声:“身为血亲,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把自己姐姐的所谓‘风流韵事’吹得天花乱坠,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识,真新鲜!”
潘二老爷正说得兴起,听到这话时,方才心里猛地咯噔一下,意识到自己是得意忘形了。然而,还不等他开口设法补救,却发现汪孚林又慢条斯理地说:“富家大户为了争产,做什么事情都不奇怪,所以,赶走兄长,说姐姐不守妇道,这原本也不算什么。只不过,要指摘别人,首先自己要行得正做得直。打个比方,自家老爷子躺在床上正气息奄奄的时候,身为人子却逛青楼,喝花酒,当街却还诋毁自己的姐姐,对人家一个秀才横加污蔑乱泼脏水,四周各位不妨评评理,谁更缺德?”
几乎是一瞬间,看热闹的闲人们就哄笑了起来。而直到这一刻,徐秀才方才隐隐感到,他只当汪孚林是瞧不起自己,所以才一再用言语戳自己心窝,可此时汪孚林的口气中,竟仿佛是站在自己一边,为自己打抱不平的!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数年来实在是饱经折磨,此刻他实在是忍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却又没力气抬手去擦,只能在心里一遍一遍骂自己,之前就因为汪孚林自作主张招抚海盗,他就心生疑虑,这实在是太没有做人的道理了!
有这样信得过自己的雇主,就算不要一文钱,只要不是作奸犯科的事情,他都愿意干!
而潘二老爷满脑子酒意被这犀利如刀的一番话,再加上四周的哄笑声给冲散了一多半。恼羞成怒的他恶狠狠地瞪着引得他当街说了太过头言语的汪孚林,他微微眯了眯眼睛,随即一字一句地说道:“好,好,看来我是看走了眼,却原来是真有人相中了徐丹旺这无才无德的家伙!你尽管把人带回去,不过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这家伙就算能够和佛郎机人说话,却也别想过得了莲花茎关闸,踏进濠镜半步!”
“好大的口气,你以为莲花茎关闸是你家开的?”
潘二老爷几乎被汪孚林那口吻给气疯了,竟是口不择言地怒骂道:“你可以去莲花茎关闸问问,得罪了我广府潘家的人,能不能过关半步?”
“那又怎么样?”汪孚林似笑非笑地反问道,“关闸那边怎么知道是谁得罪了你广府潘家?还是说,你知道我姓甚名谁?”
围观的闲汉们都知道广府潘家是广府商帮的领头羊,可如今老爷子病倒在床,这位很可能继承家业的二老爷却是这么一副德行,鄙夷不屑的人自然很不少,但他们更明白,尽管潘氏族中有纷争,却只要潘老爷子病得没法去衙门告次子忤逆,长子又找不着,这家业就铁板钉钉落在潘二老爷头上。故而哪怕是冲着羡慕嫉妒恨的心理,大多数人也更倾向于相信对潘二老爷冷嘲热讽的汪孚林,只有少数明白潘家手段的人在心里捏了一把汗。
“好,好,你等着!”在情知不妙的家丁提醒下,潘二老爷终于觉察到被人七拐八绕带到了沟里,说得越多错得越多,只能异常狼狈地丢下一句狠话,气咻咻甩手就走。只可惜他虽说年纪不大,身子却几乎被酒色给完全掏空了,两个随从伺候了半天还是没能把他弄上马,最后还是从芳菲院中借了一乘凉轿方才极其狼狈地匆匆离开。他这一走,围观人群方才渐渐散去,却也有寥寥几个多管闲事的仗义人上前提醒汪孚林。
“这徐生虽说真可能是冤枉的,但潘家的手段向来阴狠,这位公子你可别大意。”
“徐生的事情从前就流传一时,官府那边都差点革了功名,徐生,你要没把握,还是离潘家远点儿!”
