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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这些人谈论的内容,沈哲子倒是并不怎么感兴趣,反正来来往往都是废话而已。河对面是面积颇大的猎场,究竟是不是浪费时间,过去绕一圈明白了,何必在这里争得脸红脖子粗。
不过今日东海王庆生,来到这庄园的都名流颇多,能够在这样的环境下还登台去清谈辩论的人,想必是对自己的水平极有信心。否则若在众目睽睽下引用经典出错,或是语竭拙于应对,谈锋寡淡无味,非但不能扬名,反而会贻笑大方之家。
所以,相对于台人谈论的内容,沈哲子更感兴趣的是竹台究竟是何人。
可惜他所在的这个方向,竹台情景完全被纱帛阻拦,根本看不清台人的面目。于是沈哲子便退出了人群,在人群后绕行半周,才终于找到一个缺口,即是竹台的正面。可是这个方向的观众别处多了数倍,放眼看去只能看到肩接踵、黑压压的人头,根本看不见台的情形。
“郎君到这里来”
兵尉刘猛放眼望四周一打量,看到一个半丈高的石凿水槽,便行过去将水槽拦腰竖起,示意沈哲子攀去。
于是沈哲子便跃那竖起的石槽,视野顿时开阔起来,看到竹台约莫有十几个人,各据一席而坐,大袖飘飘,气度悠然,身后各自侍立一名童子或侍女。
竹台的正当有一座玉基屏风,屏风前坐着一名四十余岁身披氅衣者,面前案摆着几卷经,应是今次清谈的奉经之人,负责选取经供双方清谈者辩论,若有一方引用生僻典故而引起争议,则负责为众人解答疑难。
这一个主持者,沈哲子倒是有过一面之缘,乃是泰山羊氏羊忱,官拜侍。泰山羊氏玄风浓烈,屡出名士,乃是侨门清谈健将世家。
在羊忱身侧侍立着一个年级与沈哲子仿佛的少年,神情专注聆听着清谈双方的言论,间或站在那里提笔疾,负责记录双方不断涌现出来的精彩观点和语句。
至于这清谈的双方,年龄却都不大,一个年在二十三四左右,另一个甚至尚未加冠。看到这一幕,沈哲子倒是不免一惊,原本他还以为敢在这种场合登场的人,即便不是饱学之士,也应该是享誉已久的时之名士,却没想到两人年纪都不大,而且居然还引来这么多人围观。
正待要让仆从打听一下清谈那两人乃是谁,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有些不耐烦的声音:“你看够没有?把身子往旁边侧一侧,挡住了先来者还不自知,实在太无礼”
沈哲子循声转头望去,才发现在后方不远处的一株梨树枝丫尚有一人骑坐在那里。那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年纪虽然不大,却是手长脚长,身材魁梧,衣衫紧紧绷在身,看去有一点好笑。
这少年眼珠有些激凸,唇已经生出来细细绒毛,左眼角有发红鼓起似是青春痘。见沈哲子望向自己,少年眼更是不耐烦,一手抓住树枝,一手连连摆动示意沈哲子赶紧让开不要挡住自己,而后视线又投向竹台,伸长了脖子似乎想要将台人的话听得更清楚一点。
然而因其听得过于专注,身体渐渐前倾,过不多久,沈哲子便听到咔嚓一声,那骑坐在梨树的少年整个人滚落下来,而梨树那一根枝丫亦折断垂了下来。
少年身手倒是敏捷,猝不及防掉落下来,两臂护住头颅,整个人缩成一团,着草地滚出丈余而后便两腿蹬地复又站起来,只是整个人衣衫凌乱,满身满头的草屑,看去颇为狼狈。
可是这少年却并不着急打理自己,而是再返回梨树想要再次攀爬去,可是手脚并用努力好一会儿,只不过又将另一根枝丫掰断,只能颓然放弃。他视线转了一转,附近却没有别的更适合攀爬的地方,有些焦急的绕着梨树转了一周,继而被沈哲子站立的方式启发,转而冲向另一条横在地的石槽。
只是那石槽重大数百斤,哪里是一个少年能够搬动的。眼看少年吃奶的力气都用了,石槽仍是纹丝不动。沈哲子笑了笑,示意两名随从前帮忙将石槽立起。
那少年终于得以立在石槽看清楚竹台的情形,对沈哲子拱拱手,咧嘴笑道:“多谢郎君贵仆相助,先前多有不恭,实在抱歉”
“不妨事。”沈哲子摆了摆手,不再看对方,视线复又落回竹台。
那少年听到沈哲子开口,诧异道:“你是南人?”
