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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至瀚收拢心神,沿着甬道走到人潮前。
一位面颊消瘦的老者,头戴七襊(CUI)保和冠,身着云龙纹补子的大袖青衣,瘫跪在最前面的软榻上,两肋则各有一太监扶持。
老者身后的中年人,则着五襊保和冠服,面色蜡黄、双眼无神、皮肤松弛,行动困难。
看此两人面相形态,无疑风疾沉疴,都是短命之寿数。
见到朱至瀚,老者被太监扶着再叩道:“臣华阳王朱至潓,携子朱平椐,恭迎世子使者!世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烂泥般的老头就是华阳王?朱至瀚初见之下,不免大吃一惊。
难怪乎,李佐才谈及华阳王父子,只有一句评价:“臭腐糜烂之肉一块尔(注三)!”
这等人物,指望他们守国保家,可乎?
再让你们呆上几日!朱至瀚脸上露出微笑。他收拢心神,将手中的旨意缓缓展开,朗声念道:
“大明蜀世子晓谕华阳郡王朱至潓,曰:祖宗江山,得来不易。我等子孙,当以身守国,全百姓平安。念我太祖高皇帝创业之初……”
……
常言道:话好说,事难做。不过在李佐才、李元亮与太监高福的合力之下,事情很快便议出结果。
朱至瀚一天之内,开出了近二十万两空头汇票,把华藩在澧州的浮财一扫而空,这其中包括大约八万石粮食和许多带不走的金银器皿。华藩近五万亩庄田和位于津市的几处果园,也交给了朱至瀚打理。
在开出的空头汇票中,有一万两汇票通过李佐才贿赂给湖广藩司参议、上荆南道(注四)周某某与澧州知州赵某某。
拿到好处的周某和赵某向朱至瀚暗示,蜀世子心念宗室,乃大仁大义之举。华阳宗室认祖归宗,也是郡国上下的一件大喜事。宗室们回川祭扫献王,既是亲藩宗法人伦,也为朝廷律法所许。只要华阳王父子二人不走,他们就可以假装华藩无事;只要华藩宗室掩踪匿迹,他们就可以替华藩遮掩。
华藩的将军、中尉和闲散们得知此消息,欢呼雀跃,立即吩咐亲信下人秘密收拾行装;而华阳郡王朱至潓、华阳长子朱平椐听此噩耗,痛苦流涕,几欲晕倒。好在九溪卫指挥李元亮及时给了郡王父子一个承诺,让悲痛欲绝的父子俩安下心来。
……
朱至瀚没有时间顾忌华藩父子的情绪。
第二天一早,朱至瀚和吕三、李佐才以及李元亮舅侄所率两百余官兵,前往安乡县洞庭湖边,实地查看垸子圩田的情况。
亲见之下,才知道洪水何等恐怖。
一夜大水,让垸田数十万亩土地变成一片白地。远望过去,村庄荡然无存,人畜不知踪迹。水天一色之上,只有几颗大树耷拉着树冠,为远方的来客展示生命的痕迹。
谭奉玄说的不错,许多地面已经干了。而其余大部分低洼地带,水深不过一尺到三尺。
在露出水面的地方,已经有几泼流民在安营扎寨。李谭舅侄立即打起旗帜,亮出刀枪,将那些可怜的流民团团围住。
在确认他们并非哪家士绅的家人后,他们立即上前宣布,这些流民耕种了华藩的土地,因此就是华藩的庄户了。同意的现场按手印,不同意的立即卷铺盖滚蛋。
流民们在官军雪亮的刀口下,哪一个敢道声不字?
水稻育秧,本来就要放水泡田,这就是水稻之名的由来。朱至瀚实地查看的结果,比他预想的情况更理想。
数日之后朱至瀚返回澧州,立即向蜀世子朱平槿发出奏报,并安排人手船只,拦截溯江而上的流民船队,让他们直接经岳阳到安乡。
流民到了地方第一件事,就是修复大堤和排出积水。需要的大量工具铁器,朱至瀚则向邱大官人求助。南直隶一带盛产苏钢,是制作农具的上好材料。
同时,朱至瀚还去信武昌的楚王、长沙的吉王和常德的荣王,发出了五十万石粮食的订单。
他已经想通了,就算是全用真金白银买粮食,也是划得来的。
有了粮就有了人,有了人就有了兵,有了兵别人的银子都是你的。
这便是乱世中的生存法则!
