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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坐下吧。”
沈哲子示意沈云挪去庾曼之那里,腾出位置来。待到这卞章入座,才笑语道:“常听任令道我,七郎你做事勤勉能劳,也不乏规矩应变之能。天道酬勤,这很好。”
沈云坐在旁边,瞪大眼望着沈哲子如何勉励门下,毕竟他也是有门生的人了,想要学上一些日后也养成堂兄这种气度。
“多谢郎主称许,仆下所为只是本分,难偿大恩之一二。”
卞章脸上洋溢着喜色,他在原本家族中便不受看重,家族灭亡后更是微尘一般渺小,身为一个罪户,可以说未来前程如何,都是系于主公一念之间。
可是随着主公在时局中益发显赫,投入门下的人也越来越多,他自己又没有别的依仗,更不好被注意到,只能加倍的勤勉做事。哪怕只是简单的被称许一声,与他而言便能带来际遇的极大好转。
“我记得你家中尚有老母在堂,勤勉于事是好,但也不要疏忽了供养高堂。东郊石昌里有一个庄子,近来刚被整理出来,若是家居逼仄,不妨把家室安养在那里。”
身为主公,既然接受了门生的效忠,自然也要承担相应的任务,或是负担其生活用度,或是提供前程机会。
沈哲子年初得到的赏赐田产极多,不过他现在正是集中人力和物力去建设自己的封国,所以都中一部分产业,也在放手交给门生去打理,自己不再亲自过问。
当然他也记得早年家中各处农庄管事将收益截留自肥的事情,不独只是收益的损失,更会造成效率的低下。所以对于那些管事,也都没有给予太大的自主权,人力和物资的调度都是府上安排,管事们也只是负责组织生产而已。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沈家的产业管事就比别家差,他们虽然没有太大的自主权,但是如果能够尽职,得到的奖赏却是丰厚得很,并不逊于贪墨所得。更重要的是,如果表现优异的话,便极有可能被推举入仕,一转成为官身而不再是仆役使用!
就像是入府不久的田景,就是在前段时间镇压都南丁营骚乱时,表现优异得到了主公的赞赏,转眼便入职护军府,让人羡慕不已。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卞章已是喜出望外。因为老母在堂需要奉养,所以府内几次大的动作,他都没敢去求太危险的任务。留在府内虽然安稳,但能够表现的机会却不多,一想到或要就此庸碌终老,他心中是不乏落寞的。
“仆下、仆下多谢郎主恩赏,必效犬马之劳!”
堂下众人听到卞章激动颤抖之声,脸上纷纷流露出艳羡之色。以清望而论,沈家在都中确实排不上号,可是随着威势大涨,能够给门下的机会也极多。而且驸马年未加冠,在其身边哪怕只是任劳经年,单单这一份资历于他们而言便是极为丰厚的资本!
卞章得用,这些人倒也没有太多嫉妒,驸马威势提升极快,因而门生得用的速度也快得多,他虽然入府不过年余,但已经是府上排得上号的老资历。
沈云坐在旁边,看到沈哲子随意选用一个,便将众人都给激励起来,倒也并不觉得如何。这法子他也会,早先讨要军械那就是为了激励自己的门生,可是却被堂兄拒绝。
同样都是为人主上,自己这个主公连赏赐门生都没什么拿得出手,做的可真是太无尊严!可是一想到二兄沈牧因为一群妇人而被长辈训斥,到现在还被发配在工地上,不免又幸灾乐祸起来。
不过沈哲子给卞章准备的惊喜还不止于此,通过这年余时间的观察,他对这个年轻人的秉性和能力都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所以也比较放心。
“南来者青徐人家为多,受难也是良苦,都外荒冢多出此乡。要做好今次的善举,便不能有疏漏。七郎你故籍琅琊郡,近来就抽出一段时间,归郡拜闻乡中长者,一桩桩的旧事都要梳理明白。”
沈哲子又笑着说道:“至于人力物用方面,你也不必担心,有什么需要,直接回禀任令,府里都会帮你。”
“郎主……”
卞章听到这话,身躯已是蓦地一震,脸上则流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他家是被当作叛逆来被剿灭的,至今罪名也没有被平反,托庇于沈哲子门下其实也是为了保命。一旦显迹人前,乡中那些旧日仇人便会将他擒拿下来押解送入官府,自有国法诛他!