旋即似有觉得自己这话有些冒失,连忙摆手道:“郎君不要误会,我没有小觑你的意思。”
沈哲子听到这话,不免有些好笑:“我没误会你,你又凭何小觑我?南人北人,乡土不同罢了,又是什么难于启齿的罪事?”
少年闻言后讪讪一笑,继而才说道:“在下谯国桓温,未知郎君名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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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57 谯国桓温()
0157 谯国桓温
谯国……桓温?
听到这少年作自我介绍,沈哲子嘴角下意识抖了抖,突然有种虚无幻灭的感觉。
如果说在这个年代,他对认识哪一个人而倍感期待,第一是王导,第二个便是桓温。王导自不必言,典午朝第一人,兴废立鼎,有再造社稷之功。
至于桓温……沈哲子对这个人的印象则要复杂得多,简而言之一句话,这个人是东晋门阀政治能够滋生出来最优秀的人才。不单单只指桓温这一生的功过,更是这个人的秉性和做事的手段方法。在一个所有人都看不清楚前路的混沌时下,这个人摸索前行,将这个时代的权臣模式推到了一个极限。
少年桓温难得庄重的介绍了自己的身份,却没想到眼前这少年非但没有作出回应,反而两眼散漫没有焦点,似乎已是神游于外,心内便有些无法接受对方对自己的无视。
他神情变了一变,蓦地跃下石槽,以示不受非礼之恩,站在草地凝声道:“南来门户,岂独王葛?阁下目高人顶,原是我不当与你并立”
听到这话,沈哲子才回过神来,确是没想到桓温自尊心如此强烈,自己不过反应稍慢了半拍,对方已经忿色溢于言表。眼见桓温又气哼哼返回梨树底下费力往攀爬,沈哲子便笑道:“我是讷于与人交际,桓兄何必如此察察不能相容?令尊桓宣城之名,我亦早有耳闻,高贤子弟,果然不同凡响。”
听到沈哲子的声音,少年桓温动作顿了一顿,继而转过头来,似是仍然有些难以释怀,以少年倔强眼神审视着沈哲子,站在那里问道:“那你又叫什么?”
“吴兴沈哲子。”
沈哲子站在石槽,居高临下遥遥拱手,又对桓温作邀请状请其再石槽。
“吴兴沈哲子?你是那个前日被人刺杀,而后又轻信旁人纵走凶徒那一个……”
讲到这里,桓温才意识到这事似乎不怎么光彩,话语一顿,转而笑语道:“沈郎诗作,我亦有拜读,确是不错。没想到今次在此相见,真是幸会了。”
说着,他便又跃了石槽,只不过显然对沈哲子兴趣不是很大,注意力很快放在了竹台,却因为耽误了颇久时间,并不能接此前所听的内容,便有些尴尬的望向沈哲子,讪讪笑问道:“沈郎不曾落地,可闻王阿奴言何?”
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坐在羊忱左手边那个年纪稍小的年轻人。
阿奴本为时人惯用爱称,不乏人将之作为子侄小字称之,单听这个称呼,沈哲子倒猜不出那年轻人身份。听到桓温的问题,便随口回答道:“蕲行周于鲁,是犹推舟于陆也,劳而无功,身必有殃。”
强行将周政在鲁地推行,好像推着船在陆地行走,不只不会有功绩,反而还会遭受殃害。因为彼此谈锋越发激烈,这个年纪稍小的王阿奴已经渐有词穷难支之势,引用的这个语出《庄子》的经句虽然吻合自己的论点,但是过于着力露痕,在清谈当并不算第一等的谈锋。
然而桓温听到这话,却忍不住拍手叫好:“正应此言以论,发我未及之意,王阿奴清谈之功确是不俗。”
听到桓温这么说,沈哲子笑着微微摇头,原来他见这家伙对竹台的清谈那么心,还以为功力应该不错,原来也是马马虎虎。不过这倒也情有可原,桓彝虽然名列江左八达,乃是时下名气不小的名士,但其实并不以清谈而见长,没有这种家学渊源,桓温自然不可能对此道有多深的研究。
沈哲子本身清谈本领也是马马虎虎,只在训练族叔沈沛之的时候有所接触,试着论过几次,人前并不曾显露过。清谈尚不同于后世的辩论,除了要辩赢对方之外,谈锋更要清丽玄虚,一个观点要反反复复打磨论述,一语道死不留余地,哪怕是胜了,也并不能算是好的清谈。
桓温眼下对清谈的理解,显然尚停留在胜负这一表象,听到自己心内支持的对手有力的阐述自己的观点,便喜眉梢,但却看不出那位王阿奴已经距离败阵不远了。
见沈哲子这神态似乎不怎么认可自己的看法,桓温便有些不悦,皱眉道:“倒要闻沈郎吴清音,不知能否有幸?”
