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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杨世达的样子,范进便知他有事要讲,问道:“杨世兄,有话说?”
“回老父母的话,学生确实有个下情回禀。这次您老高抬贵手,放了学生一遭,学生感激不尽……”
“这些客套话就不必说了。”范进摆摆手,“我不是放了你这一遭,只是觉得过去的事已经过去,旧事重提毫无意义。连海笔架在日都没能翻过来的案子,本官也不想在这上面浪费时间。今后你自己好自为之,若是再有讨债致人死伤,或是掳人妻女之事,本官就很难做了。”
“学生省得,省得。”杨世达干笑几声,随后道:“老父母,学生还有个下情回禀。学生家里虽然有些薄产,但是人多使费也大,资金周转也不灵光。多赖城内各位缙绅帮衬,生意才能做得下去。不少大户人家乃至六部大员,都在小号里存了些银两,这样小号既有钱用,他们也有利息可拿。老父母这次这么帮衬着学生,学生不能不报答,因此自作主张在学生家的当铺里,给您立了个折子。”
说话间,杨世达将一个钱折子递到范进手上,范进打开看看,见这个户口里立的是五百两银子。他点点头,“五百两?这笔钱倒是不少,本官得回去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么多现银。”
“老父母说笑了。这是学生报答您老的,哪能真让老父母拿钱来存。本来这点钱拿不出手,只是小号去年到现在流年不利,上次送布遇寇之事,大老爷您是知道的。家里损失了好几个得力的掌柜伙计,经营上便一时有些困难,新来的人不得用,连亏了几笔生意。现在银根上有点紧张,等将来生意顺了,自当有更多的孝敬。请您老赏个字下来,咱们做个印戳也好提款用。”
范进笑了笑:“印戳的事不急,无功不受禄,我平白拿了你五百两银子,这不大好吧?”
“无妨,无妨的。就当是太爷送家母那幅画的润笔,这五百两都算是学生拣了大便宜。另外学生还有事要求老父母成全。”
“我成全?我能成全你什么?”
“是这样,自从老父母出了那告示之后,外面有些风言风语,于小号很不利。有些老交情受了蛊惑,要提走存在小号内的银两。这点钱财倒是小事,但是于小号的面子颇有伤损。老父母说是肯说一句,您也在小号存了钱,学生便感激不尽。”
范进微微一笑,心中明白:杨家表面上鲜花着锦,实际上已经到了外强中干的地步。其资金链一定处于个紧张的地步,全靠高利息吸收存款维持局面。一旦发生挤兑,很可能一夕崩塌。自己不但是上元县令,更有魏国公府这个朋友,私下里又有着张居正准女婿的江湖传说。只要自己肯在他这里存款,就等若是个活广告,其他人因为相信自己而对杨家有信心,也就不会急着提款,他们家就能继续支撑。
“杨世兄,你觉得范某的名字和面子,只值五百两?”
杨世达连忙道:“没……没这个意思。学生知道,这五百两实在是拿不出手,这样,学生手上还有几件古玩,请老父母鉴赏一二,若是您看着满意,就只管拿去玩赏,不必急着归还。”
“杨世兄,生意不是这么做的。”范进摇摇头,“你要我帮你,这没什么不可以的。我可以帮你做这个证,也不需要你送我什么东西,但前提是你要有充足的诚意。本官并不敌视商人,也愿意与商人做朋友。何况杨家是本县大户,本官接下来还想和杨家联手做生意,自然希望你们生意越来越兴隆。但是,你什么都不跟我说,只拿了个钱折子给我,你让我怎么跟你合作啊?难道本官只看五百两,就把名字给你随便用?”
