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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是一夜之间,便如泰山倾颓,一发不可收拾。天子一旦大婚,两下是否还能像如今这般相处,便是个难题。再者那位做事太过激进,大刀阔斧之间,不知伤损了多少人。有朝一日事有反复,必是群起而攻之的局面,退思到时如何自处,可要考量清楚。”
“弟子多谢恩师指点。不过弟子想来,江陵相公为人上虽然强梁一些,但是做的事,都是出于公心而非私利。大明到如今,已经到了非动一动不可的地步,否则不测之祸就在眼前。当日太仓无银百官俸禄发不出的事,恩师想必也是知道的。像那样的事多闹上几次,咱们这个天下也就难以维系。他要做事,必要揽权,下面的人也要合自己心思才行。刑部这边别调独弹,并不是一个好现象。是以弟子想着借这个机会,把刑部理一理,既是为江陵相公扫清阻碍,也是为我大明争一口气。”
他话锋一转,又道:“再说以恩师的才干,本不该屈居于小小给谏。若是能够在此事上入江陵法眼,一个都给事中,也就是指顾间事。”
“你说的到轻巧。如今江陵党人才济济,眼里又哪有为师这种芝麻官?再说为师虽然不是花夫子那种正人君子,却也拉不下脸来,到张家受门房冷眼,混一个走狗鹰犬的身份。”
范进笑道:“恩师言重了,咱们的官职就是靠才干赚回来,不靠阿谀逢迎。张居正用人重才,只要咱们这次把事做漂亮,还怕他不能重视恩师?除了恩师这里,弟子也联系了东厂、锦衣卫,咱们几下合力,这回一准打个漂亮仗。”
侯守用道:“你到底如何想的,说来听听。”
“此事就像是打仗,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咱们得先想想,对手怎么出兵。此时曹应甲那些人,想必已经在活动了。恩师请想,若我们是曹应甲,这个时候会去找谁,这一案又该怎么把自己摘出来,甚至不让他翻……”
就在范进拜访侯守用的同一时间,张居正府上,也来了一位稀客:刑部尚书严清。
严清严公直是云南人,论科名比张居正还早一届,是嘉靖二十三年进士,在仕林和清流之中,都是名声极佳的正人君子。虽然不至于像海瑞一样仿佛圣人转世,但身上也确实找不出多少毛病。他跟张居正不是一条线上的人,也毫不掩饰自己对张居正的厌恶,只是孤掌难鸣,阻止不了张居正的行为。他自己也很清楚,张居正需要个清流牌位,表现朝廷的公正无私,不是张居正私人幕僚班子,所以才把他安排在刑部位置上。是以他只是安心做事,不叙私交也不和张居正来往,今天破例登门,足见事情非同小可。
张居正在书房里,正和麾下几员干将谈论着这次朱国臣的案子。范进在施展合纵术,组建江陵党联盟的同时,张居正这边也没闲着,其手下的言官也在积极准备,为接下来的动作储存弹药。
其手下风头最健的两名言官,一个是御史朱琏,一个是杨四知。两人年龄都不大,思路清晰才思敏捷,性情上多少有点像范进,都是那种毒士一流的人物。这种事用这两个人最为适当,张居正吩咐着,两人认真聆听,时不时还要低头写上几笔。正在这时,游七进来禀报严清求见,杨四知笑道:“相国神机妙算,虽诸葛武侯亦不能及。严公直果然上门了。”
张居正倒是没露出什么欢喜神色,“严公直就是这么个为人。急人之难奋不顾身,为了帮助友人,曾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银两借出,搞得自己还要同僚接济。这是个古道热肠的君子,这种事怎么可能不出头?不过……公事当前,私下里再怎么佩服他,也不能在这件事上放手。”
朱琏道:“干脆借这个机会把他革职算了,换个我们的人上去,这样才够稳当。”
“少瑚,你这话就说差了。以人为镜,可明得失。朝堂上若是没了严公直这样的正人君子,我们做错了事又该靠谁来指出呢?不管到什么时候,朝堂上有几个严公直这样的政敌,都是一件好事。有他在,我就知道自己哪里做的不对,下面的人又在什么地方糊弄我。比起我们自己的言官还要好用,怎么能去除?”
