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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随她!你就不用去了!”刘浓以手抚额,悄悄抹了一把汗,再镇了镇神,出了吴县刘氏酒肆,直奔郗鉴府。
吴县城池小巧玲珑,由东至西亦不过十来里,城中商户较少,倒是丝竹场所颇多。虽是晨间,一路行来,四处皆闻歌舞声。隐约听得,有一乐坊,正有人操琴而歌,唱的句子,竟是自己昔年赠于朱焘的咏梅:冰雪林中著此身,不与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忍不住的挑帘,抬头一看。
巷中深深,竹帘半张,透出一个娇艳的女子倚于窗前遥唱。那女子一眼撇见他,眼波由悠然而变直,情不自禁的用丝帕掩着嘴,时间静止定格,突地,她一声惊呼:“卫叔宝乎?姐姐们,卫叔宝来咯!”
倏尔!
“啪,啪,啪!”
一阵混乱后,深巷中响起络绎不绝的推窗声,一排排窗户大开,一个个的粉首探出来,左看右看,有人娇喊:“卫叔宝?怎地有卫叔宝!”
猛地,有人发现了他,指着他大呼:“壁人,壁人!”
顿时,无数眼光从巷子两侧的半月窗投向了刘浓,俱是粉黛的人物。
也不知是谁,朝着牛车扔了一个香囊,没有砸中刘浓,却砸中了来福。少倾,大家像是开了窍,满天飞漫着各色的香囊,丝帕,还有女儿家的私物
来福大惊,叫道:“小郎君,坐好!”
刘浓亦道:“快走!!”
“劈啪!”
鞭扬得重,青牛吃痛,发足狂奔,直直的穿出了弄巷;再奔行一阵,车身才逐渐慢下来。来福抹了一把汗,扭头说道:“小郎君,刚才好险啊!”
“嗯,是有点险!”
刘浓面胜红玉,心中说不出来是啥滋味,乱乱的,有些荒谬、有些窃喜。这时,随从杨少在车辕上冷声道:“莫患不知,而患无知,无知真可畏!”
城西,郗鉴府。排排翠柳列于道旁,牛车自柳中奔出,至府门而停。
“吁!”
来福止牛,先让杨少下车,再挑帘迎出刘浓。
刘浓正了正冠,肃手立于门阶下,迎目打量郗府。占地不小,白墙黑瓦红楼,当春之际,鸟鸣在梢,幽静中盛满春意。
随他们而至的郗氏健仆,赶紧上前,让门前部曲入内通报。
趁此机会,刘浓回头向随从杨少道:“阿姐,你就不要进去了吧!”
“哼!”
她冷哼一声,看也不看他,只顾盯着院门,目标很明显。
不多时,府门大开,爽朗的笑声扑门而出:“虎头,虎头何在?”
是郗鉴。
刘浓岂敢让他迎出门来,也顾不得杨少柳,疾步上前,深深一个伏首长揖:“虎头,见过郗伯父!”
“休要多礼!”
郗鉴一把扶起他,然后略略退后一步,眯着眼细观:只见刘浓头顶青冠,内着月色单衫,外罩同色宽袍,衫袍边角有暗纹,是蔷薇。沐身于阳光中,嘴角带着温和的笑意,面上泛着柔和的光辉。
静时,温文若玉子,淡然似采薇;笑时,风度骤攀,直若孤松临悬。
郗鉴越看越喜,心中却愈来愈愁,一时间百般滋味皆上心头,暗中渭然而叹:如此佳儿,乃上天骄作的绝美郎君,不可错过啊,璇儿啊璇儿也罢,一切依计行事,若真是金玉,内中必藏锦秀!
“进内再续!”
郗鉴携着刘浓往府内行去,来福和杨少柳远远跟随侍奉。待至厅室,随从不得进,他们只好守在厅外。
来福实在忍不住,悄声问道:“小娘子,你怎地要来呀?”
杨少柳对来福向来温和,低声道:“奉娘亲之命,来见郗小娘子,看她是何模样,竟瞧不上我阿弟!”
来福奇道:“不一定能见到呀!”
杨少柳扬着浓眉,定声道:“能见!”
厅内。
二人对坐,稍事寒喧之后,刘浓命人奉上礼物,杨少柳躬身入内,呈上礼单。
郗鉴略一扫眼,惊道:“虎头,这竹叶青和龙井茶倒也罢了,可琉璃器皿是千金难换之物,怎可如此奢靡?”
刘浓笑道:“自家所产,有何奢贵之处。昔年,蒙伯父不弃,一路相携,刘浓才有今日。还望伯父莫要推辞,亦好让刘浓的拳孝之心,有处可尽!”
