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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先帝青眼高选,来日皇帝执国,必为肱骨之助。我这么说,倒不是让你归于俗流,只是怕你锋锐自伤。”
皇太后对这个女婿也真是关心,继续认真说道:“如今你任于太保府下,你家娘子有言太保留难。王氏中朝旧眷,太保又是干城之选,两位先君都要倚之共治。我虽然深信贤婿德才,但若真引得太保偏视,于你也不是一件好事,我这里也很难大力包庇。所以有的时候,如果能稍作忍耐……”
皇太后那里劝沈哲子不要与王导针锋相对,必要时不妨趋避,兴男公主听到这话后,却已经生出极大的不乐意,蓦地自席中站起来,大声道:“母后,我家夫郎悖意太保可不是年少狂妄,自然有不得不为的道理!你知不知,父皇他……”
“公主慎言!”
沈哲子见状,脸色也是一变,忙不迭起身拉住兴男公主。
“此事不能不说!夫郎愿为我家事奔走,我却不能眼见夫郎受屈!”
兴男公主这会儿却不能平静,神态略有几分激动,但也不是完全没了分寸,手指着皇帝说道:“阿琉,你先出去!”
“阿姊,我怎么了?”
皇帝见状还有些懵懂,怎么阿姊突然就要把自己赶出去。
“出去!”
兴男公主顿足一喝,皇帝不敢再问,缩缩脑袋一溜小跑出了殿堂。
沈哲子眼见公主是一定要说,便叹息一声也行了出去。这女郎长郁于怀,也的确需要有所疏解。
待到沈哲子也离开殿堂后,宫人们也都一并被逐出殿去,殿中只剩下母女二人。
皇帝徘徊在殿廊之间,还在探头探脑往里面看,眼见沈哲子也行了出来,便行上前去踮起脚尖来勾住沈哲子肩膀,故作老成叹息道:“日日与这悍娘子共处,真是辛苦了姊夫!”
沈哲子闻言后便白他一眼,心道稍后若听说谁家有难管束的性悍娘子,真要帮皇太后介绍一下,让这小子感受一下其中乐趣。
两人并坐在回廊之间,闲谈少顷,过不多久又有宫人来通知皇帝到了上课时间。皇帝闻言后脸色便是一垮,临行前仔细叮嘱沈哲子:“姊夫,下次来见,一定记得帮我带些都内新趣之物。”
没心没肺自有没心没肺的好处,眼看着皇帝愁容不展跟随宫人去书房上课,只是忧愁课业繁重,沈哲子心内其实有些羡慕。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他的喜怒便都变得不再单纯,何尝不是一种心累。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沈哲子看到兴男公主哭红了眼眶站在殿门口对他招手,便起身疾行上去,抬手帮这女郎拭去腮上泪痕。再看殿中皇太后,已是花容惨淡,哭倒在了案几之后。
严令宫人们不得靠近之后,兴男公主才又挽着沈哲子行入殿中,继而便又啜泣道:“王门势大,虽然大仇已知,但却碍于社稷稳定,根本不敢妄动。我家夫郎苦心孤诣,都在力求能遏王氏之威,母后如今已经得知原委,是否还怨我家夫郎锐意进取?”
皇太后听到这话,两手掩面,哭声又是大作,一边哭一边哽咽道:“世间怎会有……怎会有如此畜心之人?贼子不能天谴自殃,忠义何存?公道何存……”
沈哲子默立一侧,眼看着那母女对泣,也不知该要怎么安慰。世事本就道理可言,昏君害国或得长寿,明君振作却要不得好死。人人都在这局内,无论天子还是小民,都要饱受这世道戕害。
良久之后,皇太后才收住了哭声,只是眼眸中那浓烈的恨意却怎么都挥散不去,可见本身对于先帝也是深爱到了骨子里。
“维周、维周……你去,马上去,你去历阳,命我二兄即刻发兵,让亲翁即刻发兵!去、去江州将王舒狗贼擒来,我要将他脔割烹食!”
收住哭声后,皇太后一把攥住沈哲子手腕,声音凛冽说道,牙关都咬得咯咯作响,身躯更是因恨意盈怀而微微颤栗。
沈哲子听到皇太后略有癫狂之言,只是垂首不语。
“怎么了?你要抗命……你、你忘了先帝如何亲厚你家?兴男你去、去取笔来,我要将王氏弑君逆行昭告天下!南北亿万子民,我不信没有一二忠勇深念君恩,生啖逆贼血肉!”