见这家伙观旁人清谈渐有技痒姿态,居然想要在场外与自己论一场,沈哲子笑着摆摆手道:“大音希声,至仁尚矣,言必有缺,我还是不要献丑了吧。”
桓温听到这话,眸微露思索之色,继而在口喃喃念叨几句,眼色却是渐渐发亮,继而指着竹台那些人笑语道:“大音希声,至仁尚矣,原来都是等而下之之语,哈。”
说着,他眸子转向沈哲子,便显出一丝热切亲近之意,对其低声道:“这种话,沈郎可不要在旁人面前随意说起。”
最高境界的道德是用来瞻仰体悟的,无论言语怎样描述都是有所欠缺。在这样的场合说这种话,确是有几分看不起清谈之士的意思。
听到桓温这么叮嘱自己,沈哲子心内便不禁有些好笑,他哪里又用得着桓温提醒。但听桓温这么说,对其内心真实想法,沈哲子倒也是有点了解。
看桓温此前那么热情要听台的清谈,大概心内也谈不有多钟爱,应该只是少年人觉得这种行为逼格颇高,因而有瞻仰敬佩的情愫。沈哲子这么一说,倒让其心内有所触动,找到了正当鄙视清谈的理论依据,可见他天性不好此道,如沈哲子一样,附庸风雅而已。
有了鄙视清谈的理由,桓温再听台那些人清谈辩论,便没有了早先那一股痴迷狂热,注意力渐渐转移到台人的衣着动作去,偶或因某个人稍显夸张的动作而偶或发笑。
沈哲子见状,便笑问道:“台那几人,桓兄可都识得?”
这话似是满足到桓温一点自尊心,当即便热心的对沈哲子介绍起来:“左边那一个,乃是太原王濛王阿奴,右边那一个则是陈郡殷浩,至于录言那一个,乃是沛国刘惔。沈郎你见这两人辩理激烈,其实往常家父曾言,王濛貌清,刘惔神清,论及清谈,这刘惔反而要胜于座内那两人。”
沈哲子虽然早知台几人应是不凡,但听桓温介绍,心内还是不禁感慨一声,这场清谈还真是所谓的全明星赛,桓温所言这三人,便是日后江南最为清名卓著之人。
太原王濛世家出身,太原王氏时下虽然不如琅琊王氏远甚,但也将要崛起。淝水之战后东晋的时局,便围绕太原王氏王濛这一支,还有王述那一支,两支彼此攻伐,可谓一家独大。
沛国刘惔,号称永和风流之宗,乃是东晋期首屈一指的名士。沈哲子依稀记得庾条那一群资友便有一个沛国刘氏族人,应是这个刘惔的族兄。
至于殷浩则更不得了,原本历史便是桓温的小冤家,隐居十年不出,名望日渐隆厚,随着桓温强势崛起而被引入朝执政以制衡桓温。
得知竹台众人身份后,沈哲子再望向桓温的眼神便有几分古怪。台那几人与桓温可算是一代人,年纪轻轻已有令誉,众目睽睽下登台清谈受人瞻仰,可怜这位桓大司马非但没能台崭露头角,甚至连前排的座席都没分到一个,还要爬到树去瞻仰同辈人的风采,这么一想,还真是蛮可怜的。
沈哲子看看桓温,再看看台那几人,便不免有些恶趣味想到,日后桓温与这几人产生交集,心内应该不少阴影。历史论及殷浩,桓温言辞间便颇多不屑,言道与殷浩幼时玩伴,自己丢弃的竹马玩具,殷浩还捡起来喜孜孜的玩,大概应是别有意蕴的污蔑之词了。
殷浩足足桓温大了将近十岁,幼年即有聪慧之名,怎么可能跟在小屁孩后面捡玩具玩?还要不要脸了?
不过一想到台那几人虽然名气不小,但几个人绑起来再乘几倍,对时局的影响和所作出的功业也绝对不桓温,可见世事无常。只是不知自己如今进入到这个时代,桓温还有没有机会做出原本所做的功业?最起码,那位兴男公主是没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