朱、杨两人同声道:“相国高见!相爷心胸宽广雅量若海,下官万难企及。倒是以我等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张居正安排两人继续在这里考虑接下来的步骤,自己则在游七陪同下,来到小花厅面见严清。
两下见过礼分宾主落座,没叙上两句家常严清便开门见山道:“元翁,朱国臣的案子,元翁想必有所耳闻。”
“是啊,京师里出了这样的事,老夫想不知道也很难。东厂的人已经过了堂,据说罪犯招的口供简直触目惊心,首善之地有此等悍匪出没,京师地面巡检衙门,皆难辞其咎!”
“元翁见教的是,刑部也承担治安之责,自己身上的担子也是少不了的。借着这回的事,下官也要在刑部好好理一理,把一些害群之马予以法办,以安百姓之心。”
“公直的为人,老夫是信得过的。不过你刚到刑部时间也不长,很多事所知不详,为下面的人愚弄了也再所难免,千万不要太过自责。要说到安心,你在刑部做司寇,就是对百姓最大的安心。谁都知道你严公直铁面无私,清正廉明,有你在刑部,百姓就不会被强梁富豪所欺,以至冤沉海底无处诉说。升斗小民所求不高,受了欺负有人给主持公道,被人陷害有人能为他们出头,也就心满意足了。最怕的就是官府处事糊涂,平日里任由百姓受欺凌,一旦有事,反倒要拿百姓去论罪,这便是万民之祸,亦是官员之耻。”
严清道:“元翁如此说,想必是已经听到了消息,大抵便是庆云侯家的那件案子吧?”
“公直看来也听说了。这样就好,省了许多口舌。那一案是翁儒参断的,与你没什么关系。不管案子怎么翻,也不会有人惊扰到公直,谁若是敢胡乱攀咬,老夫也不会答应。”
严清道:“元翁,下官倒不是为自己担忧。事有事在,万事自有公论,下官问心无愧,也不怕谁攀诬。下官今晚前来拜望,是想为老友儒参兄,说几句公道话。”
张居正不动声色,“儒参是仕林前辈,亦是个正人君子,不管做官还是做人,都让张某佩服。不知公直有什么公道话想说,又或者有谁,于言语间损害了儒参兄的清名?”
“虽然眼下没有,但是这几日间,只怕就会有人出来以周世臣的案子为借口攻讦儒参兄,毕竟这一案,是儒参兄断错了。”
他的语气略有些低沉,显然是为这位仕林前辈正人君子的失误而惋惜,过了片刻才道:“但是这一案里,儒参兄也是受人蒙蔽。张国维先在兵马司过了一堂,拿到了口供,儒参兄以口供断案,并不为过错。何况三个凶嫌先已招认后又翻供,让人对他们难以信任。做刑部官的,最恨的是莫过于犯人翻供,如果翻一次供就重审一次,我们纵有千手千眼,也处理不过来。所以案子一断,就要成为铁案,不容人轻易翻供也是刑部的常情。谁也不曾想到,这里面藏了这许多隐情。当然,三个人枉死,肯定要追究责任,但是这责任由谁承担,要先想清楚。张国维递交了口供,儒参兄根据口供问案,再见犯人的招供交给圣上裁夺,是人臣本分,这其中并无不当之处。若因此就追究儒参兄的罪责,将来只怕没人敢轻易审问案情,到时候案件积压,刑律不行,这天下百姓,便要遭难。何况儒参兄年事已高,不出这事几年之后也要致仕,这些年儒参兄为国出力劳苦功高,我们还是应让他全始全终,也算是对这等清官的酬庸,这样才不至于寒了大臣的心。”
张居正点着头,似乎对严清的看法很认同。心内却道:严清,你还是太过忠厚了一些,所想所做都在老夫计算之中,要是借这件事拉你下水,简直轻而易举。不过朝廷里总是要有清流存在,像严清这种人不管是做镜子还是做牌位,都是不错的人选,眼下还是不能动他。自己不会让人动他,但是范进那里……这猢狲定然要联合他的恩师,与严清好好闹一闹。这案子是他主张翻的,要么不翻,要翻就会翻个彻底,谁拦他的路,他就要和谁干到底,严清虽然是官场前辈,但是跟范进这只猢狲对上,却未必能讨得好去。
第三百零二章 自投罗网()
次日清晨。
范进昨晚一夜未眠,通宵都在灯下奋战,加上之前捉拿朱国臣,这已经是连续两个晚上不眠不休,但是精神饱满神采飞扬,从脸上看不出半点倦容,反倒格外有神。在钱采茵看来,此时的范进整个人都处于一种亢奋状态中,在她为范进整理衣服时,还被他拉住连亲了好几口。欣喜之余,她又有些担心,不知道其这么兴奋所为何来。
范进笑道:“上战场了,自然要让自己兴奋一点,这叫竞技状态。人进入这种状态之后,表现的会比平时出色,身体精神各方面都在巅峰,遇到高手也敢打。”
“老爷要去打架?”