皇太后见沈哲子不作回应,脸色复有变得惨白,转头望着兴男公主,疾声厉色说道。
兴男公主这会儿也从悲戚中舒缓过来,闻言后两手按住皇太后肩膀疾声道:“母后、母后你冷静一些!若真那么做非但不能报仇,社稷都将倾倒,性命更是无存!”
“兴男你在说什么昏话?王贼弑君……弑君啊!”
皇太后语调陡然变得尖利,而沈哲子则脸色一变,疾行冲出殿堂,见到大部分宫人都在远处,只有一名内侍听到此言后匆匆向此行来。虽然不能确定此人是否听到,沈哲子只是一把将之拉入殿中,顺手抽出手中利刃,不待其再有挣扎,将之按在门后墙壁,挥剑抹喉!
飙射的血箭浇在殿中,让皇太后面色陡然一凛。
沈哲子则收起利刃,膝行至前,沉声道:“臣虽幼冲难当,但却深衔忠义,自恨与逆贼共戴一天!往年百骑孤旅,敢冲万众贼营,血战勤王!王门或有人望旧勋之重,既已犯下逆行,誓不与其苟且两全!唯请母后衔恨自抑,时势未至,先以社稷为重,君王为重。时机一到,必枭王氏满门,戮尸弃江,以正王统!”
经此异变,皇太后哪怕还是不能冷静下来,但也是头脑一片空白,嘴角蠕动不成言语。兴男公主则侍坐近畔,为其轻揉腹心。
又过良久,皇太后整个身躯蓦地一颤,继而两手拍在案上,探身凝望着沈哲子,沉声道:“昔年王氏兵甲遍布江东,先帝履极未久,便能号令内外,肃清逆贼!如今其家已经半衰,维周你是百骑救君的忠勇魁首,你告诉我,什么时候才算是时机已至?难道要坐见逆贼横行,寿终老死,再来剖棺戮尸?”
眼见皇太后总算有所冷静,沈哲子提着的心才放下来。兴男公主告诉皇太后先帝死因,其实后果有好有坏。坏处是皇太后彻底陷入竭斯底里的癫狂状态,不再有理智。好处则是就此衔恨于王氏,务要除之而后快。
只是皇太后虽然冷静下来,但所说出的这话又实在是所见偏颇。人真的是不怕聪明绝顶,也不怕一无所知,最怕就是一知半解而又固执己见。
诚然王氏如今已经半衰,但问题是哪怕已经半衰,仍然瘦死骆驼比马大。当年先帝的确是在王氏全盛时期将之击垮,但那时候王氏虽然兵甲极盛,所积怨望也是极盛。时下各家想要求进,唯有将之打残,才能各有分食。
可是现在,王家虽然只剩一个方镇,但仍然是青徐侨门的政治领袖,是时局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能不能速战速决的将之打垮暂且不论,即便是将之剪除,那么其家毁灭后所留下来的空白由谁填补?
如果再因分赃不均而争吵起来,整个江东将永无宁日。吴人或能残守东南,但要随时面对南掠而来的流民兵!即便是沈哲子能够各个击破,那么自此后也将以大江为线,想要过江,便要先打垮较之羯胡还要凶恶得多的穷途同胞。
况且,荆州陶侃是何心意,同样难以猜度。陶侃本人或会执于忠义而怨望王氏,但身在那个位置上,他要优先考虑荆州军团的利害得失。中枢越乱,方镇越重,这是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所以陶侃不可能奋不顾身的为君王报血仇,只会旁观看戏,吊高来卖,要看两方谁开出的价码更高。
“沉疴猛药,顽疾就缓。君王乃是天下之君王,若独仰于吴士,则自划于东南,守残不暇,进望无途。方今之计,应以缓图,臣自结忠义之士,深缚太保于台中。豫州小舅、东扬家父各自厉兵秣马,外结陶公之强援,徐州郗公厚固流民,不使轻动。届时满目俱敌,诏令一纸出都,贼将无路可逃,唯自溺沉尸于雷池!”
平叛之后,纵容王舒出镇江州,本就是权宜之计。一旦自己一方巩固了成果,消化所得,王舒便是必将剪除的对象。消灭了王家最后一个方镇,掣肘变少,届时豫州人也是求进心切,而沈哲子早已筹划多年,无论内外,都能达成一个北望进功的局面!
沈哲子所言方略,虽然内外俱有,步骤分明,但是皇太后眼下仇恨遮眼,仍觉太慢。她将眸子一转,沉声道:“能否精选忠烈,暗持密诏遣送江州,将王氏父子招至,军前宣罪即杀?”
