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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平伯先生说得好:黛玉直而宝钗弯,黛玉刚而宝钗柔,黛玉天真而宝钗世故,黛玉尖锐而宝钗浑圆。
但是,林黛玉不讨喜不假,但她饱受歧视也是真的。
宝玉过生日的时候,探春说宝钗和贾母是娘儿俩,二月没人过生日。袭人说,二月十二是林姑娘的,只是不是咱们家的人。
黛玉是贾母的外孙女,有血缘关系,宝钗只是贾府亲戚,却说宝钗和贾母是娘儿俩,袭人更是直言不讳,林姑娘不是我们家的人。
“精明”如探春,“贤惠”如袭人,对黛玉也有歧视,当然这种歧视只会放在心里,很少表现出来。
然而黛玉是心较比干多一窍,自然会察觉出来,可想而知黛玉内心的苦闷。
她虽然脾气有点大,但很少会说假话,这就是黛玉的天真。
林黛玉进贾府的时候,不敢多走一步路,多说一句话,唯恐别人耻笑了她去。她内心里的自尊,是非常强烈的。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
“愁之一字,何解?古人云,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林黛玉拿起了一本王摩诘诗集,又放下,擦干泪水,自忖时间尚早,她走路又是不带声音的,紫鹃、雪雁、王嬷嬷必是没有被惊动,因看那江水渺渺无际,正如自己的愁绪一般,便走出舱来,来到船尾的过道。
展不开的眉头,捱不完的更漏,恰便似这遮不住的青山隐隐,绿水悠悠。黛玉多愁善感,且生性聪敏,幼时父亲林如海请了贾雨村做西席,但是她又多病,故而贾雨村教她,十分省力,她也不是要考状元的。
所以,若论博学程度,红楼无人能及薛宝钗,林黛玉也自愧弗如,因为宝钗幼时是为了选秀而下了苦功夫的。
岸上人家的烟,竟然是碧青色的,好一副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作为一名当之无愧的女诗人,黛玉深感客居他乡、漂泊羁旅,自有一番情思涌现出来。不过江边颇冷,病如西子胜三分的她,受不住那寒,刚要进去,却看到一旁有一个小厮拿着炭笔在书纸上写画。
“下贱鄙薄的奴才,也学读书认字,岂不是东施效颦,贻笑大方哉?”林黛玉如此自忖,请不要认为林黛玉的心地会有多么善良,她对有身份地位的奴才尚且那样,更何况一个小厮哉!
然而再看此人,林黛玉便暗暗纳罕,此人正是周兴儿。初时是听下人们乱嚼舌根,说兴儿发疯大闹凤姐院,林黛玉自然不会在意。接着便是他送给宝玉的三首诗,那时黛玉便感觉奇异了。
犹然还记得,兴儿写的有“传神文笔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泪流,可恨同时不相识,几回掩卷哭曹侯”。宝姐姐还说“醉余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块垒时”,这两句好。宝哥哥说“混沌一时七窍凿,争教天不赋穷愁”是骂他的。
黛玉能过目成诵,委实令她惊奇的是,因为这是一个奴才啊!不拿别人比,单是贵族公子的薛蟠,就比不上他!
后来兴儿做了买办,名义在东府,然而贾珍是族长,自然要照顾到西府,黛玉也远远见过的,因而兴儿就像附骨之蛆一样,给她们留下了一点印象。
昨天那一幕黛玉作为主子阶层,也是不赞成、不敢逾越的,但现在偶然见到那奇怪的笔勾勒出来的奇怪的线条,愈发奇异,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兴儿画的是舟行碧波图,更让黛玉惊奇的是上面醒目的几个大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谁知兴儿闻到一股幽香,也回过神来,见是林姑娘,急忙丢下纸笔,远远退避,招呼也不敢上来打。
“咳咳!”黛玉手拿帕子捂嘴咳嗽,自己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一步一个脚印地进去了。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但黛玉却细细咀嚼着,她哪里接触过这种话:“话虽浅显,理却不俗。”
在红楼里,林黛玉听到梨香院戏子演唱牡丹亭,当场便绝倒在山石上。这其中有她的多愁善感,但最重要的是,她们闺阁女子备受各种规矩的束缚,而牡丹亭、西厢记这种对自由、理想的向往和追求,甚至不惜性命,对闺阁女子的震撼是非常大的。
崔莺莺还能和张生私会,杜丽娘也能够起死回生,所以黛玉曾经感叹,双文、双文,你尚且有什么什么奈我命薄何!
