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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也!”舒国平摇头道,“西南蛮夷所居之地,崇山峻岭,瘴气四溢,派几个书生去,路上便耗死了。纵然到了地方,人生地不熟,蛮语不通,纵然改流,也无济于事!”
“那我去说服啥?”
“三条:一兵二税三商!”
……
大明朝作为“天朝上国”,对于国内外众多的所谓“蛮夷”,总体来说采用了怀柔安抚的政策,这是开国皇帝朱元璋奠定的政策基调。
首先是周边的小国,《皇明祖训》中明确了对朝鲜、安南、日本、大小琉球等十五个国家“不征”的国策;其次是蒙元余部,朱元璋否定了中书省迁徙内地的主张,让他们恢复旧业,从事游牧,常加存恤;对国内其他少数民族,也是极尽宽仁,“务从宽减”。
但是,良好的政策出发点并不能必然带来良好的政策效果。时间、人物几个要素一变,这政策的味道也变了。
官府对蛮夷的歧视、凌辱,换着花样儿的横征暴敛,一次次激起了少数民族的反抗。比如朱平槿最关注的西南夷,所谓的叛乱、造反层出不穷,几乎贯穿了整个明朝的历史。
早在洪武年间,就有贵州水西(今黔西县)的奢香夫人进京告状。朱元璋惩罚了激化矛盾、肆意妄为的地方武官,而奢香夫人则修了一条驿路作为对皇帝和朝廷的回报。此后西南夷又连续发生多起大规模的造反,造反的规模完全达到了战争级别。大明王朝对于这些造反的蛮夷,一瞬间就扯下了温情脉脉的面纱,转而采取毫不手软的坚决镇压。
嘉靖年间,广西大藤峡(断藤峡,今广西十万大山)土司造反,著名的儒学宗师王守仁起复为两广总督。他督军进剿,十面合围。叛军凭借深山老林结寨据险,可仍无法阻止官军推进,最后几乎全军尽没,死伤俘获达三十余万。万历元年,爆发于叙州府的汉僰九丝大战。古僰人举族被灭,其地取“偃武修文”之义,改名兴文县。
不断的战争和仇杀,使汉夷之间形成了深刻的民族仇恨,最终被一些像奢崇明、安邦彦之流的野心家利用。奢安之乱,便是四川大乱的开始。
朱平槿设想在泸州打造强大的战争机器,汉夷矛盾不解决,这个设想完全是痴人说梦。要解决这个矛盾,一是政策二是人。最重要的人当然就是今日招见的土司三哥高安泰。至于政策吗,舒国平正在一条条给高安泰阐述。
……
舒国平详细向他的同窗好友高安泰阐述了朱平槿的少数民族政策。
“兵者,国之利器也!不可假于外人之手!”舒国平在朱平槿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像极了朱平槿思考时的样子。
“蛮夷土司,太祖高皇帝曾有感云:皆吾赤子也!蠲免赋税,三年一供,亦多为土产。然则赋税全无尔?谬矣!土司平时聚兵守寨,国家有事,便要自备钱粮,征募壮丁,随军出战!石砫秦寡妇,夫死子继,一族男丁,死伤殆尽。何等惨烈!”
“我高家在永宁便是如此!这不是财税,而是血税!”
舒国平压压手,让他的昔日同窗莫要激动:“打仗总是要死人。但这兵只能由国家来养。”
“就像我天全土司营一般拿俸禄领军饷?”高安泰疑惑问道。
“正是!泸州在我王府治下,土司再不能聚族为兵。泸州卫要在九姓和叙永等地捡兵入营。汉人土司和懂得汉话的蛮夷,可以直接进入护商队。不通汉话者,可以组成独立连。”
“如董卜连否?”高安泰问。
“不错!有一连则编一连。有一营则编一营。”
“那土司以后怎么办?”高安泰问道。这才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世子道,兵民分开以后,土司等同地方一州一县,治民而不领兵。但不同之处在于,土司世袭不变。除非他们造反!”
叙府、泸州以南原有四个土府:东川(今云南曲靖会泽县)、乌蒙(今云南昭通)、乌撒(今云南威宁县)、镇雄(今镇雄县)。这四个土府与土司并无两样,都是治民带兵。兵民分开之后,新的土府、土县与原来的土司相比,权利显然小了些。
“等同地方,那岂不是要交税?”高安泰问道。
“那当然。王府治下,官绅一体、流土一体,都要交税!世子道,这种税法叫做‘一刀切’!”