徐秀才却还是第一次从路人口中听到一句公道话,登时觉得心里热乎乎的,连忙拱手谢过:“谢谢各位,谢谢各位乡亲父老,谢谢各位好心。”
当徐秀才被人重新扶上马背,接下来穿街走巷,最终经过广州城西门入城时,他仍旧有些浑浑噩噩,压根没注意到接下来是往哪里走的。好容易等到脑袋稍微清楚了一点,他看看四周环境,突然发现这好像是往潘府的方向,这一惊登时非同小可。他几乎顾不得其他,一拉缰绳就立刻拦住了汪孚林,满脸惊惶地问道:“公子这是往哪去?”
“往哪去?当然是上潘家探望那个老糊涂的潘老太爷。”汪孚林见徐秀才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他就笑呵呵地说,“也可以顺便给你出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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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零四章 声势浩大的探病()
顺便给我出个气?天哪,他该感谢人家对自己的信任,还是敢瞠目结舌于对方的简单粗暴?
“不不不,公子好意我心领了,可潘家势大,别看现在潘老太爷重病在床,可有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家产还在,管事还在,人脉还在,贸然与其冲突绝不明智,公子请三思!”徐秀才竭力镇定了一下情绪,生怕被路人听见了去,声音压得非常低,“尤其是广府商帮俨然一体,公子若要想在濠镜和佛郎机人交易,切不可得罪潘家,否则很容易被广府商帮视之为公敌,而且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一点,却不适用于潮州商帮,这两大商帮是联合排外的!”
“徐生,你刚刚不是问我到底姓氏名讳如何,来历如何吗?你猜错了,我可不是什么想要到濠镜发财的商家子弟。≥至于为何聘你,你很快就知道了。放心,我可不会就这么几个人去潘家。要去,当然要有足够的声势,就我们这么点人去,未免动静太小了,如此怎么能顺便给你出口气?”
什么意思?
徐秀才只觉得越发糊涂了,可别说他的处境本来就已经足够糟糕了,就说之前潘二老爷那番言语,就足以让他打消一切侥幸。因此,他不自觉地让开了道路,直到重新默默跟上时,他方才觉得一旁仿佛有人用胳膊肘撞了自己一下,抬头一看方才发现是陈炳昌这个十六七的小秀才。
“徐前辈您真是个好人。”陈炳昌笑着咧了咧嘴,随即低声说道,“放心跟着汪大哥。有你瞠目结舌的时候。”
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徐秀才千思万想都想不明白。然而。眼看潘家巷口就在前方不远处的时候,他突然发现,那边厢赫然有不少车马在等候,一瞧见他们就立时骚动了起来。不多时,马车中钻出来几个衣衫华丽的人物,而这些人竟是急匆匆下车,就这么步行迎上前来。
光是第一眼他认出的人物,便有言大老爷和赵老爷。至于其他几个也是分外眼熟,分明便是广府商帮中那些有名人物!
自从汪孚林上次仿佛不经意地问起潘老太爷,言大老爷和赵老爷就敏锐地察觉到,这位巡按御史好像对潘家不大满意。
这也不奇怪,潘家之前因为潘老太爷的重病在床,自己年纪也还不到五十的续弦孟老太太为了儿子潘二老爷,立刻开始抢班夺权,一批一批地清洗从前丈夫任用的那些老人,换上自己信得过的新人,就连在濠镜的那家商行也陷入了不小的混乱中。所以汪孚林召集人到香山的时候。潘家根本就没人响应,后来其他广府商帮补救的时候。潘家也没来得及顾上。
既如此,不管汪孚林想到潘家探病是什么意思,广府商帮的众人都不会推辞同行。毕竟,既然是当面相处,总能够打探明白汪孚林到底是什么态度。而且,尽管潘老太爷当年一言堂的时候,也曾经带着广府商帮死死压制潮州商帮,可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这样强势的首领。至于潮州商帮和潘老太爷没有交情而有过节,那就更乐得看笑话了。
因为广府商帮的众多家族中,出身广州城的不过是一部分,所以眼下如言大老爷和赵老爷依旧代表各自的家族,而冯三爷却被从本家匆匆赶来的叔父冯四老爷取代,再加上其余几位汪孚林见过的,又或者没见过的,如此豪华阵容,自然而然便让徐秀才这个曾经见多识广的倒吸一口凉气。
和徽州左儒右贾颇为相似的是,因为广州也是商业贸易最发达的地方,所以很多大家族都是儒贾不分家,他一个秀才去给人当通事根本就不叫事。如果他能够有此发家,进入富商的行列,反而会让原本的宗族引以为豪!当然,他还没走到那一步,就因为在潘家内斗之中站队错误而栽了。
正因为如此,见一大帮有头有脸的人满脸堆笑迎上前来行礼不迭,而那个他相处了好几天,到现在还不知道姓甚名谁,是何身份的年轻人含笑点头便算是答礼了,他突然有一种人生荒谬的感觉。一直到亦步亦趋来到了潘府大门口,眼见得门房上头好一阵慌乱,好半晌方才有管事步履匆匆迎了出来,他方才生出了某种真实的感觉——自己竟然真的到潘家来了!