说着,他又奉呈上一物,是个盒子!
嗯?
郗鉴微愣,遂一撇眼,这才觉察其腰间已不现玉和囊,暗道:话中有话啊,他这话的意思是隐指昔年文定之事,教我勿须作真啊!他这样,是怕我难堪么?如此知人贴心,如此上好男儿!本是天作佳合,怎就横生枝节!都怨我啊
伸出手,摸索着那盒子,小巧精致,竟亦是琉璃。隐隐可见在其中,躺着自己送于他的兰玉和璇儿送的几枚香囊。
一时之间,郗鉴愁绪纷乱,更莫名觉得一阵痛楚入怀,沉声叫过屋外随从,低语吩咐几句。
随从离去,迈向后院。
郗鉴将那琉璃盒子轻轻一推,沉声道:“礼物我收了,此盒不可再收。你若还当我是伯父,就莫要再提!”
“伯父,三思!”
刘浓重重的顿首,他早就想好了,此事昔年是点到即至,如今亦应意至情消。郗伯父是雅致君子,他亦不愿其为难,正该自己主动提出,悄悄的还了玉和物事,把这事揭过不谈,免得彼此难堪。古往今来,因亲不成而事仇的例子,何缺他一家!
若与郗鉴反目,他不愿矣!
郗鉴赞道:“好孩子,好瞻箦!”
一边赞一边将那盒子递还给他,紧紧的合在他的手中,眼神饱含着深意,随即笑道:“来,且让我考一考你的学识,较之年前如何!”
杨少柳自进厅后,便侍在厅角并未离去,一时间竟也无人注意到她。这时,她故作提醒道:“小郎君,你不是说要以琉璃器皿煮茶吗?若是在厅中,怕是展不开”
“嗯?!”
郗鉴和刘浓同时注目而至,郗鉴眉头微皱,刘浓巨汗,他什么时候要煮茶了?她既是随从,怎可于一侧暗听?她是来添乱的吗!
有郗鉴在场,他只得顺着她说道:“伯父,随从新进,礼仪不周,还望伯父莫怪!小侄最近自问茶道亦涨,愿为伯父煮茶一壶,了以尽心,不知可否?”
郗鉴皱眉一放,神色甚喜,他此生最喜的便是茶,略一筹措,履着三寸短须,笑道:“甚好,瞻箦之茶,不可轻视。天时、地利、人和皆需占得。今逢阳春,天时已得。有瞻箦美玉当面,老朽亦自堪尚雅,人和亦不须再言。地利!嗯,厅中不适雅煮,府中有一妙境,正合清烹。”
“来,且随我来!”
言罢,长身而起,拉着刘浓便出了厅,向府中深处而去。刘浓悄悄转过头,只见身后亦步亦趋的跟着杨少柳和来福,前者还向他扬了扬那稀奇古怪的眉。
来至中院,院中植满梨树,正逢花期,满树满树的开着雪朵。在合围的梨丛中,有四面临风的雅亭,微风轻拂,荡起洁香阵阵。
待随众摆上矮案,铺上描兰白苇席。
郗鉴携着刘浓入内,刘浓只得命杨少柳奉上琉璃茶具。一个翘鹅壶,八只兰花杯,色呈朱黄,光滑似玉。云屯乃陶器,盛的是冰洁之泉;状似乌龟的铜乌府,盛着上好的焦炭;犹若七叶莲的鸣泉,边侧托着根根新茶若鲜;分盈、执杖、归洁、国风搁在矮案边侧,递火、降红、撩云、甘钝、银斗亦皆逐一放至熟悉之处。
这一套茶具,是刘浓精心准备之物,单是辅具便有十几样。郗小娘子移情别恋,他再如何大度,亦有些犯酸。正好,借此煮茶,一拂心中微尘。
待到诸物皆毕!
刘浓闭眼、沉心、静神,徐徐开眼,朝着亭外初日一揖,再向郗鉴一揖,朗声道:“伯父,且待刘浓行茶!”
“快快煮来!”
郗鉴早被那一套器皿给镇住了,晋时煮茶尚未至颠顶,很多器物他是见所未见,更别提都是作何用途。若不是刘浓要临场煮茶,就算他得了这一套茶具,亦会望而兴叹的!
刘浓亦是首次如此慎重煮茶,先是逐一抚过那些器皿,触及熟觉。以甘钝碎炭,再取递火,自乌府中引了碎炭待其自红。这时,他已将泉水以分盈称好,不多不少,将将八两。将水注入鸣泉,执了国风,徐徐起火。火舌舔底,渐尔闻声;便以执仗称茶,正好三钱;而此时,水将沸未沸,以降红捣火。
初泡已破,时至。
捏起新茶,投入银斗,待水泡连破有声,执银斗过水。初初触水,便行起斗,斗晃三点头,坠茶叶而碗。
再行撩水。
滚沸!
