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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一名护卫模样的骑兵突然折返回来,马蹄掀起阵阵尘烟。
“世子有旨:为护商队出征土暴子旗开得胜祈福!赏赐百姓银花钱!”
他一边大声对着路边的百姓喊,一边从马上的褡裢中掏出大把银元,高高地抛向空中。
银元在空中翻滚,诱人的银色晃动着众人的双眼。
好似无声的军令,众人一声呐喊,身形陡然发动,随着银元的下落而跃然前出。
一枚亮闪闪的银元落地之后,在地上打了个滚。不偏不倚,歪歪斜斜正好滚到了芜蘅姑娘面前。
她连忙弯腰伸手,刚要拣到,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将她扑到在地。
芜蘅推手蹬脚,却哪里动得了分毫?
一个歪嘴、斜眼、吊眉、龅牙的男人脸对脸压在芜蘅身上,被狂暴哄抢的人群踩得面目扭曲。芜蘅厌恶地侧开头,避开男人嘴里喷出股股的臭气。
身上的男人越来越重,压得她无法呼吸。
她用大脑中最后的意识骂道:“臭男人,就是喜欢压人家!”
注一:响木仿唐太宗李世民《七德歌》
第一百九十八章套中之套(一)()
城外百姓因争抢银花钱而引发短暂混乱,朱平槿、廖大亨和刘之勃恍然不知。刘之勃急着回城,想必他的嗣子刘文郁已经从北门入城,此时应当到家了。
进了东门瓮城,廖大亨便见到华阳县知县沉云祚带着几个衙役正等在五显庙前。
廖大亨素来不喜这个到处出风头的年轻进士知县。他见到沉云祚手提官袍,一路小跑过来,便沉着脸勒住马匹,面带愠色责问沉云祚:
“沉知县可有紧急军务呈给本抚?若是县内公务,汝自当呈文报知府衙门处置!”
廖大亨的意思就是你沉云祚一个七品知县,不应当越级上报。就算成都知府现在还托病不上班,你上面还有藩司衙门呢!
“下官冒昧打扰世子和两位大人,确因县内有件公务!”沉云祚向世子和两位大人见礼完毕,这才不卑不亢回禀廖大亨,“只因一件官司,事连巡按刘大人之家人。听说刘大人出城校阅官军,下官不敢惊动,故而只好在此迎候!”
“一件官司?”廖大亨心里嘀咕,瞟向朱平槿。正好朱平槿也转过头来,瞬间四目相对,朱平槿眼皮一眨,廖大亨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必定与陈士奇的那份弹劾奏折有关。
刘之勃没注意朱平槿与廖大亨的小动作,他急火火追问道:“沉知县!本官家人究竟惹上了何样的官司,快快道来!”
……
要知道是何样的官司,时间需倒退到今日破晓时分。
刘之勃的妾室像往常一样早早起床,侍候了老爷出门,便回屋取下耳环手镯放进了首饰盒,用蓝布拢了头发,拴好灰布围裙,然后提了竹篮出了后门上街买菜。
买菜的地方并不远,出后门沿巷子向东,穿过一条大街,再走不到半里路,就是龙王庙。龙王庙前的正街上便是热闹的集市,什么吃的、用的东西都有卖。如果正好碰上逢场天,就会买家挤卖家,背篼碰箩筐了。
刘之勃的妾室穿着很普通,走在大街上毫不显眼。早年生活的艰辛,在她脸上留下了磨灭不去的印记。
她本是刘之勃的邻村人,年纪三十几岁了。刘之勃的原配夫人嫁到刘家,便把自己的贴身丫鬟,也就是她,作为女方的嫁妆之一陪嫁过来。
都说红颜命薄。刘夫人嫁过来没几年,便患上绝症。去世前,因为没有为刘家留下一儿半女,所以坚持要刘之勃将她收了房。后来她为刘之勃生了一个女儿,去年底刚嫁给一个京官的儿子。
刘之勃因为无子,便抱养了他大哥的儿子刘文郁做嗣子。昨日老爷说,今日午前少爷便要赶到。所以她临出门前,除了在竹篮里放了些铜钱,还特意在抽屉里拿了五钱碎银子搁在怀里。
这些年的光景,真是一年差比一年!她曾听老人们说,万历初年一石米才值七钱银子,现在一石米已经涨到了多少?三两!
米价长了,肉价势必跟着长。肉摊子上一斤肉,二钱银子还要外加十个铜板(注一)!
