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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汪孚林方才松了一口气,迈步往外走,心想自己真的得好好改一改从前遗留下来的工作狂习惯,现如今可不像平时那样速食饼干随身带,随时随地就能凑合,再这样下去他的胃就要吃不消了。为了降低体力消耗,他正慢吞吞往外走着,突然只听得身后传来了一个说话声。
“汪小相公饿了吧?”
“那又怎么样?”汪孚林随口回了一句,继而立刻回过神。他回头一看,见是一身丁香色衣裙的叶明月,他就确定刚刚躲屏风后头的确实是她。只不过这会儿肚子没东西,他也懒得动脑子,应付似的拱了拱手就说道,“叶小姐若没吩咐,学生急着回家,这就先走了!”
“厨房里刚巧有现包好的猪肉馅小馄饨,汪小相公若是愿意,不妨先用些再回去?”叶明月见汪孚林顿时没做声,可人没回答,那肚子却响亮地叫了一声以示绝对同意,她便抿嘴笑道,“张嫂的点心手艺是有名的,刚刚我还给爹送去了炸春卷、松子酥、苔条酥,正好都有现成的。”
如果是还要等着下锅的小馄饨,汪孚林还能扛得住诱惑,可恨的是对方在自己面前还偏偏把现成的点心给如数家珍地说出来,而且是在自己正腹中饥饿的当口,绝对是故意的!想到上次正是叶明月送的一盒米糕,以至于自己强忍到跨进家门之后第一时间拿了填肚子,幸好只是给金宝看到,若是让第二个人看到,他就什么面子都没了。于是,他只能暗地里磨了磨牙,随即用尽量轻描淡写的语气说:“恭敬不如从命,那就多谢叶小姐了!”
果然和上次一样,他这次也是真饿了!
叶明月只是晚一步出来,听到汪孚林对赵五爷自嘲说饿昏了不能跟过去吃夜宵,这才怀着某种小心思过来打个趣,听到汪孚林果然答应了,她不禁笑得更加灿烂,当即微微一颔首就在前头带路。
歙县县衙是后来重建的,规模比从前挤在府城时大,知县官廨也就不止从前额定的十间,两进屋宅,总共有十五六间屋子。叶钧耀的书房和李师爷教金宝等人的书房正是面对面,而小厨房则是在两进官廨最外头,之前汪孚林见人的穿堂旁边的耳房中。
此时叶明月亲自带人来,在厨下忙碌的厨娘赶紧上前来,得知是汪小秀才,她在围裙上用力擦了两下手,这才笑容可掬地说:“上次小姐让我给汪小相公预备的汤圆,不知味道如何?”
味道还好,就是甜了些……
汪孚林在心里老老实实说了一句,但嘴上当然不会直说得罪人。他狠狠夸赞了一番张嫂的手艺,见这位年近四旬的妇人笑得脸上开了花,手忙脚乱又去端了两个碟子上来,一碟是松仁酥,一碟是苔条酥,他虽说已经饿得狠了,却还不得不压着心思细嚼慢咽,细细品尝。虽说这和他从前的口味并不一致,但不可不说,点心的味道还是不错的,只是不如热乎乎的东西填肚子!
“张嫂,再下一碗小馄饨来,汪小相公为了爹的公事东奔西跑,忙到现在连晚饭都还没吃呢。”
见那张嫂赶紧答应一声就去忙活了,汪孚林这才意识到,叶明月恐怕是就在自己和赵五爷身后,听到了他那番话,所以才会把他带到这厨房来。虽说对这位县尊千金还有些说不出的戒意,但好意恶意他还能分得清楚,当下讪讪地谢了一声。
等到一碗热气腾腾的小馄饨端到面前,张嫂又慌忙张罗了一个干净凳子让他坐下,他见浓汤上面除了一个个新鲜的小馄饨,还漂着青葱、紫菜、干虾、蛋皮,又仿佛加了猪油,看上去色味双全,闻上去香气扑鼻,不饿的人都要饿了,更何况他这腹中空空的?
他小心翼翼一口一个吃馄饨,根本没看到张嫂什么时候退了出去,直到耳边传来了一个声音。
“汪小相公,之前你和壮班赵班头对爹说的那桩案子,那个死了的老骗子是不是有什么不妥?”