“老父母,学生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否则本官早已经离开了,哪会跟你说这么多。我现在给你个机会,把你杨家的帐簿拿几本来,让本官看一下,证明你们确实有还款能力,过了眼前这关,将来能归还各家存银,本官就可以为你打这个掩护。你也可以选择不拿,大家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这五百两……你自己收好吧。”
范进将钱折子推了回去,杨世达自然不会愚蠢到去接,而是想了一阵,朝范进道:“老父母且宽坐片刻,学生去去就回。”转身离开了书房。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环佩叮当之声响起,房门开处,一个女子爽朗的笑声传进来。“大老爷啊,您可别跟我们家那口子一般见识。这寿宴里里外外他张罗着,都累糊涂了,说话言语不周,礼数欠缺,您可千万别生气。小妇人宋氏,前来给老父母赔礼道。”
第三百九十章 叫破机关()
一 范进从第一次见宋氏时,心里就曾想过,当初给她起绰号为为赛贵妃的人,倒是个妙人。这绰号实质名归,其不但姿色出众,更重要的是身材恰倒好处。既不是那种痴肥,也不像徐六那般瘦弱。自己看徐六时,往往都只能把她当成小妹妹或是个大孩子,看到宋氏时,却可以将她当成个女人看。
宋氏不是普通的妇人,她在家时据说就帮着家里料理财务打点生意,是个场面上厮混的女子。在句容与范进又一起合作过,花家五房花正英倒戈,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她给对方许诺了商业上的合作,和对方签了几笔于花正英个人很有利的合同,他才会率先发难。
在那次交涉里,范进发现这女人是个很有手腕的厉害角色。不管是做生意还是与人交流,都算是一把好手。算盘打得好,脑子转的快,做人也精明的很。最为可贵一点,她并非用色相去完成自己的目的,事实上在大多数时候,她都表现得严肃刻板,只差把贞洁牌坊印在头上,让人不敢生出什么邪念。全是靠话术加上清晰的思路美好的前景说服别人。
但是就在对方认为只是在和一个女商人交涉时,她又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封情,或说笑或是眼波流转,又或是扭动腰身。恰倒好处地撩拨起男子心中的那点念想,就在男人不知该怎么进行下一步时,她却又笑着离开了。
对于这种能够把握节奏,甚至能调细男人的女人,范进向来是欣赏的。当然,这种欣赏不是说一定要把对方占为己有,尤其是体面人家的正室,更要谨慎。但是与这么个女人交涉,确实是一件令人感到惬意之事。
宋氏今天打扮得分外张扬,一身大红袄裙鲜艳如火,满头珠翠首饰烁烁放光,一看而知,这套头面价值不菲。在她身后,扣儿手里抱着几本帐簿外加一个算盘。这么一个美貌妇人满面含笑地走过来说是要赔罪,范进自然不好实受,连忙起身说着不敢。
郑婵和宋氏结拜的事一直没办,但这不妨碍宋氏以郑婵的姐姐自居,以她一个正室身份与郑婵这种厨娘拜姐妹,自然是自己吃亏。她能拉下这个体面,又能自承这种关系,也让范进对她刮目相看。
“大老爷肯让小妇人叫您声妹夫,这是蝉妹的福分。可是小妇人可不能这么不知进退,就真的那么放肆。我家相公这几日忙里忙外,人都快忙晕了,连东西南北都快分不清,脑筋糊涂着,您可千万别生他的气,犯不上。这折子怎么拿的出手?不是没的把交情给伤了么?扣儿啊,把折子拿走烧了,别在这现世。还有去端两碗好茶来,用新送来的龙井。那是家兄送来的杭州新茶,等闲喝不到,大老爷待会可要给品评品评,看扣儿泡茶这手艺到不到家。”
她连说带笑着,仿佛两下真是一家人一般。扣儿放下帐簿与算盘,拿了钱折子离开。范进朝宋氏身后看了看,“杨兄呢?他怎么不见?”
“别提了,黄公公的干儿子来了,点了名的找他,他不能不去应酬着。妾身家这生意全仰仗着黄少爷照应,不能不敷衍,可不是不给大老爷面子,实在是没办法。家里老爷子身子骨不好,连事都不大管了,也就和客人们谈谈字画,再不就写写字,那是神仙中人,世俗里的事可指望不上他老。大伯早丧,其他几个兄弟都立不起来,里里外外都是世达一个……”说到这里,宋氏忽然停了口看看范进,扑哧一笑道:
“我的大老爷,您该不会是怕我家那口子吃醋吧?您就放心吧,黄大少那人是出名的没话找话,跟世达一聊上,没有个顿饭的工夫完不了事。咱们在这聊咱们的,他绝对不会进来坏您的好事。”
她边说边笑起来,本就是颇为丰腴的身段,加上贴身束扎的衣服,这一笑就更显得体态妖娆分外迷人。眼下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宋氏这样的话既像是打趣,却又像是某种逗引,让男子忍不住心猿意马,以为能和她有些什么。
范进咳嗽一声道:“夫人莫说笑了,只是觉得你我男女有别,是不是该请其他几房的公子来,与我谈这事?”