起水,提着鸣泉灌入大鹅壶,以撩云轻轻一搅,有微香。不浓不烈,正正好!
注茶!
刘浓的这一套行茶,前后世皆不可见,为那高人所独有。而最后这一步极为关键,眉不展色,提壶直灌,九点头。
每点一头,便有几汪水珠滚出壶口,浇着碗底的茶叶,待得九点之后,茶碗将将盛着七分!茶香已起,燎着四周所有人的心神。
而此时,刘浓缓缓收势,落座。将案上茶碗以双手持了,徐徐一荡!
香!清香浸满亭内!
郗鉴闭着眼睛,逐着香味,似捕似回味,其状洋洋。
刘浓微微一笑,将茶碗轻奉:“伯父,且饮!”
“咦!”
一声轻咦响起在侧,刘浓与郗鉴这才恍然发现,亭中不知何时,已多一人,她悄悄的跪坐在郗鉴身后,见二人投目,缓缓的低敛了首。
“璇儿!”
郗璇?
郗鉴惊呼出声,随后面着喜色。刘浓心中微惊,一眼之后,便不再去看她,把茶再奉,朗声道:“伯父,请用茶,茶,不可凉!”
一眼,一眼落进,那个明媚的女子,仿似绛红色的梨花,卓而不妖;又宛似环玉,皓雪初初。
可惜,一半明媚一半忧伤!
第三十六章 我心匪石()
茶能清神,亦可静心。
郗鉴品着茶,摇着头悠悠回味,随后看着仿似低头羞涩的女儿,笑道:“璇儿,这就是你瞻箦阿兄,幼时,你常问起,现在怎地还不见过?”
“阿爹!!”
郗璇低着头,一声娇嗔,抬首之时,撞上了两湖深水若澜,差点失神;暗自稳着心神,双手叠在腰间浅浅一个万福,轻声道:“郗璇,见过刘郎君!”
刘郎君?!
刘浓唇往左笑,幼时他们是以兄妹相称的,这尚是郗璇首次称他为郎君!罢了!右手不着痕迹的缓抚了下左手,顺势挽礼笑道:“刘浓,见过郗小娘子!”
一个刘郎君,一个郗小娘子!
郗鉴如何品不出他们这翻问好中的意味,心中暗暗苦恼,面上却放笑,说道:“璇儿,你几时来的?可有见到你瞻箦阿兄煮茶?茶乃雅清之物,非胸中高洁之人,不可行得此般茶韵!”
郗璇微微一愣,少倾,轻声道:“茶本雅清,非人而洁;雨露皆是天成,聚之若久,水亦自清!何有高洁?”
“这”
郗鉴顿住,尴尬的抚着三寸短须,转眼见刘浓低首看茶不语,嘴角却弯着,心中灵光一闪,笑道:“瞻箦,事不论则不清,道不续则不明,你可答之!”
闻言,刘浓剑眉轻挑,心中本有不愿,正自言:何苦与一个陷入爱慕中的小女郎相争,犹为不智矣。不料郗鉴却要他来对答,当是清谈。
若是清谈,不能避之!
稍稍正身,对郗鉴稽首道:“郗,郗伯父有命,刘浓岂敢不从!”
眼光掠过那一直低首的小女郎,不管她看不得看得见,朝着她亦一个挽礼,道:“茶自雅而非人,水自清而非洁!刘浓,不敢苟同!”
最后这六个字,他落得虽不重,却吐字如飞针,听得低着头的郗璇双肩轻轻一颤,浅声道:“愿闻,刘郎君雅论!”
“扣!”
刘浓右手食指轻扣一下杯盏,漫声道:“茶雅山间,不可闻,不可知,此为自然之雅。然,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一体;知神入茶,行茶事雅,人茶合一,怎可惶分?圣人再言:譬道自在天下,犹川谷之于江海;和其光,同其尘;非洁而事洁,谁能辩洁?焉知,何以为洁矣?”
话音一落,郗鉴抚着短须的手顿滞,面上的笑意却越来越浓。刘浓此言,意解为人茶合一,茶以人行雅,人茶再难分彼此,反面驳正;而知行合一,他尚在自索,不敢予以正论。至于水清或洁,他则剑走偏锋,将洁与清有意混淆,以事洁而辩洁,曲线矫正。
郗璇道:“知者不言,言者不知!”
好个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这是将刘浓方才所言的一切,尽数推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