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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进道:“弟子想查的,就是庆云侯之后,锦衣卫指挥使周世臣被杀一案。此案发作于陛下初登基时,据今数年,卷宗应该还在刑部,弟子想调阅一观。”
侯守用愣了一下,眉头微微一锁:“这个案子?退思,为师进刑部时,正好复核旧案,也曾听人说起这个案子。当时要调卷,就被其他人拦住了。事涉皇亲,更涉几位大佬,不好再查。后来为师也了解过,那案子确实有些古怪,可是年深日久,事情头绪复杂,我们怕是不容易从卷宗里看到什么。”
他顿了顿,又压低声音道:“当日那一案主审,乃是如今的江宁刑部尚书翁儒参,三位同审司官,潘志伊已经调到九江做知府,王三锡、徐一忠二公还在部里任职,当日就是他们劝我不要再翻这案了。为师到京时,正赶上那案里凶手要秋决,为师亲自去看过,这三个杀人凶手在天牢关押数年,人其实已经没了几分生气,不用人杀,也活不了多久。直到死前,这三个人反复念叨的一句话还是冤枉。”
话虽然轻描淡写,但是当时情景范进可以猜的到。三个衣衫褴褛,满面菜色的待决犯人在那里反复念叨冤枉,那种可怜凄惨的情形,稍有良知亦不忍睹。侯守用做了多年方面,这方面的眼界自然是有的,肯定能看的出,几个人多半是冤枉的,其实不但是他,就是刑部里的老手,也都能看的出来,这一案里有蹊跷。
事涉皇亲,又有明显冤枉,却不追查下去,这就更让人觉得可疑。侯守用摇头道:“难就难在这里。世庙在日下旨,夺去外戚世袭勋职,都改为锦衣武职代替。周世臣这个锦衣指挥,实际就是袭爵的。这么一个人被杀,事态非同小可,周家势力虽不及当初,族中还是有不少人的。有族老出来追究,催逼比限很紧,破不了案他们甚至要闹到金殿上去。你也是在下面出来的,自然知道这种比限对衙门的压力多大,能结案就要结案,谁这个时候说他们的结案有问题,他们就可能把责任丢过去,谁又能找到杀人凶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个道理你也明白,大家装装糊涂就好了。再说,这一事的主审翁儒参是嘉靖十七年进士,那可是名副其实的老前辈,张江陵见他都要礼让几分。这样的人定的案子,你要给他翻过来?他还不跟你拼命才怪。最重要的一点是,人已经死了。衙门规矩,救生不救死,几个疑犯已经人头落地,追究此事,又有什么意义?听为师一句劝,算了吧。”
第二百八十五章 前情()
衙门里的规矩,范进自然清楚的很,所谓四救原则:救生不救死,救官不救民,救大不救小,救旧不救新。这原则的形成以及能形成衙门里的规则,自然有其道理所在,侯守用作为循吏,遵守这种制度也无可厚非。毕竟人已经杀了,这个时候把案子翻过来,被冤杀者也不会复活,相反还要牵连一大堆人进去,为官场手段所不支持,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如果侯守用真的不想让自己管这案子,又何必说的这么详细?只说一句铁案如山,自己也就没了再要案卷的余地。范进心思一转,道:“恩师当日未能刀下救人,如今弟子再翻此案,是否与恩师面上有什么关碍?”
“为师只是给事中,又不负责斩刑核准。当日审这一案的是翁部堂,最后定案的更是高新郑,翻与不翻,与为师这个芝麻官都没什么关系。就算真的有人把案子做翻,其实也跟为师没什么关系。但是与翻案人而言,这里所关非细。不管高新郑,还是翁儒参,在朝中都还有羽翼在,你翻这案子,当心被人看成是有意为之,自讨苦吃。再说人都已经杀了,你还怎么翻法?”