有道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馄饨也是同理。这种刚出锅的滚烫食物最要注意,所以汪孚林一门心思都在吃东西上,突然听到这一声,他一不留神,顿时烫着了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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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谁是无赖?()
烫得只吸冷气的汪孚林哪里顾得上回答,将这滚热的东西在嘴里转了一圈赶紧下肚,这才回过神来。他放下手里的碗,斜睨了叶明月一眼,想到她说出这话,无疑就是干脆承认了自己和赵五爷进去见叶钧耀的时候,她躲在屏风后头,他顿时又盯着人看了好半晌。
这是很失礼的,可反正叶明月这样在厨房和他单独相处也不合理,他骨子里又不是那种恪守礼法的古代好男人,既然秀色可餐,多看几眼总不犯法。
刑房司吏张旻不是吃素的,他都能看得出来的事,那些老刑名会看不出来?还不如趁着叶明月在场,把事情抖出来。
“叶小姐,我这个人从小读圣贤书,但也喜好看点历朝历代文人的读书笔记,所以我家二妹之前就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方才被那老骗子拿几本书就诓骗得丢了防备之心,她只是想送几本书给我。我记得不知道从哪本书上看到过,上吊的人因为心存死志,不会死命挣扎,所以脖子上除了缢痕,不会再有其他痕迹。但那个疑似畏罪自缢的老骗子,双手指甲边缘却还有斑斑血迹,不知道抓过什么东西。”
他顿了一顿,这才继续说道:“如果是抓到了别人,那不消说,当然是另有凶手;如果是抓住勒住自己脖子的东西,那么在脖子上就会留下很明显的抓痕,那么同样证明还是有凶手,否则何至于要抓勒住脖子的东西?赵班头不想节外生枝,我刚刚也没说出来,因为我知道叶县尊正急于立威。毕竟。自杀不用追查,杀人却要惊动知府衙门甚至分守道分巡道,而且之前在现场也没找到什么其他证据和痕迹,只是大门没锁这一个疑点,我也只好沉默了。”
叶明月是尚未及笄待字闺中的少女。听到这样一桩案子可能不是自杀,而是他杀,她只觉得仿佛一颗心猛地揪紧了。在她这个年纪,家境又富庶殷实,只知道人命大如天,却从没想到一条人命就这样贱如草芥地没了。她忍不住死死咬住嘴唇。好半晌才迸出了一句话。
“那就真的不追查下去了?”
汪孚林还以为一涉及到亲生父亲,身旁这位县尊千金一定会就此打住不再追问,此时此刻听到这迥异于设想的回答,看到她那贝齿仿佛就要把嘴唇咬出血来,他不禁起了几分戏谑。挑了挑眉道:“一个害尽众多无辜之人的老骗子,叶小姐想要为他洗冤吗?”
“那种老东西死不足惜!”叶明月脱口而出,随即迟疑了好一会儿,这才索性开门见山地说,“我是觉得杀了他的那个人也许是灭口,不是灭口也是居心叵测,说不定将来还会害人!再说……我刚刚看到你在爹面前那样子,显然也不是心满意足打算收手。而是很不甘心!”
那时候我的表情有这么明显?而且竟然给一个小丫头片子瞧出来了?
汪孚林嘴角抽搐了一下,心想果然是宴无好宴,连一碗小馄饨都能吃出不是来。于是。他先不理会身旁杵着的这位县尊千金,先把剩下的小馄饨一口气都吃了,好在这一耽搁,东西已经凉了,入口温热正好。等把碗放下,他站起身来。这才对叶明月拱了拱手道:“总之这件事叶小姐就不要管了,叶县尊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当然不会真的放着这么大破绽不管。今天叨扰了,我先行告辞。”
等走到厨房门口。他方才突然想起一件最重要的事。虽然怀里还揣着一张一百两的银票没去兑换,可他家里还欠了一屁股债呢,房租也得给,否则就太亏心了!于是,他就转过身来,笑容可掬地对叶明月一揖道:“对了,有件事我刚刚忘了说,还请叶小姐能捎个话给县尊。希望赃物发还的过程能够快一些,毕竟之前我家被那骗子坑了,赔给苦主的钱还是汪二老爷帮忙垫出来的,如今我却还厚颜住着他借的房子。”
叶明月冰雪聪明,一听这话就明白了。可这世上读书人大多耻于言利,更别说这么清清楚楚地算账,再加上汪孚林刚刚态度强硬地让自己别管,这会儿却让自己给父亲捎话,她干脆就当没听见,站在那没吭声。可是,她很快就发现,她低估了汪小秀才的“爽直”。
“不瞒叶小姐说,家父之所以行商多年,即便病了也不回来,是因为当初曾经亏空了七千两的债务,还是南明先生和汪二老爷为他补上的窟窿。虽说我不比李师爷辛苦,但还是扎扎实实做了一些事情的,还请县尊能够多多考虑,贴补一下我家的生计。”
自家这财务危机,汪孚林是听汪道贯说漏嘴才知道的,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自己先通过叶明月的嘴告诉叶县尊,总比来日别人翻旧账来得好。而且凭着这一点,他就可以振振有词地要求叶县尊无论给予政策倾斜也好,其他贴补也好,总之不能让他老打白工!眼看叶明月已经瞠目结舌,他再次一拱手,就这么施施然走了。
等到他离开了好一会儿,外头的张嫂张头探脑,叶明月方才从呆滞中清醒过来。她在家乡,在京师,也见过一些男子,有的在她面前刻意表现温文尔雅,成熟隽永,有的在她面前拼命显露才学,大谈治国平天下的理想,科场俊杰也一样有很多。如李师爷这样年纪轻轻考中举人,脾气却那样特立独行,就已经很难得了,可是,汪孚林倒好,外头都快将其说成传奇人物了,竟然不珍惜形象,刚刚那番话说得那么理直气壮!