老爷是个油水不沾的清官,跟着过了这十几年,她也习惯了。再怎么着受穷,也比陕西乡下时强些。初到京师,她见着那些官眷们穿金戴银,身后的丫鬟仆役也比自己穿得好,自然眼红过一阵。兴许是不留神说漏了嘴,又兴许是那些官眷眼睛毒,转眼就看穿了她的想法。于是很快,那些金丝掐的发髻,镶金磨的玉簪(ZAN),绫罗绸缎制的衣袍,宝珠翠玉的全套头面和首饰连着镶嵌螺钿的盒子一起送到家来。
可没等她穿戴整齐试上一试,刘之勃便让老仆全部送了回去,还跟她发了好一大通脾气。若不是为刘家留了一丝血脉,说不定她早被盛怒之下的老爷赶出了家门!
“老爷要当清官,这没错。拿了那些不干不净的银子,下辈子便要投到鬼畜道去当饿鬼……可老爷这清官,当得也太清了!”
刘之勃的妾室想着钱箱里那所剩无几的碎银铜子,心里便十分发愁。刘之勃从不乱花一文钱,衣食住行更很简朴,领了俸禄便都放在她那里。可家里必要的开销总是少不了的。
这离京赴任要钱吧?家里的公婆要寄些回去吧?还有当年那些凑份子供养老爷读书应考的兄弟妯娌亲戚们,总得有所表示吧?
还有老爷身上的那件官衣,也要自己出钱的!
除了发愁之余,还觉得有些愤懑。
前两天廖大亨的小妾刘惠莲过门来拉家常。同样都是妾室,你看那金玉满身、妖精狐媚的模样!
她想起来就忍不住骂人,还好我家老爷是个正人君子,钱色两头都是不沾的。
菜市从来就不是个清净之处。
四川物产丰富,尤其是在这个季节,鲜菜大量上市,叫不出名字的山珍野货很多。不像老家和京师,一到冬天就只有白菜、萝卜几样冻菜换着花样轮流吃。进了菜市,看见琳琅满目的各色鲜蔬嫩果,刘之勃的妾室迅速忘记了心事,开始专心致志挨个与菜摊老板杀起价来。
刘之勃的妾室沿着菜摊子一路杀价,转了大圈,买了满篮子菜。
“这是什么笋?”她走到一个菜摊前,指着一堆竹笋问。刘之勃除到四川,在廖大亨举办的欢迎宴会上吃过笋子之后,就对那入骨的鲜味念念不忘。昨晚他还专门嘱咐,今日买些笋子回来,让儿子也尝尝鲜。
那菜老板一眼瞥见了她竹篮里的猪肉,连忙热情推销起来:
“这是昨天叙府用快船送来的竹笋,是筇(QIONG)竹的嫩笋。筇竹又叫罗汉竹,竹子可以当拐杖,笋子脆鲜微涩,最是好吃不过。大姐,这东西喜油,和着肉炖煮最好吃!”
“那价钱……?”
“不贵,一斤一百二十文。”
一百二十文!这个价钱把她吓了一跳,都快赶上肉价了!
老板瞧出端倪,连忙补充道,价钱是贵些,但是绝对公平。因为这些是山珍,要采笋人冒着生命危险进到大山里才能采到,所以不是天天都有卖的。能买到,只能说明买菜人有缘够运气。况且这筇竹笋丢头不大,一斤便能剥出七八两。若是您嫌贵,可以买成都本地产的慈竹笋。慈竹笋也好吃,味道还略微有些甜,一斤最多二十文。
想到越来越空的钱箱,刘之勃的妾室犹豫了。不过她想到老爷的嘱咐,这才狠狠心。钱箱空了便空了!她心里发发狠。总不至于一个四品巡按,还把家人给活活饿死了!
她下了决心,便开始砍价。砍到一百文,再也砍不动了,她这才认真挑选起来。这笋子娇贵,大热天的放两天就黑了,所以老板见着来了大主顾,连忙招呼婆娘应付其他主顾,自己亲自上阵,帮着她挑选。
“一共两斤四两,正好二百二十五文。”老板手中的秤杆翘得高高的。
“二百二十文!”刘之勃的妾室再次砍价。
“好好!二百二十文就二百二十文!下次您光顾!”老板很会做生意,立即就用五文钱换得一个长久的主顾。
铜钱都在竹篮里,篮子里还装着肉和菜。她提着沉重的竹篮不好付账,于是低头把竹篮放在地上拿钱。
好容易数清了铜钱站起身来。这时,她的头顶撞上了一个硬东西。
“哐当!”一个大瓷盘落在地上摔成几瓣。
“哎呀!”一位书生模样的人先是大惊失色,紧接放声嚎哭起来。
“这是我家祖传的宝贝呀!你要赔!不赔你走不脱!”
