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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醒过来时,一阵霉臭之气直冲鼻端,睁开眼来,一团漆黑,什么也瞧不见,他第一个念头是:“不知我死了没有?”随即觉得全身无处不痛,喉头干渴难当。他嘶哑着声暗道:“水!水!”却又有谁理会?
次日两名清兵押着他又去见玉儿,他身上高烧兀自未退,中跨一出一步,便向前跌了下去。两名清兵忙分别拉住了他左臂右臂,大声斥骂,拖着他走进了一间大屋。
那少年想:“他们把我拉到哪里去?是拖出去杀头么?”头脑昏昏沉沉的,也难以思索,但觉经过了两处长廊,来到一处厅堂之外。两名清兵在门外禀告了句,里面一个女子应了一声,厅门推开,清兵将他拥了进去。
那少年抬起头来,只见厅上捕着一张花纹斑烂的极大地毯尽头的锦垫上坐着一个美丽少女,正是玉儿。
她赤着双脚,踏在地毯之上。那少年一见到她一双雪白晶莹的小脚,当真是如玉之润,如缎之柔,一颗心登时猛烈的跳了起来,双眼牢牢的盯住她一对脚,见到脚上背的肉色便如透明一般,隐隐映出几条青筋,真想伸手去抚摸几下。
两清兵放开他。那少年摇晃了几下,终于勉强站定。他目光始终没离开玉儿的脚,见她十个脚趾的趾甲都作淡红色,像十片小小花瓣。
玉儿眼瞧出来,却是满身污的丑陋少年,面肉扭曲,下颚前伸,眼光中却喷射出贪婪的火焰。
她登时想起了一头伤的饿狼,在她小时候,她和父亲伯父出去打猎,父亲箭射中了一头饿狼,但没能将狼射死。那狼受了重伤,恶狠狠的瞪着自己,眼神便如这少年这般,那狼只想扑上来咬死自己,虽然纵跃不起,仍是露出白森森的獠牙,呜呜怒嗥叫,只是这少年太软弱,一点也不反抗,实在太不够味。
昨天他向吴曦投掷石灰包,不肯跪拜,说话倔强得很,不肯要吴曦的钱,玉儿很是欢喜,心想这是一头凶猛厉害的野兽。她要折磨他,剌得他遍体鳞伤,要他身上每一处伤,便向自己狠狠的咬上一口,当然,这一口决不能让他咬中了。
但将他擒了来放“人鸢”,这头野兽竟没反抗,死样活气的,那可太不好玩。她微皱眉头,寻思:“想个甚么新鲜法儿来折磨他才好玩?”
突然之间,那少年喉头发出“荷荷”两声,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力道,犹如一豹子般向玉儿迅捷异常的扑了过去,抱着她小腿,低头便去吻她双足脚背。
玉儿大吃一惊,尖声叫了起来。两名清兵和在玉儿身旁服侍的中四个婢女齐声呼斥,抢上前去拉开。
但他双后牢牢抱着,死也不肯放手。清兵一拉之下,便将玉儿也从锦垫上扯了下来,一跤坐在地毯上。
两名清兵又惊又怒,不敢再拉,一个用力打他背心,另一打他脸。那少年脸伤得肿了,高烧未退,神智不清,早如疯了一般,对眼前的情景遭遇全是一片茫然。他紧紧抱着玉儿的脚。
玉儿觉到他炎热而干燥的嘴唇在吻着自己的脚,心中害怕,却也有些麻麻痒痒的奇异感觉,突然间尖叫起来:“啊哟!他咬住了我的脚趾头。”
忙对两名清兵道:“你们快走开,这人发了疯,啊哟,别让他咬断了我的脚趾。”
那少年轻轻咬着她的脚趾,玉儿虽然不痛,却怕他突然使劲咬了下去,惶急之下,知道不能用强,生怕清兵若再力殴打,他便不顾性命的乱咬了。
两名清兵没法可施,只得放开了手。玉儿叫道:“快别咬,我饶你不死,哎唷,放了你便是。”
那少年这时心神狂乱,哪去理会她说些什么?一名清兵按住刀,只须突然拨刀出鞘,一刀从他颈劈下,割下他的脑袋,只是怕伤着玉儿,迟疑着不敢动手。
阿紫道:“喂!你又不是野兽,咬人干甚么?快放开嘴,我叫人给你治伤,放你回家。”
那少年仍是不理,牙齿并不用力,也没咬痛了她,一双手在她脚背上轻轻爱抚,心中飘飘荡荡地,好似又做了人鸢,升入了云端之中。
一名清兵灵机一动,抓住了那少年的咽喉。那少年喉头被扼,不由自主的张开了口。
玉儿急忙缩腿,将脚趾从他口中抽了出来,站起了身,生怕他发狂再咬,双脚缩到了锦垫之后。
两名清兵抓住那少年,一拳拳往他胸口殴击。打到十来拳时,他哇哇两声,喷出了几口鲜血,将一条鲜艳的毯也沾污了。
玉儿道:“住手,别打啦!”