双文:指崔莺莺。
话说回来,林黛玉看到兴儿所写,自然也是有一番感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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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沉默的船()
“伤心一首葬花词,似谶成真不自知”兴儿摇了摇头,他当然不知道林黛玉的所思所想,早间不耐烦同行吵嚷,他又出来蹲在栏杆上,一点也不担心会掉下去。
不想今日雾大,一会儿便什么也看不到,真是鬼天气,说变就变,兴儿下来要进去,秦可卿却走出来了:“你在做什么?起雾了刚好,省得别人看见你我说话。”
“不知是奶奶过来了。”兴儿连忙停住,自从秦可卿把两个丫头打发走,昨天更是要投江,他便寻思秦可卿情绪不稳定。兴儿心想:本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应该开解她的。
至于这厮有没有什么龌龊想法,就不得而知了。
“这是什么?书画么?从来没见过用炭笔画的,而且又不着色,又不是泼墨不过倒也新鲜别致。”秦可卿拿过来看,平时看戏时她们都要点戏谱的,秦可卿自然也认得字,只是她却对字不发表意见,笑着看他。
“奶奶的上书房里,有一幅燃藜图,两边对联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奶奶的闺房里,也有一幅宋学士秦太虚(秦观)的海棠春睡图,画的是一个美人。怨不得奶奶懂画。”兴儿笑道。
“我倒是要说,怨不得你能掐会算,你没到过那里,却也知道。你说说,哪一幅好些?”秦可卿美眸很柔和。
“奶奶别笑话,我这人虽然没到那里,心却时时刻刻看到了奶奶的闺房。”兴儿一本正经:“自然是海棠春睡图要好些,有个美人,还说什么,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
兴儿不知道他的话有语病,人没到那里,心到了人家的闺房?哎哟哟!这是什么意思?
秦可卿便听出来了,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登徒子的调戏,咬了咬牙,不由得俏脸一红,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奶奶怎么了?”兴儿犯迷糊。
“没什么,只是冷,这雾气冻得人僵硬。”秦可卿淡淡道,现在却觉得兴儿叫她奶奶真真别扭!好不顺心!
兴儿摸了摸鼻子:我没觉得啊!女人还真是奇怪!
秦可卿沉默了一阵子,紧了紧身上的斗篷,遮盖住了那水蛇一般的腰儿,一双眸子闪闪发光:“兴儿,我并不怪你从中作梗,说起来,他们有今天的结果,完全是咎由自取,况且我和他并无感情可言。只是,他们父子相残,也有我的缘故,倘若不是我,倘若小蓉大爷没有撞破我而失控,也许就不会有今天这个局面了。你不知道,我过不了心里那一关,情愿死了,埋没一切烦恼苦闷。”
“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如果,寻根究底,原因不在你,是他们的人性。你有没有想过,他不死,以后死的就是你,你要么自尽,要么骑着木椅在大街上游行。谁会可怜你,珍大爷玩过了,他就不在乎了,他不过是供他片时之乐趣。珍大奶奶虽然对你好,也不会为你出头的,至于小蓉大爷,更不能指望了。”兴儿道。
“这人一旦安逸下来,便安富尊荣,渐渐的贪生怕死。生老病死,喜怒哀乐,但凡是人,都逃不脱的。要么忙着生存,要么赶着去死,这话很精辟是不是?得到与失去往往会互换回来的,奶奶身世不幸,是一个孤儿,可是你活下来的生存付出,回报给你的是千金小姐的身份。你得到了一个家,但为了这个家,你必须失去什么,听从长辈的安排。而我呢,虽然生死听从主子的安排,虽然生活、日子过得可能不好,但会多一些逍遥和趣味。芸芸众生又何尝不是这样,有时候,你得到的越多,反而失去的越多,这也就是为什么有些富贵之人反而不如升斗小民活得快乐的原因了。”
秦可卿听得皱了皱琼鼻,好半晌一言不发,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阵之后,才笑道:“我得谢谢你。”
“这么说又不对了,我帮你,是因为你帮过我,这都是你的善缘。也就是说,救了奶奶的那个人,是奶奶你自己。”兴儿躬身道。
“这话说得真好。”秦可卿抿了抿嘴,转身回去,妇人的一举一动尽显优雅妩媚,仕女风度,想了想,又回头道:“你我之间的事情,不要告诉别人。”
“我理会得。”兴儿点头。
秦可卿轻轻一笑,在云雾笼罩之下,晨曦的光线在她背后形成了七色彩虹,她掩映其中,宛若从画中走来,应该说比画还要美上万分。
兴儿正想着:果然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话说理解万岁,秦可卿从未得到过任何人的真正理解,最让她称道的是,按照兴儿的说法,当初是她救了兴儿,兴儿救她是为了报恩,是啊,能救自己的人,只有她自己。过往的一切她不想说太多,有些东西只能放在心里,不过今时今日,她真的觉得安心、放心。尤其站在船舷自由飞翔的一幕,自己恐怕会永生难忘。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轰隆隆!