宋氏笑了一阵才道:“对不起啊大老爷,是小妇人孟浪了。只不过平素听闻大老爷乃是有名的丰流才子,上任时可着秦淮河的姐儿都到城门那列队迎接,给您壮门面,想来是个极开通的人物。不想怎么也如此古板了?咱在句容也曾会过,亦不曾有什么嫌疑,何况现在是在家里,就更无妨碍了。妾身从十几岁就出来个帮着家里做生意,还盯过铺面,嫁了人之后啊,也一样帮着相公管家。几时怕过和男人打交道了?这是没有的话,大老爷不必多心。我家相公就算是个醋坛子成精,也不会疑心到太爷头上。您老人家是何等样人,哪里会看上妾身这么个庸脂俗粉。说句不客气的话,家里那几房叔子说到使钱都是行家里手,可是说到赚钱啊,只怕是一窍不通,把他们叫来,活活闷杀个人了,还是小妇人与您说您能听明白些。”
范进道:“既然如此,那就请夫人把帐簿拿来让本官看看,其实我没有其他的意思,只是在合作之前,总要考察下伙伴的能力。毕竟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很大,如果资金或是能力不够,就要误了大局,还望夫人体谅。”
“这是自然,我这就跟您说。”
宋氏收了笑容,在瞬息间就完成了那个俏皮的小娘子到一个合格女商人之间的转换。大方地坐在范进对面,将帐簿在两人之间摊开,另一手将算盘放好,劈啪做响地拨打起来。
她打算盘的本事家传,既快且准,即便是多年的老帐房也未必有她这本事。她的身材丰腴,但手指并未因此变得短粗。手指修长有力略有些肉感,正是上天生就的拨算盘弹琵琶的好胚子。但见涂着大红凤仙花汁的白嫩手指,拨弄着黑色乌珠,红、白、黑三色交映,伴随着那阵阵清脆动听的算盘珠响动,一曲名为财富的美妙乐章在房间里奏响。
“我杨家的本业是解库(当铺旧称),以向外放债,为人排忧解难为本。当然,济人困厄之余,也要讲本图息,这也是商贾求生之道。当初老祖宗筚路蓝缕,艰难创业,每餐只以盐豆佐饭,勤俭持家,才有了今天这份家私,这也是我们徽商人家的体统。到了阿翁这辈上,家业已经有了几分模样,又赶上大伯早夭。阿翁心性大改,便想着行善积福,为子孙多积福田,于钱财上的事,看得实际淡了。放出去的债,只收五分月息,还不出债的,也多可任他自己选个方法,房子、田地、古玩、女儿,什么都可以,不再强求……”
范进的额头冒起三道黑线,不想杨家人对于积德行善的解释是如此清新脱俗。他干笑两声,“那如此说来你们岂不是该对本官最为不满?”
“可不敢这么说,大老爷也是为了百姓着想,这么做自是无错的。只不过您是父母官,我们是商贾,大家行事追求本来就是南辕北辙,这很寻常。说起来奴家还要感激大老爷高抬贵手,只办了两个奴仆,放过了妾身的相公。他办的那些腌臜事,妾身心里有数的。奈何不管怎样他也是妾身的相公,妾身总希望他平安无事。奴家可以对天发誓,相公这段日子是真学好了,大老爷若是不信尽管派人去问,若是扫听出相公还有一桩谋人妻女的事,您就要他的脑袋!”
“夫人言重了。我们还是接着看帐。眼下月息五成的债务放不出,生意上确实有所影响,这么大片家业,总得有其他进项才是。”
“妾身家里第二桩生意,便是绸缎布匹。妾身家中有千把张织机,与黄公公那边也是老交情。每年承办上用缎、布匹,我家都是大户。在松江,也有标布的路子。眼下解库的生意暂时搁置,丝织生意就是大头。第三桩就是钱铺,这与解库是一回事,前两年黄公公关照,还让妾身家里帮着朝廷卖宝钞。今年这宝钞生意给了冯公子做,也就谈不到。除了这几样,就是做些不起眼的小买卖,卖些文房四宝,衣帽杂货,胭脂水粉,赔赚都不当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