经过了适这一场惊险,觉得这男子倒也古怪有趣,不想一时便弄死了他。清兵停手不打。玉儿盘膝坐在锦垫上,将一双赤足坐在臀间,心中般算:“想什么法子来折磨他才好?”
玉儿抬头,见那少年目不转瞬的瞧着自己,便问:“你瞧我着我干甚么?”
那少年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便道:“你长得好看,我就看着你!”
玉儿脸一红,心道:“这小子好大胆,竟敢对我说这等轻薄言语。”
可是她一生之中,从来没一年青男子当面赞她好看。从小到大,大家都当她是个精灵顽皮的小孩子;认识吴曦后,跟着他在一起时,他不是怕自己捣蛋,便是担心她被歹人害了,从来没留神她生得美貌,还是难看。
那少年这时直言称赞,显是语出衷诚,她心中自不免暗暗欢喜,寻思:“我留他在身边,拿他来消遣,倒也很好。只是吴大哥说过要放的他,倘若知道我又抓了他来,他必会生气。瞒得过今日,必瞒不过明日。
要吴大哥始终不知,有甚么法子?不许旁人跟他说,那是办得到的,但若吴大哥突然时来,瞧见了他,那便如何?”
她沉吟片刻,蓦地想到:“听吴大哥说过,皇上给了汤伯伯一个差事,好像是去监牢里审问一个要紧的犯人。若是将这小子神不知鬼不觉的送进去住上个一年半载的,吴大哥定然发现不了。”
她弯弯的眉毛向眉心皱聚,登时便有了主意,拍笑道:“好主意,好主意!便是这么办!”向那两个兵士说了一阵。
两个兵士些地方不明白,再行请示。玉儿详加解释,命侍女取出十两银子交给他们。两名清兵接过,躬身行礼,架了那少年退出厅去。
那少年叫道:“我要看她,我要看这狠心的美丽小姑娘。”请兵和一众侍女不懂,也不知他叫喊些甚么。
玉儿笑咪咪的瞧着他背影,想着自己的聪明主意,越想越得意。
那少年又被架回地牢,抛在干草堆上。到得傍晚,有人送的一碗冷饭、几块面饼来。那少年高烧不退,大声胡言乱语,那人吓得放下食物,立时退开。
那少年兀自昏昏沉沉,不知自己身在何地,也不知时候已过了多久。忽觉后颈中一阵冰冷,一柄长剑已架在颈中。他正待抬头,蓦地里白光一闪,只觉右掌一阵剧痛。他俯眼一看,吓得几乎晕了过去,只见自己右手的五根手指已被人削落,鲜血如泉水一般喷将出来。一阵难以形容的剧烈疼痛,又使他晕了过去。
待得再次醒来,他首先听到了自己声嘶力竭的呻吟,接着感到全身各处的剧痛。可是为甚么肩头却痛得这么厉害?为甚么这疼痛竟是如此的难以忍受?他只感到说不出的害怕,良久良久,竟不敢低下头去看。
“难道我两个肩膀都给人削去了吗?”隔了一阵,忽然听到铁器的轻轻撞击之声,一低头,只见两条铁链从自己双肩垂了下来。他惊骇之下,侧头看时,只吓得全身发颤。
这一颤抖,两肩处更痛得凶了。原来这两条铁链竟是从他肩胛的琵琶骨处穿过,和他双手的铁镣、脚踝上的铁链锁在了一起。
穿琵琶骨,他曾听人说过的,那是官府对付最凶恶的江洋大盗的法子。霎时之间,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为甚么要这样对付我?难道那美丽的女孩已经不愿意再折磨我,一定要让我死?”
他满腔愤怒,满腹悲恨,不顾疼痛地站起身来,大声叫喊:“清狗,清狗!”
忽然腿上一阵酸软,俯身向地直摔了下去。他挣扎着又想爬起,刚刚站直,腿膝酸软,又向前摔倒了。他爬在地下,仍是大叫:“清狗,清狗。”
屋角中忽有一个声音冷冷地说道:“给人穿了琵琶骨,一身功夫都废了,嘿嘿,嘿嘿!下的本钱可真不小!”
