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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府又要出事了!”
久经世事的老宦官们不等带刀侍卫前来驱赶,便默默地用眼神交流完毕,悄悄溜远了。
他们明白,树下这帮人啊,离得越远越好。
……
老槐树上狭窄的平台上,一名眉目清秀的小太监手抓树枝,倾斜身子,竖直耳朵,尽力在墙对面一片嘈杂声中辨别出有用的信息。
“干爹,秀才们在诋毁世子爷……还有罗姑娘,说她是千年妖狐转世,在商为妲己;在周为褒姒(BAOSI);在春秋为夏姬;在汉为飞燕合德;在晋为贾南风……他们说要写书画画,把世子爷和罗姑娘的秽行大彰于天下……”
“真是无毒不书生!孔圣人门下弟子,怎地是这般下流模样!”秦裔轻言细语道。看似不经意,他的嘴角边却冒出一丝狰狞。只是锥帽边缘垂下的面纱,把这一切都很好地遮掩起来。
这时,院墙那边突然哄笑起来。在哄笑声中,夹着成都府街面上登徒子追女人时常发出的声音——尖利的口哨音。
不待秦裔抬头发问,那小太监已经把听到的消息传递了下来:
“有个书生建议,要在西游记里改写一段,影射世子爷和罗姑娘……都是些淫秽之语……干爹,儿子不敢……”
“不要紧的!”秦裔仰头鼓励道,“主子养我们这些奴才,就是为主子打探消息!”
“那书生胡诌了一个对子,好像是章回题目:猪八戒新欢酬娇妻,高小姐留春效鸾凤……后头还有许多情节……真是不堪入耳……”
“可恶。”秦裔轻声道。
“还有人要画春宫图,把猪八戒和高小姐都画进去……还有人起哄,阳物要粗大生猛,牝PIN户要纤毫毕现;动作要大开大合,姿势要销魂荡魄……”
“该诛九族。”秦裔轻声自语。
一股阴冷的杀气,透过薄薄的面纱渗透出来。秦裔转头看着身后负责记录的人,吩咐道:“不管他们讲什么,我们只管如实记下来!”
“是!”
负责记录的小太监运笔如飞,把那些污言秽语一字不漏地记在了白纸黑字上。
树头的消息还在陆续传来:
“秀才们说明天便要上街,不,又改到了后天……先来这里集合,把孔圣人牌位请下来,然后抬到学道衙门请愿……揭帖由那个华阳三才子执笔,名叫《蜀都乱政公帖》……有人说学道衙门的官都被剐了,去有屁用……他们说到藩司……不,又改成巡抚衙门了……”
秦裔默默地听着,皱起了眉头。
他知道,自从藩司参政陈其赤回到成都,带回了保宁会议的决定,以成都为中心的川西之地就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反对声。
地主反对减租和强购;士绅反对全民兵役和免役钱。而高墙那头的学生,几乎反对新政的一切。当然,他们最反对的,还是对学校生员定额、乡试科目改变和生员钱粮核定诸项。这些新政,几乎件件都打在生员们的痛处上,他们不跳起八丈高来反对才怪!
如果生员们集体闹到了巡抚衙门,恐怕事情就不好收场了。
目前,邛眉那边的情况非常紧张,线报说两州随时有武装叛乱的可能。邛眉的王庄、钱庄都已经撤到了崇州。
本来,崇州、新津这一州一县正对邛眉,是个集兵固守或者分兵出击的好地方。可那位与张献忠同乡的崇州知州王励精却糊涂得很。他非但不公开谴责邛眉,反而历数蜀王府练乡兵、开王庄的行为是不忠不臣。
坐镇成都的宋振嗣担心王励精与邛眉的徐孔徒和李传第联手,立即动员了崇州、新津王庄的两个守备营和三个乡兵连,对崇州和新津两座城池进行了武装占领,并把王励精拘押起来,秘密送往了王府审理司看管。
同时,成都、雅州、嘉定动员了四个守备营,分别部署在名山、洪雅、夹江、仁寿四县,对邛眉两州形成了近距包围之势。驻扎雅州荥经之间整训的黎州兵正在动员。而驻扎在松林山的护国军第二团两个营及双流守备营一部,更是背靠彭山县,把兵锋直接对准了眉州城。
然而,在小主子和蜀地大军征战川北之时,在川西老窝开打,这时机是否合适?