……
巡按衙门东侧的茶楼。
雅间里,秦裔一个人静静坐在窗边,眼睛注视着几处的动静。从他的位置看出去,巡按衙门的后门和窗外小巷的两端,所有动静一清二楚。
隔壁旅舍楼上设的观察点,视野更好。登高便能望远,巡按衙门里的动静也能瞧见。
按照朱平槿的指示,秦裔的身份是绝对保密的。除了一个书生、一个护卫和几个王府里的太监,消息组的其他人都不知道他们老大的身份。他们既没有看过他的脸,也没有听过他的声音,更不知道他要他们做的事是为了什么。一旦出了事情,王府里的人都要迅速与外部人员掐断关系。
时辰还早,可小巷里已经有人来往出入了。
刚才楼上观察点的消息说,衙门里清清静静,后门里只有个衙丁在放哨。这衙丁是个老头,昨夜一直在后门的门房里值守。好像昨晚没睡好,他今朝出现在视野中就在打哈欠,只有刘姨娘出门时才故作抖擞。刘姨娘一出门,他便故态重演。
巡按衙门的布局和守卫的情况,秦裔早就一清二楚。
巡按衙门几乎与省城所有的衙门一样,坐北朝南。南边一块是办公区,叫前衙。北边稍窄的一块是生活区,叫后衙。
中国南北方的四合院都差不多,巡按衙门的后衙也是一个完整的四进四合院。
一进有前门(大门)、照壁、倒座房、垂花门。二进和三进是四合院的主体部分:中间一个四方形的院子,有朝南的正房以及两侧的厢房和耳房,中间围成一个院子。二进的正房叫大堂,三进的正房则称二堂。四进则是最北端的后罩房,二堂与后罩房之间形成了狭长的后院(注二)。
后门便在后院的一侧。
刘之勃此次入川赴任,带的长随少得可怜。除了时不时会见拜访的重要客人外,刘之勃很少使用正堂。二堂则是他和妾室的生活区。东边两间是寝室,西边两间是书房,中间用于日常起居。
秦裔判断,陈士奇给刘之勃的那份文书,极可能就在二堂的书房里。
要进到二堂,必须避开大门和后门站岗的衙丁。
巡按衙门后衙里共有十一个衙丁,一个老仆。大门附近有八个,住在一进的倒座房里,分做三班站岗。垂花门之后的生活区,衙丁一般并不进入。
老仆住在二进的西厢房里,有时会进到三进、四进里做事。
后院有三个衙丁,守着后门。因为最北端有后罩房,所以后门并非开在正北边,而是开在东侧临街的围墙上。
人若从后门进入,便正对四进的狭长院落。正对后门的角落里有一口带亭子的水井。右侧是后罩房,左侧是东耳房。东耳房有门,可以通到三进的院子里。后罩房里有厨房、柴房以及几间下人的住房,这三名衙丁便住在靠近后门的东头两间房子里。
秦裔决定在白天动手。
原因很简单,因为前衙、后衙防范的重点都在夜晚,在晚上动手很危险。围墙里面有衙丁值班放哨,围墙外头还有打更报时的更夫。稍有动静,就可能将附近巡逻的都司镇抚兵引来。
可到了白天。防范就松懈多了。晚上巡逻的人白天要补瞌睡,街上的更夫也撤了。更重要的是,人们的心理也开始松懈,这才是最致命的。
要从白天进去,首先要确定进去的地点。从正门大摇大摆进去是不行的,翻墙也不行。因为南墙和西墙都被前衙包着,要翻墙得先进入前衙;北墙修着后罩房,翻墙就等于翻房顶;唯一临街的东墙,外边就是人来人往的巷子,白天翻墙等于自投罗网。所以要进入刘之勃的书房,唯一的办法就是从后门进去,而且还不能惊动前门的八个衙丁。
从后门进去,后罩房的那三名衙丁,便是最大的障碍。
注一:按猪粮比一比六推算。
注二:参考梁思成《中国建筑史》。
第一百九十九章套中之套(二)()
秦裔静静望着窗外。突然巷口处那个乞丐脱下了草帽,然后很夸张地用草帽当扇子,朝自己脸上使劲扇起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