范进此时心内雪亮,恩师这么说,就是有意支持自己翻案。而且这一案里,还能牵扯到一个重要人物,已致仕阁老高拱。
高拱当日在隆庆朝的强势,比起如今的张居正也相差无几。阁臣例不管部,虽然官衔里除了某某殿大学士之外,还会加一个某部尚书衔头,但那只是荣誉加衔外加工资收入的职称,部事不归阁臣管。
像是翁大立,他审结庆云侯被杀一案时,自己只是刑部侍郎,以侍郎身份管部,都轮不到阁臣上手。可是高拱打破这一规则,不但身为首辅,还兼任吏部尚书,把这一部的职权抓着不放,在当时很引起一番清议攻击。
虽然眼下高拱已经致仕,可是作为阁老致仕依旧享受特权,可以向朝里递交书信,就朝政问题以及地方问题发表意见指责不法。可以看成是明朝的在野首领,可以制衡中枢的大拿。
虽然这种权力人们未必真去用,但用出来,也足够让人难受。毕竟找毛病比做事容易的多,高拱自身的才干也不差,他如果铁心找谁麻烦,在乡下今天上个奏章,明天上个书信的,完全可以恶心人。
张居正现在要行新法,最为忌惮的,莫过于这种致仕大佬。尤其是高拱这个从首辅位子上下去的,原则上是拥有原职起复资格的人物。也就是说,高拱只要没死,从制度上,随时可能回来继续当首辅。固然这种事发生的概率不高,但只要有这么个希望,就不妨碍有人拿其当泰山北斗,用来制衡张居正。当日大侠邵芳之所以被张居正赶尽杀绝,也就是犯了这个忌讳。
如果借这个案子落一落高拱的面子,张江陵大概会开心吧?不求什么回报,只要再放自己进一回相府,就足够了。范进想想这奖励,随即自己也知这不可能,但依旧道:
“只要不牵连到恩师就好,再说弟子是观政进士,学的就是刑名处置,除了看现在的案卷,查验积年旧档也在情理之中,倒不至于非要闹什么。还请恩师成全。”
“你啊,我看是不撞南墙不知回头。”侯守用看了他一眼,“且候在那,为师去找个人过来。”
时间不长,一个身材矮胖的中年男子随着侯守用走过来,这人生的一张笑脸,人也极和气,远远见了范进就行礼道:“范传胪见召不知哪旁使用,下官夏梦海,这厢有礼了。”
这官员身上服色一看就知是七品小官,又非神羊补服的台谏,那就是实打实的七品芝麻官,在京师这种官员扎堆的地方不算要紧人物。在刑部这等地方,就更提不起来。
侯守用介绍道:“夏司库是管着刑部卷宗库房的,不管是谁要调阅卷宗,都得通过夏司库来找。整个刑部的卷宗分布,也全在夏司库脑子里放着。”
夏梦海连连摇头道:“可不敢这么说,偌大个刑部,掌握全国刑名案卷,不知有多少案卷在库房里放着,便是神仙也不敢说都装在脑子里,何况是肉体凡胎?再说回来,下官也是靠下面一些弟兄帮衬,勉强支应着差事而已,侯给谏您这么说,分明是要把人往火炉上放。夏某这身肥肉肥油,可经不起烧烤。有什么话您只管吩咐,下官能办的,肯定要办。”
他话说的和气,可是却也没留多少余地,显然是告诉侯守用,所求过苛找谁都没用。范进在前世读过一些介绍清末官场的著作,知道这些小官有时比大员赚的银子还多,乃至有吏富官穷之说。
清末时户部的报销案,那是连曾国藩、李鸿章之流都要大吃胥吏苦头的。现在的官员大多不通庶务,人在这个位置上,对于本部门工作所知有限,具体工作全靠胥吏来操作,主事官只负责签字同意,是以当下吏员的权威也并不差。
夏梦海这种是连接上层与小吏的桥梁,虽然人在官这个体系里,但实际更像是一个吏。他对升官追求未必有多大,也就犯不上卖谁的面子买谁的帐。对范进侯守用师徒肯定会客气,但是也不至于非要巴结他们的差事。换句话说,侯守用这个给事中能施加在夏梦海身上的影响其实是很有限的,办事主要还是靠着关系交情。
范进并没有急着提及事情,只是约了夏梦海散衙到便宜坊用饭,夏梦海连连摇头道:“使不得使不得,范传胪您是新科贵人,丁丑会元,下官不过是个杂流小人,两下里学问差的太远,吃饭也谈不到一起。您有什么需求只管吩咐,小人力之所及,定不推辞。”
“夏司库这话说的远了,范某来刑部观政主要还是学习,于科甲上,范某算是侥幸得了功名,可是于刑部而言,范某依旧是童蒙学生,多赖各位前辈指教。区区一席薄酒,不当敬意,司库不必推辞。”