……
在向朱平槿发出奏疏时,朱至瀚或许已经预感到这封奏疏具有的战略价值,但他不可能预估朱平槿的反应速度和力度。
伟人说,历史是人民群众创造的。这话没错,但这个创造有大有小。
在这一刻,创造历史奇迹的人是蜀地一位曾经潦倒的宗室子弟。
那块差点被人淡忘的、被破烂大堤包围着的水乡泽国,成了崇祯十五年以后蜀府军在湖广、江西甚至南直隶展开军事行动的主要粮源之一。
注一:十合一升,十升一斗,十斗一石。
注二:这取自真实的史实。
明朝时洞庭湖的面积比今天大很多。尚无今天的南县,安乡、石首两县则直接与洞庭湖接壤。明末清初,大量堤垸失修崩溃,垸田溃废。到了清康熙年间,随着荆江和湘江等水系不断将泥沙带进洞庭湖,政府又不断鼓励和强化围堤造田的办法向湖中要田,最终洞庭湖的面积大为缩减。至清中叶,长沙已经成为中国最著名的米市,每年有数千万石商品粮运到江浙等地售卖。湖湘地区经济的快速发展,带动了当地文化及各方面的快速发展。清末湘军的突然崛起,与此有很大的关系。
注三:张岱《石匮书后集》中对华阳王朱至潓(朱敬一)有一段非常形象的描写:“谁知赵氏一块肉,入手即臭腐糜烂!如此庸碌,欲与图成,真万万不可得之数也!”
注四:上荆南道,下辖岳州府和常德府,道衙驻澧州。清代改为岳常道。
第三百七十八章 中原之锁()
开封古城,作为大宋的东京,中国历史上最繁华、最富裕的王朝首都,曾经给汉民族留下了“靖康之耻”的痛苦回忆。
五百余年之后,这座中原的雄城,再一次赤裸裸暴露在农民起义的兵锋之下。这时他尚不知道,毁灭的命运已经注定。从此以后,他只能沦为中原其他城市的陪衬。
崇祯十三年,在大明朝的历史上,是自然灾害的顶点。
这一年,灾荒几乎遍及全国。河南作为大明朝的腹心地区,成为了灾荒的核心。连续三载的干旱和蝗灾,造成了农业生产的急剧萎缩,许多地方甚至颗粒无收;朝廷的加派和赋税点滴不减,又使这种可怖的萎缩产生了恶性循环。
最后的结果是,即便崇祯十四年的干旱和蝗灾情况有所好转,但是有土无民,依然荒芜。
许多万户之县,死绝者或逃亡者达八千以上,人口损失达到了八成,剩余的两成则要承担十成的税赋(注一)。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于是剩下的两成人口除了举家逃亡,没有其他选择。
河南各县的粮价,有斗米千钱的,有斗米二千七百钱的,还有斗米二千九百钱的。至于河南省的另一主食麦子,贵比大米,斗麦三千左右的县很多。
广大之农村,白日无一人影,夜里则哭号起伏;少数之州府,城关处数万流民,几乎插不下脚;省内几条大道上,到处可见尸骨遗骸。
父食子、妻食父,兄弟朋友乡邻互食者,比比皆是;
路边倒毙一饿殍,转眼间变成白骨一具。
一人不见,定已在锅中;
路人于野,每诱杀充食。
曹操之诗:“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已成为这个时代河南的最贴切写照。
天灾人祸之下,百姓们如不愿全家饿死,要么加入逃荒大军,涌入各个城市;要么奋起反抗,拿起武器成为朝廷口中的“贼”。
当然,那些被生存所逼造反的人可以大致分为两类。一类主要抢朝廷和士绅,用得来的钱粮养活更多的穷苦人;一类主要抢比他们更弱更穷的人。这些人的逻辑是,要么我吃人,要么人吃我。早晚都吃人,不如先下手。
被朝廷称为“闯贼”闯王李自成大抵是前一类人;而在河南省风起云涌的各类杆子、土匪武装,旬日间为万人。他们或者是前者,或者是后者。
……
李自成在潼关南原(注二)大败之后,销声匿迹于商山洛水之间。
大约在崇祯十三年九、十月间,李自成率数百人从商洛入豫,进行他蛰伏之后的第一次试探进攻。这次试探进攻,仅比蜀世子朱平槿穿越大明早了一两月。进攻的巨大胜利让李自成极为惊喜。连破十余寨堡,不仅解决了粮食问题,而且有十余万饥民相随。