况且现在正是农忙时节,一旦开打,今年又要少收多少粮食,饿死多少人?
最关键的是,小主子是否赞同在川西大打?那些不听话的士绅又要收拾到何种程度?
想到了世子朱平槿,蜀王府的太监特务头子秦裔立即抓住了重点。
小主子的心思,就应是我们这些奴才的心思!
把握住了主子的心思,我们这些奴才恩宠加身!
秦裔想,小主子遇到这些事,该怎么下手呢?
对了,先来个“引蛇出洞”,放手让他们“大鸣大放”。等他们“自我暴露”,最后来个“一网打尽”!
按照小主子的说法,那就是挖个坑,等他们自己跳下去!
可是……秦裔默默把出手的冲动压了下去。
消息组不是情报局,只能打探消息而不能擅自行动。这是主子爷早就定下的铁律。
“东厂”,秦裔把这个词默默念了几遍,最后终于下了决心:
既然自己不能动手,那便诱使他们先动手!
“小多,他们只说到巡抚衙门,没说到承运门?”秦裔问。
“一大群人还在还在吵吵呢!估计一时半会儿吵不出结果”树上小太监回答。
光去叨唠廖大亨有什么用?要到承运门才行啊!
秦裔在心里摇摇头。他想了想,便朝身边的人轻声吩咐,出门给苏秀才发信号,让他进去。
“干爹,里面的书生有一个我认识!”树上的小多突然出声道:“那不是舒师傅的得意门生郭世喻吗?他来过王府,还找过贺先生、舒先生和李先生!”
注一:《太祖实录》记载:乙亥年(1395年,洪武二十八年),以成都府万年池和南渎庙池租给蜀王府岁用。这里的“租”,应该理解为“租金”。
第五百一十章 潜流暗涌(五)()
一名晚来的书生风驰电掣般冲进了文翁石室的大门,像一阵狂风从郭世喻身边刮过,连个儒生碰面最基本的拱手之礼也没有。或许他是来晚了,又或是急于站台发言,总之急得像狗抢屎一样。
郭世喻没有心情与这不知礼仪的家伙计较。他只是稍稍转头,瞥了眼那人远去的背影,然后抬起疲惫的大腿,跨出了书院高高的门槛。
挤在人堆里听了一两个时辰,并没有听出个所以然。
今年秋闱的科目如何,能不能改回原来的规矩,谁心里都没个准。
但是,闹一闹便能解决问题?
这些人太幼稚了!郭世喻轻轻嗤了一声。
这些年,大明朝的各个地方都在闹。
陕西、河南、山东闹流贼;
辽东、北直、山西闹鞑子;
江南闹奴变;
江西闹棚民。
至于四川,闹的人和事更多了。流贼三进四川,去而又来,来而又去;去年初的除五蠹暴乱,曾经席卷全省;土暴子盘据川北十几年,打打杀杀。
眼见着献贼既去,除五蠹平息,近日官军又大胜土暴子于川北,全省太平已是指日可待,这时节那些书生们偏又出来闹腾!
闹一闹会闹出什么样的结果?最大可能是人头落地。
世子年幼仁慈不假,但老成果决也不假。按照贺有义的说法,那是“天下之雄主,盖世之英雄”!
一帮子手无寸铁的书生,以为抬着孔夫子的灵牌去闹事,便能保得住项上人头?