听到皇太后脑洞大开,居然要玩衣带诏之类的举动,沈哲子也是苦笑。东汉时期的政治生态他倒不清楚,但单就眼下而言,这么玩是犯众怒的。皇权是大家的,没有大家的认可,你拿着一张破纸就当皇命,对不起,单就沈哲子而言,谁敢到他面前来这么做,先把人砍了,再把那诏令烧了,根本不必论真假。
况且,除掉王舒不是目的,目的是让王家为首的一众青徐侨门短期内没有再重掌方镇的可能。如果这么私刑杀了,就算在建康控制住了王导,怎么保证近在咫尺的琅琊郡不会乱?王家虽然是客居江东,但在琅琊郡里也是不乏私兵。甚至就在几年前单纯的乱民冲击,就冲进了建康城。这是在玩火,一个不慎,沈哲子自己都可能被困在建康。
“王氏乡中不乏陈甲,若使乱民冲城,君王都将危矣!”
沈哲子这么说不是在危言耸听,皇太后如果敢擅杀大臣,这会让人人自危,都没有安全感。没有安全感最好办法就是消灭你,直接换掉明帝一系,元帝的儿子像是东海王、武陵王、宣城王之类,都可以拿来就用。
皇太后本就对上一次城破心有余悸,听到这话后,脸色也是一变,涩声道:“如此看来,也只能从于维周缓图之计。只是想到来日面对王氏逆贼还要作于无事,我实在做不到!”
“此事尤重守口如瓶,所知限于当下室内,切勿再作别言。母后纯真不伪,不妨长居宫室,少见外人,尤其庾氏小舅,切勿轻作密图。臣以此身许国,死不足惜,若使片言泄露,君王恐成监下之囚!”
沈哲子凝声说道,虽然实情相告能够获得皇太后无保留的支持,但保密一桩也是隐患。沈哲子自己安全倒是不担心,家中常备甲兵,台内也是班剑跟随,就算重兵袭击,也有纪氏和自家宿卫中子弟等营救。
但如果真的发生什么意外,他可保证不了皇帝和皇太后的安危。而且如果真发生那种情况的话,他只能对皇帝和皇太后避而远之,一旦凑在一起,那就是他在裹挟皇太后污蔑王舒弑君。
“维周你这叮嘱,我自深记。先帝已经不幸,我绝不容许皇帝再涉险地!只是你要告诉我一个确切日期,究竟何时才能有所动作?我或能守住一时,但若长忍,宁死不能!”
“明年春时清议,当会有所分晓。”
沈哲子也不寄望皇太后能够长守住秘密,他将王彬支出都去,也是在为此做准备。王导虽然人望崇高,但这种弑君之事一旦泄露出去,也实在不好与门户之外的人共商对策,难免会有孤立,顾此失彼。
0545 试箭()
又对皇太后安慰许久,待见其情绪的确是稳定下来,沈哲子才离开了建平园。至于兴男公主则留了下来,要陪一陪陡闻噩耗的母后。
离开建平园后,沈哲子径直去了虞潭家里稍作沟通,希望虞潭能够加强一下建平园的防卫。原本他是打算将沈牧安排在石头城,不过眼下有此变数,索性便让沈牧先负责建平园的守卫。
都中宿卫虽然还没有完全满编,但也有将近两万之数,这种中层将领的任用,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因为关系到建平园那里皇太后和皇帝的缘故,沈哲子也有必要知会虞潭一声。
虞潭对此倒也没有什么特别反应,建平园虽然不大,但却最起码有三四股政治力量负责守卫,眼下再加上沈家,也是寻常之事。虽然这样的安排难免会调度失宜,但毕竟将皇帝放在哪一家完全掌控下,旁人都不会踏实。
好在眼下也不是什么多事之秋,这种安排虽然有些不妥,但有了彼此的制约监督,倒也不会有什么纰漏发生。
除了这件事以外,沈哲子又提了一下皇帝选后的事情,这件事注定是与南人没有多大关联了。早年兴男公主嫁于吴人门户,已经颇有争议。如果今次皇帝选后这种大事,还有南人参与其中的话,整个侨人群体都要炸锅。
政治前景与雄厚的乡土资本结合起来会爆发出怎样强大的力量,沈家已经给了时人一个深刻全面的展示。类似这样的门户,时局中有此一家已经让人忧心忡忡,绝不可能容许再有第二家出现!
虞潭本来对这件事并不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