“我天全土司养三千兵,一年花费银子……如今王府代养,但要交税,这税钱是……”高安泰开始紧张地算起来。可惜他当年上学时经常逃课,半天没有算清楚。
“高先生,小账好算,大帐难算!”
朱平槿走了过来,坐在高安泰对面,谆谆善诱。
“兵者,凶器也!既能杀敌,亦能害己!
土司有了兵,后世有不忠不孝之子孙,便想用这些兵干出点事情。结果嘛,不外乎身死族灭!播州杨氏,起至唐末,历经两宋与蒙元,其首领杨铿(KENG)内附我大明。结果呢?子孙不肖,杨应龙逆天而行,终被族灭!二十九代基业,一夕化为灰烬,岂不令人叹惋!
土司既臣服于我大明,那纳税进贡,岂非臣子之责?汉人当兵吃粮,土司为何不能当兵吃粮?汉人纳税,土司为何不纳税?大明,非汉人之大明,乃天下之大明。既然皆为大明赤子,那汉夷便要一碗水端平!”
朱平槿的话有批评意味,高安泰涨红了脸,连忙解释:“世子,学生不是想……学生是觉得,这大帐要算,这小账也要算。土司之地大抵偏远苦寒,若是他们纳税交粮,那粮食不够吃,饿死了人……”
“不一定都要交粮食嘛!”
朱平槿大笑起来:“我大明对土司一向优厚,进贡多取土产,贵州还交过贝壳呢!俗语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如那九姓长官司,境内竹林成海。那些竹子在本地一文不值,可砍下来捆成排扔在江里,那可变成了银子!还有各类竹菌竹笋,这些山货在成都府可是精贵得很!还有那东川,山里有铜,煎出来便是钱!他们交钱缴粮纳银最好,没有就纳土产。这些都可以商量嘛!”
““都可以商量,那便可以开建榷场喽?”高安泰追问道。
“专门的榷场就不必了。川南到处都是小径,也没有大的关隘可守。不过只要是有用的东西,哪里不能换成银钱?这就是本世子所谓的第三样:商!哪个土司不想和汉地做生意?”
“我明白了!”高安泰一拍扶手,满脸兴奋,“学生请世子办个竹器局,生产竹椅、竹凳、竹床等器物。连同竹菌竹笋,我们一并收购发卖!世子赏天全土司之银两,我一文不要,全部充作股本!再办一个铜矿局,把那些铜钱都挖出来!还有什么宝贝,我去看了之后才知道,只要……”
高安泰兴奋得口水四溅,留下朱平槿和舒国平面带愕然。
第二百五十九章尧舜禹汤()
朱平槿没有想到,天全高家对他挣银子的本事如此信赖。他只是稍为提示,高安泰已经在畅想未来。
难怪都当我散财童子!朱平槿心情郁闷。
军务大致说完,舒国平告辞,朱平槿将高安泰留下来谈点个人事情。
“二兄书信中道,叙永两地,近泸州而远叙府,又有纳溪水和赤水河连着纳溪和合江两县,交通甚是方便。能否找廖巡抚说说,让他上道折子,将叙永两地划归泸州管辖。”
叙永(今叙永县和古蔺县)两地在朱平槿曾经生活过的年代,便是泸州所辖。高登泰的提议,完全符合行政管辖的原则,应予支持。只是政治上的东西,并不是应该这样便能这样。
“朝廷在叙永设了叙永厅,征收粮食,供给贵州各卫。划给泸州,那贵州军粮谁来供给?还有,叙州知府同知坐镇叙永。这知府同知乃是正五品朝官,远高于一府判官。若是划给泸州,那将来谁主谁次?永宁卫与叙永同知同驻一地,旧城新城一东一西,却属于贵州都指挥使司(注一)。叙永若是划给泸州,永宁卫所属是否也要调整?”
朱平槿的反问,让高安泰沉默下来,他意识到自己考虑问题太简单了。
“高先生勿忧也!”朱平槿见高安泰打焉的样子,笑了起来,“事在人为。本世子来想办法!”
“学生多谢世子厚恩!”高安泰起身拜揖。
谢我干嘛?还真把泸州当作自己的地盘了?下面就来谈谈此事!