可李自成在取得初战胜利之后,依然小心翼翼地重新躲起来,然后看清形势再次出击。这次他与一斗谷、瓦罐子等穷人领袖联合起来,连克鲁山、郏(JIA)县、伊阳、宜阳、永宁(今洛宁县)五州县,将在永宁俘虏的万安王朱采釒轻及地主豪绅带到西关“过堂”,经审讯后处决。
此后,李自成又连克偃师、灵宝、新安、宝丰等县城,扫清了洛阳的外围,为一举攻破洛阳做好了准备。
十四年正月二十一日,李自成取得了一个巨大的胜利:
在兵变官军的接应下,仅一天时间便占领了“九朝古都”洛阳,俘虏福王朱常洵。
史载,福王朱常洵被俘,“色怖,泥首乞命”,但依然没有逃脱被炖煮的命运。
洛阳之战的大胜,让李自成获得了巨大的收益。除了经济上和军事实力上收益,更有政治声望上的收益。从此以后,那些资格老于他,或者与他平辈的造反领袖们,渐渐地以他为尊;而得到好处的灾民穷苦百姓,则齐聚于他的麾下。至于那些地方上的各类武装,则如百川到海一般,纷纷投靠于他。
复出的李自成,以一种令人炫目的姿态重新出现在中原大地上:
他的军队几乎以十天翻一番的速度壮大起来,而且他本人一改以往毁城屠民的做法,不仅留官据守,而且自觉自愿地把自己当作了穷苦百姓的代言人。
为此,他提出了一句著名的口号:“杀一人者如杀我父,淫一人者如淫我母!”。
郑廉在他的见闻录《豫变纪略》中,用生动的文字记录了李自成此后闪电般的崛起,以及他刚刚展现出来的问鼎天下之雄心:
“远近饥民荷旗而应之者,日夜不绝。一呼百万,而其势燎原不可扑。自是而后,所过无坚城,所遇无劲敌,诸将皆望风走。即秉钺者以名节自许,不过以身予敌而已。”
郑廉所描述的情形大致准确,除了一个地方:开封。
……
得知洛阳遭袭之时,倒霉的河南巡抚李仙凤正在黄河以北的怀庆地区追剿地方上的流贼。担心福藩出事的开封守将陈永福连忙出城,率军增援洛阳。可是,谁也没有料到,洛阳雄城竟在一夜之间陷落。
李自成得知开封的官军向洛阳开来,开封空虚,立即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弃洛阳而袭开封。
经过三昼夜的急行军,李自成在二月中旬率三万大军到达开封城下。百余农民军伪装成官军,已经冲到了西门城下。
然而奇袭计划,却被城门附近一场莫名其妙的交通拥堵给破坏了。城门轰然关闭,让大胆的奇袭功败垂成。
李自成无奈,只好变奇袭为强攻。但这次,他遭遇了两个意料之外的重要不利因素。
一是开封城内的宗室、文武、士绅和市民同仇敌忾,共御流贼。
农民军在河南的大肆抢掠,使很多州县的士绅逃进了省府。他们对农民军恨之入骨,在这里也无路可退,于是充当了抗贼先锋的中坚作用。
开封的市民是另一股抗贼力量。开封是个消费城市,产业以周王府为对象的服务业和商业为主。明朝宗室和官府一旦完蛋,必然对开封的产业造成灾难性影响。再说,自崇祯年来,河南一省就没有太平过。省城市民对流贼的印象早已根深蒂固,不是李自成在洛阳喊几句口号就能改变的。因此开封市民在河南官府的组织下,积极上城参战。
在团结内部力量上,周王朱恭枵(XIAO)也起了极好的带头作用。周王一狠心,将王府中的银子搬到城上,下达了令人乍舌的高额赏格:出城斩首一级五十两;射杀一贼三十两;伤贼一人十两。城里流民为了发财,也为了拿银子买粮保命,纷纷上城固守。
二是开封城大墙坚,城大且富,闯军兵力不足。
开封城曾是小明王的故都。从太祖元年开始,也曾经做了近十年的陪都。因此开封城的营建规模很大:城周二十一里一百九十步,高三丈五尺,广二丈一尺。护城河深一丈,阔五丈。共有城门五个,每门各建月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