幼稚!郭世喻在心里又痛骂了一声,顿时沉重的心情清爽很多。可是这快感转瞬即逝,一股子无力感再次充斥全身。
“科业不举,仕途无望。老将至此,一事无成!”郭世喻恨骂道。
这句话,他不是在骂别人,而是在骂自己。
……
郭世喻出生在一个非常富裕的商人家庭。怎么个非常富裕呢?反正距离顶级富豪呢,差了一长截;可比起市井街民,好得不是一点半点。
郭世喻的爹本是仁寿县一个普通的农民子弟,读了蒙学后没有选择继续进学,反而到成都府一家印染作坊当了学徒。因为勤快忠厚、知书达理,深得老板赏识,那作坊的老板便将自己的独女许配给了他爹,也就是郭世喻的妈。
郭世喻的外公去世后,他爹的生意越做越大。很快,他爹把印染生意由简单的来料加工变成了规模化印染,后来又攀上了蜀王府这条关系,走上了高端路线。他爹有了钱,按照大明商人发家之后的规矩,投入到了两个行业:
一个是最传统的行业:买地;
一个是投入产出比最高的行业:教育。
在老家仁寿县,郭家置地不过千亩。可在成都府的周边数县,郭家置地足有万亩。
可教育不是买地,给钱就行,那是需要十分勤奋和些许天分的。
郭家三个儿子。老大郭世勋三十出头,童生试死活考不过,最后只能弃文从商,接了老爹的班;老二就是郭世喻,好歹考了个秀才,让郭家的巨额投入没有白搭;老三郭世骧只有十几岁,性子机灵古怪。最近他弃了科业,一声不吭跑到机器局研究院去当助理,把老爹气了个半死。
可风水轮流转。三兄弟中最风光的郭世喻转眼变成了最惨的。
乡试科目一改,郭世喻引以为傲的八股时文顿时成了鸡肋,所有的课程都要重新学起,与那些蒙学中的孩童站到同一条起跑线上。
“不,比孩童还惨!”郭世喻愤愤不平地想。物理一课中的杠杆、滑轮、齿轮、传动,他三弟郭世骧讲得头头是道,而他只能拿着书一个字一幅画地去理解。至于数学,他更是不得不从那弯不拉几的阿拉伯数字学起!
妈的!想到这些,郭世喻恨不得现在就去蜀王府,当面质问贺有义、舒国平和李崇文几位同学,让他们说说是如何误国惑君的!可是一想到蜀王府,郭世喻便不得不面对他的老师舒文翼,面对那宁折不弯的倔强老头。
舒师傅可是蜀地大儒,怎么教出了蜀世子这般的人?
那蜀世子到底是神仙还是妖孽?
“二兄!”一声清脆的叫声,打断了郭世喻的冥想。一位少年蹦跳着从街对面跑了过来,把一封包装精美的酥糖递了过来。
“这么大了,还喜欢吃这等小孩零食!”郭世喻面带笑容斥责他三弟道。
少年毫不在意地反驳道:“出门时母亲怕我饿着,死活要我揣着的!她呢,就一直把我当小孩。我呢,也不妨将计就计,返老还童一番!再说了,孝经上有一句:孝之者,双亲乐也!”
“你就会胡编乱诌!你当本秀才没读过孝经?”郭世喻一面瞪着郭世骧,一面将酥糖接过来,放在口中狠狠咬了一口。
酥糖被两排牙齿一咬,纷纷碎裂,变成了口中的香甜。郭世喻几口吞完,便问他三弟:“你怎地到这儿来了?”
“来接你呀!”
“呸!指望你来接我?怕不是又编了个理由出门玩吧?你今日不用到那个研究院上班?我早就给你说过,那研究院就是个奇技淫巧之集大成者,还美其名曰研究。何为研究?研者,……”
“奇技淫巧怎么了?我今天来接你,就是与二兄你研究奇技淫巧的!”
“怎么回事?”郭世喻好奇地问。
“先上车再说!我肚子真的饿了!”郭世骧看见家人将马车赶来,连忙将二兄拽上了车。
“南渎庙池西边红杏楼!”郭世骧大声吩咐道。
红杏楼是个毗邻南渎庙池的酒楼。那里的地段寸土寸金,酒楼消费自然不菲。
两兄弟进了酒楼,郭世骧一句废话没有,直接带着他二兄上了三楼的雅间。雅间里一人连忙起身,原来有人做东。
“秋闱在即,显珠兄如何偷得半日之闲?”郭世喻笑着挪喻道。原来做东的人,正是他熟识之人宋显珠。那宋显珠既是秀才,也是商号老板,年纪比郭世喻大两岁。其老婆是郭世喻大嫂的亲妹子,所以郭宋两家又有通家之谊。
“世喻兄不一样闲到了这里?”宋显珠一面殷勤地招呼上菜上酒,一面不温不火反驳了回去。
“你我本不一样!”
郭世喻也不恼,笑着对宋显珠道:“宋兄乃宋家独子,那秋闱考与不考,家业总是不能丢的。鄙人上有大哥承袭家业,下有小弟尽孝父母,鄙人无事可做,只好攻读那圣贤书了!”
“可这秋闱的规矩一改,圣贤书也读不成了!”
宋显珠这句话,真正打在了郭世喻的痛楚上。
郭世骧见席间场面顿时冷了下来,连忙给宋显珠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