“差不多了,就是那个意思。不过不是用刀,是用笔。”范进指着自己连夜写好的奏章,以及旁边一大叠纸。“这就是我的武器,一顿拳脚施展开去,先抽他们个落花流水再说。”
“原来是这样,妾身还当是老爷要去和人动武呢。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老爷如今是堂堂进士及第,犯不上动不动就跟人动手,这个毛病可要改改。”
“恩,我明白的。”
正说话间,帘笼一挑,郑婵举着个托盘从外面进来。“妾身知道老爷今天要早起临阵,昨晚上也没睡,给老爷炖了只肥母鸡,配了些当归贝母,老爷请尝一尝,看看合不合口味。”
范进点着头,将碗放下,招呼着两人一起吃。钱采茵挑眼看了一眼郑婵,摇头道:“妾身可不敢与老爷一起吃,如今老爷身份不比过去,事事要讲个体面,若是让人看见,是要笑话的。妾身在旁伺候着就好。”
郑婵倒是很大方地在范进对面坐下,拿了筷子来吃鸡肉,“老爷有吩咐就一起吃嘛,家无常理,都在一起哪有那么多规矩可讲。总是讲规矩啊体面啊,就把人弄的生分了,明是一家人,也不像一家人了。”
两人狼吞虎咽地吃了半碗鸡肉,郑婵看着那叠纸问道:“老爷,这是个什么东西啊?妾身认识几个字,不过也就是大号睁眼瞎,这上面的东西可看不出来。”范进笑道:“没什么,一个唱本。”
“唱本?”
“对,唱本。钱大家知道,我就是写唱本词话起家的,写这个是拿手好戏。这是昨晚上连夜赶出来的本子,名叫洗冤记。讲的是宋朝时三个无辜百姓,被衙门错当成杀人凶手,抓到衙门里屈打成招。三人家里有个很本事的亲戚,拦住当朝宰相的轿子喊冤辨诬,不想当时正赶上老主宾天,新君初登大宝。那宰相心中全无百姓,只惦记着趁机独霸朝纲,一手遮天。不但不能为百姓申冤,反倒把案子定成死罪,不许人过问。直到几年之后,一代贤相寇准驱逐奸相,朝政清明,才重审此案,寇准的女婿微服私访抓到真凶,为三个人平反昭雪的故事。”
郑婵听着忍不住笑出声来,“老爷,你这戏文合着是拐弯骂高相爷捧江陵相公的,不过这宰相门婿又是怎么回事?”
“艺术加工……加工,这种小细节不必在意。”
钱采茵见两人有说有笑的样子,心里微微一酸,论姿色郑婵远比自己为佳,至于论过往,她其实也比自己干净的多,至少没在清楼里生张熟魏送往迎来过。两下比较,不免生出自惭形秽之感,咳嗽两声道:“老爷,你该动身了,再晚就要误了时辰。”
“好好,你们继续吃,我得赶着去递奏章,再去衙门了。”
范进推碗而起,钱采茵与郑婵一起将他送到门首,刚刚到门外没等说话,却见两个皂衣翎帽的公人候在那里。这个时候天还没亮,一般的衙役公差起不了那么早,因此这两个人就比较惹人注意。
在公人对面,几个东厂番子冷眼盯着他们,显然也是觉得这两人不大寻常。自从出了朱国臣的事以后,郑家小院外面,就放了几个番子轮番值班守侯以防朱国臣余党报复。按说东厂没有保护百官的责任,范进的身份也不配有人保护,这也算是对他格外的优待。
一见范进出来,一名公人上前问道:“尊驾可是范老爷?”
“正是范某。尔等是何人?”
“回老爷的示,下役乃是大理寺的差人,奉我家棘卿之命,有事请老爷过衙相商。这是一道公函,请老爷验看。”
差人取了随身的文书出来交给范进,乃是一份正式的公函,请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