“各位老爷,我家老太爷重病已久,请问各位今天来是……”
“谁不知道潘老太爷病了好些天了,今天大家联袂过来,当然只为了一件事,探病!”
那潘家的管事当然不是没见识的,光是其中他认得的人,就足有四五个,再加上服色相似,显然也是差不多人物的,还有三四个,这么多人一块来探病?说是逼宫还差不多!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力求保持镇定,这才满脸堆笑地说:“各位好意,我家老太太和大老爷心领了。只不过,老太爷病了那么多天,身体虚弱,只怕是没法见各位,而且这么多人进去探病,更不适合老太爷静养,所以……”
“所以你一个下人,就打算把大伙拒之门外?”说话的是一个汪孚林记忆不大深的中年胖子,但这胖子此时声音洪亮,和之前跟着别人一块见他时那非常和缓恭敬的声音大相径庭,“瞎了你的狗眼,今天可不是单单咱们来,还有巡按御史汪爷!”
这一次,徐秀才终于听清楚了。他一下子打了个激灵,目光直直地朝着那个之前自己一直摸不透的年轻人看去,心里豁然开朗。
怪不得人家敢派人去招抚海盗;怪不得人家敢在那渔村直接劫人,而不怕渔村中人告到官府;怪不得人家之前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上潘二老爷时丝毫不把其放在眼里,对方有那样的底气!如果潘老太爷还好好的时候,也许这位广东巡按御史还会给几分薄面。可现在潘老太爷重病不起。家里正一片争权夺利的风气。若是再遇到强大的外力,只怕潘家的天就真的塌了!
当看到汪孚林也向自己微微颔首时,徐秀才的心里一下子涌出了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感觉。他竟然撞上了这么一位主儿,人家不用他开口恳求,就主动帮他洗刷污名,老天爷真的开眼了!
既然看清楚了形势,接下来当那管事再不敢阻拦,一面命人进去通报。一面满脸苦色陪众人入内的时候,徐秀才只觉得心情竟是这些年来少有的轻松。哪怕当进入厅堂,今天第二次看到潘二老爷出现在面前时,他也再没露出半点忐忑之色,反而有些可怜地看着对方。
一肚子气回到家里,还没来得及好好沐浴更衣缓过神来,思量一下怎么对付徐秀才,还有人背后那个出口张狂的小子,潘二老爷就被母亲叫人送来的消息吓了一跳,立时三刻匆匆赶到了厅堂。可才一进门,他就认出了之前才刚在十八甫见过的汪孚林和徐秀才。这一惊着实非同小可。
总算他还没有蠢到家,见汪孚林既然和那一拨他都得忌惮三分的广府豪商厮混在一起,就算他再想把两人大卸八块,想想人家可能是哪家豪商代表,此时此刻他不得不暂且压下心头恨意,反而还硬挤出了一丝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