“高先生,此次南去泸州,路途遥远,又有蛮夷在野,你从土司营带两连过去。”
“多谢世子挂怀!我高家在那里打过仗,路熟得很!”高安泰一脸不在乎。
鄙人意思他没听懂,朱平槿心里摇摇头。
“以后那两连便留在泸州卫。本世子警卫张宝恒连长率王府警卫和乡兵一连前往泸州,王府左护卫千户伍元康、百户崔成儒也会率左护卫军官士兵前往。这些兵将与泸州新兵一起,重新混编。”
这下高安泰明白了。感情这两连三百多人高家兵就被世子吃了!他鼓着眼睛想问,但是不敢问,因为世子还在说话。
“泸州,川南重镇,兵力宜厚集!目前在泸州,只有谭思贵一个护商队第四营。可其名曰一营,实际仅有一连。本地所招新兵尚在训练,短期无法使用。现在宋将军和贺先生到泸州,本世子给了他们一个任务,便是组建护商队第三团。至少要一团四营放在泸州,本世子这才安心!泸州各官之具体任职文书即将下达,本世子想听听高先生意见。”
原来不仅世子要吃的,不仅是高家两连,还有我自己!
“世子,学生以前没想过,这任职一事……”高安泰喃喃道。
朱平槿摇摇头:“难道高先生愿一辈子在北门当看门官?高先生经世大才,一遇风雨化成龙,岂能困死池塘中?”
高安泰老老实实承认自己能力欠缺:“学生本是想建功沙场,可从来没打过仗。若是治民做生意,学生只会说不会做。世子委我做这个副总参谋长,学生也没应卯。并非学生偷懒,而是贺兄他的事多……我啥都不懂,来了只能添乱。”
“天生我材必有用!先生所长者甚多,自谦而已!”朱平槿带着真诚之色,反驳高安泰道。
朱平槿站了起来,示意高安泰看地图:“先生请看,川、黔、滇、楚、桂、闽数省,还有乌斯藏、青海、甘肃、宁夏,我大明四边腹心,皆有蛮夷。子曰,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孟子曰,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东夷人也;文王生于岐周,卒于郢(YIN),西夷人也!”
“学生听舒师傅讲过,这是华夷之辩(辩应通“变”)。”
“对,这就是华夷之变。”朱平槿道。在他的前世,中美人、中澳人不少,样貌黄皮肤、黑眼睛,开口叽哩哇啦。更要命的是,他们连思维方式也已经中美化、中澳化了。
“是故仁君圣人,不一定是汉人;是故赤子良人,不一定不是蛮夷!中华文明五千年传承,传承的是什么?是道统,而非血统!本朝如秦良玉大将军,既是蛮夷,更是女人,本世子看她比好多汉家儿郎都强!”
“世子之言,振聋发聩!学生明白了,世子是要学生去化夷入华!”高安泰的目光从地图上转向了朱平槿,眼睛里闪烁着亮光,“我高家在天全六百年,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祖宗。我们是土司,也是华人!更是我大明的官军!”
“高先生讲得好!”朱平槿击掌称赞,“高先生如此壮怀,当不大用乎?”
“世子打算如何大用学生?世子曾经答应学生一个请求。”高安泰冷静下来。他怕掉进这位精明的世子挖的坑中。“”
“不必时时点卯。”朱平槿笑道,“还受不了王府的规矩!”
“正是!世子好记性。”
“那先生自己开个衙门吧。没有房子,没有衙役,先生自己便是衙门,先生到哪儿,衙门就到哪儿!一个泸州太小,装不下高先生,你还是在王府任职为好。”
“如此,那请世子吩咐。”高安泰拜道。
“就叫化夷部吧!高先生任部长,下面的人你自己找,本世子也可推荐数人。你当前工作重点,就是川南各部土司和乌蒙、乌撒、镇雄和东川四个土知府。说服他们,让他们效忠大明,接受蜀王府和四川官府调遣。就算暂时想不通,不愿纳粮捡兵,也要让他们与蜀王府做生意。生意久了,人情足了,他们自然会心向大明。本世子还要到官府,给先生讨一个身份。这样先生出使,便多了一个护身符。川南土司的生意,先生亲自去做大材小用,本世子会另行安排得力人手。至于股份,高家不会少的。你走之后,把北门土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