可是沈哲子现在却让他归乡走访,自然不可能让他去送死!换言之,这是准备帮他洗刷罪名,让他能够以清白之躯行走于世间!
而且,驸马还表示府里会提供给他人力物力的帮助,这等于是表态帮助他重整家业啊!
“仆下何德何能,身受郎主如此重恩!生生世世愿为牛马,肝脑涂地,难偿大恩……”
沉默许久之后,卞章蓦地自坐席中滚落下来,四肢扑在地上连连用额头撞击着地面,已是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对于家境败落之人而言,重振家业乃是毕生的追求,若是不能得偿所愿,至死都难瞑目!
可是似卞章这样的情况,背负叛逆之名,全家死绝只剩一个老母牵绊,而对手却又是那样的强大,单单洗刷罪名已经难如登天,想要重振家声更不啻于做梦一般!
看到卞章激动的无以复加,沈哲子心情却是复杂。在那个没有他参与的历史上,他家面临的情况与卞家是何其的相似!
大概他那位小兄弟沈劲,当时就是这么跪在王胡之面前,苦苦哀求一个能够重整家业的机会,义无反顾的北上蹈入死地,只为洗刷背负在家族身上的叛逆之名!
眼下的沈家,自然不可能再面对那样的处境,而沈哲子也绝对不会再让家人付出那样沉重的代价!只是看到卞章此态,心情仍然不免有些激荡。
“把七郎扶起来吧。”
收拾一下心情,沈哲子摆摆手示意家人将几乎已经哭倒于地的卞章搀扶起来,又温言对他说道:“七郎你既然托庇于我,那便结下了一份善缘。我会给你机会,但你自己也要明白,前路坎坷,尚需披荆斩棘,不能心存侥幸。未来能够行到哪一步,终究还是要靠你自己。”
“仆、仆下明白……仆下定会感恩衔恨苦行,谨慎任事,不负先人,不负主公!”
卞章听到这话,又抢跪于地,颤声说道。
沈哲子闻言后便点点头,示意卞章可以退下了。来日具体要怎么做,任球自然会吩咐他。
之所以动念要帮这个卞章重整家业,沈哲子倒也不是全为施恩。去年他出手保住这个卞章,就是要打算在琅琊郡乡里做些布置。
前日王彬惹到了他,因为在政治上要主力打击丹阳人家的缘故,沈哲子并没有施以反击,但并不意味着他就不记仇。惹完了自己还想过安稳日子,那是做梦!
眼下明面上是不好施加打击,但用些乡土交锋的手段给王家添添堵,那也是理所当然。这个琅琊卞氏,虽然不列士族,但以往也是乡土根基深厚的人家,颇多产业。随着其家覆灭,诸多产业也都被出手对付他家的乡人瓜分。
现在让卞章这个苦主归乡去闹腾,未必会直接对上琅琊王氏,毕竟两家层面差距太悬殊。但王氏门下自然也有许多依附人家,有意识的去引导,自然就能将王家扯入进来。
乡土中的纠纷,无非田宅、土地加上人丁而已,未必像政治上的斗争那么波诡云谲,但凶残之处也犹有过之。而且乡人纷争,势位上的优势反而不甚明显。
诚然王家如今乃是执政门户,但王导这样的台辅自然也不可能为了几顷田地、几口水井的得失就撸起袖子亲自上阵,丢不起那个人!况且就算是想管,他也只能旁敲侧击,总不能台中直接下令保护乡资产业。所以乡土间的斗争,主要还是具体管事者的手段较量。
就像沈家早年那一场粮患,沈充当时势位已经不弱,但真正能帮上忙的地方却不多。毕竟敢对他家动手的人家,在乡土中也是颇有根基,就算没有涉入到太高的政治层面,但在乡土中不乏强势。
“诸位也都要勤勉任事,今日之劳碌,便是明日之进阶。若能彰显贤能,自会有人为你们发声张势!”
沈哲子起身勉励众人,堂中这些门生便都纷纷下拜道谢,恍惚间让他有种聚义厅头把交椅的感觉。
沈云瞪大眼望着那些服了散一般亢奋的门生们,不免眼热羡慕,自己何时才能招揽这么多忠心耿耿的门生啊!