夏梦海看看范进,又看看一旁侯守用,笑道:“既是范传胪有吩咐,下官也不敢推辞太过。不过丑话说在明处,下官这点学问,实在是提不起来,若是咱们酒席前提起诗词文章,夏某就只有一走了之。谈谈风花雪月,坊司风光,夏某倒是行家里手,包准让人满意。”
侯守用知他话里意思,连忙道:“这几日我家里有事,退思与夏司库的酒席,我便不去了。”
夏梦海见侯守用识趣,脸上笑的更开,两下闲谈几句,各自去忙自己的事。直到晚上散衙,范进邀了夏梦海同行,直奔便宜坊。
自从有了大乘教的关系,他在便宜坊定位子比过去就更方便。虽然人没真正入教,可是李夫人已经把他当做教里人看,四处的关系也都关照了一遍,便宜坊老板夫人也是大乘教信徒,自然没有拒绝之理。
夏梦海对于这里并不陌生,走进来就与掌柜打着招呼,点菜也是熟门熟路,等到叫过酒菜,他又道:“今个与范传胪是第一次用饭,就不必叫条子了。范传胪丰流雅士,与下官这等粗人不是一路,我叫的姐儿不敢坏公子雅兴,大家就只用酒饭就好。”
夏梦海食量大酒量也不小,人亦颇为健谈。初时与范进连喝几杯,发现范进这书生居然是个海量顿时来了兴趣,一口气喝了半坛见范进依旧谈笑自若,自己反倒是有几分酒意就停杯不饮,一心说话。
他这司库官职其实和吏也差不多,并不靠功名考取,而是父死子继的世袭职务,于刑部库房积年老档的掌握情况,比起官员了解更多。
其人亦是极乖觉人物,自知范进不会无缘无故请他吃饭,先是说了一阵刑部掌故,各房司官堂官爱好兴趣等话题。见范进对此兴趣不大,便知他请自己不是为了在刑部站住脚,便知是要在自己的管辖范围内有事相商。将杯中酒一口喝下去,他才问道:
“范传胪,夏某虽然是个芝麻官,可是好歹也在刑部干了这么多年,祖辈传下来的规矩,就是无功不受禄。刑部这地方是有灵性的,有圣兽镇着,谁要是拿了好处不做事,天地都不容。是以老辈有话,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能不吃最好别吃,能不拿最好别拿,拿了吃了就得给人办事。下官偏生又是这么个嘴谗毛病难改,只好就得帮人了,范传胪有什么要办的只管吩咐,下官定尽力而为。”
范进笑道:“不敢当吩咐,只是范某来此观政之前,曾听了个案子,心中生了点兴趣,想要调卷宗看看,还请夏司库多多帮忙。”
“卷宗啊……但不知是哪年的案子了。咱们京师这地方是首善之地,可是出的案子也是最多,越是天子脚下越有奇案凶案。就连咱们刑部,也走过水,进过雨水受过潮,好多卷宗已经灭失,无处寻去。若是太老旧的案子,只怕不好找。”
“不老,也只是前几年的事,人是前年刚砍的头。就是庆云侯周千岁家的人,被人杀了那一案,卷宗不难找吧?”
夏梦海看看范进,又看看眼前那吃了一半的鸭子,摇摇头道:“我就说自己这毛病得给自己惹祸,果然应验了不是。还是老爷子那话对,没事多吃自己少吃别人,吃了别人就有麻烦。您要是说白天跟我说这个,我跟您回一句,库房年深日久,卷宗积压无数,急切之间难以找寻,只能让手下人有时间时慢慢去找,一句话就给您搪了下来,等到您观政期满进翰林院,它也是找不着。可是现在吃了您喝了您,再拿这话搪塞,就不够交情了,我给跟您说两句实话。”
他略略压了压声音,“那卷宗要想找,随手就能找到,可是我劝您别看。那案子下官是从头跟下来的,里面的门道心里有数。您既然想看,想必也是知道其中私弊的。一笔糊涂帐,神仙算不清。看了卷宗也没什么用。当初人进了刑部大牢,凶手家里的人还有人到刑部门前喊冤,鸣冤鼓打过,大理寺去过,最后也是不了了之。谁不知道那几个凶手冤枉?可是冤枉也没什么用,一边是庆云侯家要杀人凶手,一边是上头要紧比限,破不了案子提头来见,最后就只能这样了。这一案里,牵扯到高阁老还有翁司寇,翻这案……这怕是牵扯太大了。虽然两人现在一个致仕,一个在江宁,但是在朝里还是有人的。何况做官的体面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