谁知两人心思各异之时,船身突然一震,秦可卿险些跌倒,兴儿急忙扶住了她,四目相对,都是一片茫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不好,船触到石头了,因大雾弥漫,掌船的即便能看清方向,调整船帆,却哪里看得到岸边,也是这平安州的山势险仄狭窄。”昭儿出来道。
“底层舱位怎么样了?”贾琏急得衣服也没有穿好:“快!立即抛锚!”
隆儿出来时像落汤鸡一样:“回二爷,已经抛锚了,但是底层舱位已经进水了,不出半个时辰,船体即将沉没!”
“什么?!”贾琏厉喝一声,所有人都集体沉默了。
“前方的可是国公府家的琏二爷?我家老爷是平安州知府,闻说二爷到来,却几天不见便湾停船。我家老爷说,可能是雾气太大,叫小的们乘船来接。”不想前方朦胧的雾气中来了两艘小船。
贾琏喜得心花怒放:“正是在下,你们老爷有心了,我们的船可巧要坏了,你们急速转移我们过去。”
“是!琏二爷不必惊慌!”番役们驾船靠近,可惜只是两艘小船。贾琏本来有同知官身在身,但只是用钱捐的,不做事。
“船太小了,还要装上货物,根本不够我们所有人。隆儿,昭儿,你俩个搬东西。俞禄,封锁下层舱位!”贾琏冷哼一声。
“奶奶快上船吧,林姑娘也出来了,还是你们优先。”兴儿刚说完,俞禄便把他推了进去,封锁了底层船舱。
“兴儿”秦可卿张了张嘴,却早有人扶了她上甲板,和对面的船搭上板子过去,这里的这艘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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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生死中的人性()
底层船舱的全部是下人,个个惊慌失措,那船触礁时,因风力太大,扎扎实实破了一个大洞,且是在船头。江水便慢慢地灌进来了,船身倾斜着,他们跑到门口叫嚣:“水要进来了,为什么不放我们出去?”
俞禄在外边冷笑:“放你们出去?笑话!外边只有两艘船!两艘小船!你们知道吗?一艘顶多做上**个人,有我们的人,也有他们的人,还要装货物!咱们船上十个人之中,九个人都得死!”
有人愤怒地敲打着门,愈发显得喧嚣混乱:“装货物做什么?那些东西,还比人命重要么?府上不是说宽厚仁慈么?俞禄!你不公道!”
“这是琏二爷的吩咐!”俞禄道:“你们怎么比得了财物的价值?还不如买来的狗!死了!再买就是了!”
有人嘶吼:“放你娘的屁!我们可以不坐船,你放我们出去,我们会水的,自己逃命,不会的,生死有命!”
“别做你娘的春秋大梦!放你们出去?那局面还不是一团糟?一团混乱?主子们哪有时间安心上船?”俞禄面目狰狞,就像兴儿初时见到他那样。
“谁再吵嚷?老子毙了他!”俞禄拿过在路上防盗的宝剑,对着门窗里的最前面叫得厉害的那个人,一剑劈了他的头颅,血浆四溅。
俞禄走时怜悯地看了兴儿一眼,船舱的下人们,再一次集体沉默了。
兴儿自知俞禄是有心要除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