她对张嫂子随口敷衍了几句,随即快步出了厨房,等进了二重门,这才从嘴里低低地嘀咕了一句:“你就不怕爹觉得你无赖?”
也不知道是赌气,又或者是真想看看父亲是什么反应,叶明月又折回了书房。将汪孚林要好处那番话不加半点润饰,直接对叶钧耀转述了一遍。让她诧异的是,圣贤书读得不错,说话也相当漂亮,但为人却功利心颇重的父亲。竟是在最初一小会的愣神之后,哈哈大笑了起来。
“到底是十四岁的愣头小子,有些无赖也没什么,他上次对付赵思成不就是这一招?我正想着如何奖赏他这番劳苦,他居然直接提了。唔,干脆等歙县这一批举人考出来。我和冯师爷打个招呼,直接给他补个廪生!”叶钧耀说到这里,方才发现女儿正用古怪的目光看着自己。这要换成那个傻呆胖儿子,他早就恼羞成怒训人了,可女儿素来不好糊弄。他不得不说明白一点。
“李师爷一年束脩六十两,再加上咱们一家别的开销,俸禄不够还得倒贴,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他是歙县本地生员,我又不能聘了他当师爷,怎好贴补他?要说我已经把金宝和秋枫两个收进来和你弟弟一块读书了,再过度示好不合适。”
叶明月已经不知道说自家爹爹什么是好了。一面称赞人家真性情。一面还一毛不拔,打算拿着县学廪生的名额做人情。幸亏我打着让李师爷和弟弟去搭伙的幌子,已经贴补了三两银子过去……就算这样。汪孚林家里可是整整七千两债务!难道汪孚林想要的也是廪生?
汪孚林压根没想到,那边父女俩一商量,竟把他索要工钱的暗示,一路歪到了廪生上。天可怜见,他是当众放话说要废举业的人,县学廪生也就是几石米的补贴。却有很多贫寒生员争抢,他犯得着去争这个?虽说在县尊家厨房里遇到一些出乎意料的事。但肚子填了个半饱,他出了知县官廨后门的时候。脚步轻快,心情也不知不觉从看到那具死尸时的沉重难明,到眼下重新恢复了轻松写意。
到自家门口时,他只轻轻一叩门,大门便悄无声息地打开了,可探出来的那个脑袋却让他叩门的右手僵在了那儿。
五福当铺的那个极品小伙计怎么还在这?该死,忘记让赵五爷帮忙去找回这小子的行李铺盖,顺便给他找个活干了!
“小官人,您回来了。”叶青龙点头哈腰地把汪孚林迎了进来,手脚麻利地去关上门,继而就跟在汪孚林身后絮絮叨叨地说,“厨房里刘家嫂子走的时候,还热了鸡汤在灶上,留了一碗白米饭,笼屉里蒸了烧麦,就看小官人爱吃什么。热水也已经都烧好了……”
不等他把话说完,汪孚林倏然转过头来,狐疑地看了人一眼,心里突然有一种很不妙的感觉。
汪孚林刚想说什么,就只听背后传来一声爹,等又转过去,就看见金宝往这儿奔来,身后不远处还有个表情很微妙的秋枫。虽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既然觉着一定有问题,当即指着叶青龙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