0464 东曹掾()
虽然兴男公主有叮嘱,但沈哲子还是忙到了夜极深才抽身出来。当他回房时,这女郎已经合衣躺在了胡床上,星眸半掩,恹恹欲睡。
“既然都躺下,那你先睡就是了,何必再等我。”
沈哲子脱下外衫,行到胡床旁,刚刚俯身,公主便张开手臂环绕在他两肩上,神态慵懒,像个口袋一样悬挂在他怀里,就这样被抱到了榻上。
“我就知道你要忙到很晚,如果不熬夜等着,明天又要早早的出门忙碌,连私话的时间都没有。”
玉体横陈,罗衫半掩,这女郎眸底荡漾着风情,顺势躺在了沈哲子臂弯中,身躯扭来扭去才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光洁的额头抵在沈哲子下巴上,呵气如兰。
沈哲子听到这话,便将小娘子揽得更紧,笑语道:“眼下已是这样,以后任事又要台中、府内两地别居。你要是闲得无聊,不妨请姊妹入家常伴。还有,你记不记得和我讲过的江夏李氏卫夫人?今天在外江夏公寻来,请我帮忙……”
沈哲子低声讲述了一下关于李充的事情,又笑着说道:“河东卫氏,笔法素来为时人推崇,这一位卫夫人听说也是深得家传。我家向来没有什么清雅之韵,以后常去拜访交谊,顺便请求一些蒙学墨章,留在家里备作来日子弟进学效法之用……”
“你想得倒长远,自己没有什么笔法的造诣,还想要孩儿们埋首纸堆?”
兴男公主嗔笑一声,继而感慨道:“这都是一些自娱阿世、消磨时光的技法,立身治家无用。我家的孩儿未来定是千钟粟米、万斗钱粮,山高海阔的富贵,还是要多学经世致用的才能,长久的传承家业啊!”
沈哲子听到这话便笑起来,常年的相伴,这女郎所思所想越来越近似自己,哪怕是帷中闲话,都殊于雅趣良多。
“对了,今天琅琊王和庐陵到家可有什么事情?”
“他们能有什么事,都是清闲之人。倒是阿珝不得姊夫正眼亲昵,心里有些不自在。”
听到公主这么说,沈哲子便笑一声:“我倒不是厌见了他,只是性情喜好都不相同,坐在一处也是彼此有尴尬。我知母后想要我任事琅琊王身畔,不过眼下我也是到了哪里都少有清静,时局难称平静,人心也是纷杂,何苦给他一个少年郎招惹太多麻烦。”
公主听到这话,深有感触的叹息一声:“宗中长者已是绝少,我也该要替母后分忧些许。兄弟还有内外的帮扶,可是几个阿妹如果我不过问,总是说不过去。往常我入苑去拜望母后,杨太妃常在我面前言道帮忙给南弟寻访一个夫家,这一件事,你可要帮一帮忙,我又去哪里知道哪一家能让我阿妹托付一生?”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倒是微微错愕,继而想起那个小姨子庐陵公主,也是不知不觉到了豆蔻年华,依照时俗来说,也确是到了论嫁的年纪。
沈哲子记得这位庐陵公主原本是下嫁给沛国刘惔,不过如今要许配给何人,倒是不好说。以往婚配帝室之女,其实也就那么回事,真正清望崇高的人家,也并不怎么热衷。反倒是像以往沈家那样的人家,家资虽然殷厚,政治上却没有太大进步的空间,迫切想要以此来太高家世。
这个小姨子要许配给什么人家,沈哲子倒是不怎么在意。只是听到公主在这里絮叨,才意识到自己在这一件事上也有了不小的话语权。
“这种事情,旁人又怎么好过分担当,终究还是要看缘分和各自心意。太妃有此一想,不妨请她派一二宫人常在家里,品鉴一下常在府上来往的各家俊彦。”
沈哲子笑着说道,虽然对此并不怎么在意,他倒也希望未来的连襟能是关系和睦人家。像是温峤的次子温式之就不错,年龄虽然差了一点,但是家世也能足够匹配。
就这么闲聊着,不知不觉公主已经入眠,沈哲子也是倦意上涌,很快便酣然睡去。
第二天一早,沈哲子便又出门,把门生卞章送出城往琅琊郡去,随行的还有近百名沈家护卫和不菲的物资,算作这个卞家复起的资本。之所以要准备这么多人手,那是因为乡人斗争根本没有规矩可言,如果没有足够的保护,这卞章很有可能刚刚归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