那少年也不理说话的是谁,更不去理会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仍是大叫:“清狗,清狗!”
一名狱卒走了过来,喝道:“大呼小叫的干什么?还不给我闭嘴!”
那少年反而叫得更响了。
第七十二回 同室疯汉同命怜()
那狱卒狞笑一声,转身提了一只木桶,隔着铁栏,兜头便将木桶向他身上倒了下去。那少年只感一阵臭气刺鼻,已不及闪避,全身登时湿透,这一桶竟是尿水。尿水淋上他身上各处破损的创口,疼痛更是加倍的厉害。他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他迷迷糊糊的发着高烧,一时唤着:“爹爹,妈妈!”一时又叫:“小姑娘,小姑娘!”接连三天之中,狱卒送了糙米饭来,他一直神智不清,没吃过一口。
到得第四日上,身上的烧终于渐渐退了。各处创口痛得麻木了,已不如前几日那么剧烈难忍。他记起了自己的屈辱,张口又叫:“清狗!”但这时叫来的声音微弱之极,只是断断续续地几下呻吟。
他坐了一阵,茫然打量这间牢房,那是约莫两丈见方的一间大石屋,墙壁都是一块块粗糙的大石所砌,地下也是大石块铺成,墙角落里放着一只粪桶,鼻中闻到的尽是臭气和霉气。
他缓缓转过头来,只见西首屋角之中,一对眼睛狠狠地瞪视着他。
那少年身子一颤,没想到这牢房中居然还有别人。只见这人满脸虬髯,头发长长的直垂至颈,衣衫破烂不堪,简直如同荒山中的野人。
他手上手铐,足上足镣,和自己一模一样,甚至琵琶骨中也穿着两条铁链。再细细一瞧,这人竟然只有一只手臂。
那少年心中第一个念头竟是欢喜,嘴角边闪过了一丛微笑,心中想:“原来世界上还有如我一般不幸的人。”但随即转念:“这人如此凶恶,想必真是个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江洋大盗。他是罪有应得,我却是冤枉!”想到这里,不禁眼泪一连串地掉了下来。
他虽然吃尽了苦楚,却一直咬紧牙关强忍,从没流过半滴眼泪,到这时再也抑制不住,索性放声大哭起来。
那虬髯犯人冷笑道:“装得真象,好本事!你是个戏子么?”
那少年不去理他,自管自地大声哭喊。只听得脚步声响,那狱卒又提了一桶尿水过来。那少年性子再硬,却也不敢跟他顶撞,只得慢慢收住了哭声。
那狱卒瞧了瞧他,冷冷地说道:“有位爷送吃的来,怕你这小子给饿死了。”眼看从外面扔进来一只竹篮。
他伸手到竹篮中去取食物。忽然一只毛茸茸的大手伸将过来,将竹篮抢了过去,正是那个凶恶的犯人。只见他抓起篮中一块腊肉,放入口中嚼了起来。
那少年怒道:“这是我的!”他突然能开口说话了,自己觉得十分奇怪。他走上一步,想去抢夺。
那犯人伸手一推,他站立不定,一交向后摔出,砰的一声,后脑撞在石墙之上。这时候他才明白“穿琵琶骨,成了废人”的真正意思。
过得半个月,他终于渐渐安静下来,变成一句话也不说。
一天晚上,忽然有四名狱卒走进牢来,手中都执着钢刀,押了那凶徒出去。
那少年心想:“是押他出去处决斩首吧?那对他倒好,以后不用再挨这种苦日子了,我也不用再受他欺侮。”
他正睡得朦朦胧胧,忽然听得铁链曳地的声音,四名狱卒架了那凶徒回来。那少年睁开眼来,只见那凶徒全身都是鲜血,显然是给人狠狠地拷打了一顿。
那囚徒一倒在地上,便即昏迷不醒。那少年待四个狱卒去后,借着照进牢房来的月光,打量他时,只见他脸上、臂上、腿上,都是酷遭鞭打的血痕。
这少年虽然连日受他的欺侮,见了这等惨状,不由得心有不忍,从水钵中倒了些水,喂着他喝。
那囚徒缓缓转醒,睁眼见是那少年,突然举起铁铐,猛力往他头上砸落。那少年力气虽失,应变的机灵尚在,急忙闪身相避,不料那囚犯双手力道并不使足,半途中回将过来,砰的一声,重重砸在他腰间。
那少年立足不定,向左直跌出去。他手足都有铁链与琵琶骨相连,登时剧痛难当,不禁又惊又怒,骂道:“疯子!”
那囚徒狂笑道:“你这苦肉计,如何瞒得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