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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大有可为”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便是一乐。这家伙果然生的反骨,积习难改,怂恿王敦没能改朝换代,退而求割据会稽。
昨日一番倾谈下,沈哲子对钱凤身世也有了解。
长城钱氏本也是吴兴大宗,其显达者钱璯号平西大将军、八州都督,拥旧吴孙皓之子孙充为吴王,割据一时,只是没多久被义兴周氏牵头兴起义兵剿灭,这是三定江南的第三定。
钱璯是钱凤的伯父,那时老爹沈充和钱凤一起都在其麾下效力,叛变被剿灭后,两个难兄难弟逃得快没死在乱军。后来钱家这一支便没落遭受打击,在沈家帮助下迁居余杭。钱凤怂恿王敦铲除义兴周氏,也算是为家族报仇。
得知这些内情后,沈哲子心也有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义兴周氏三定江南,功勋卓著,烜赫一时。但若将钱璯造反算,自家老爹也是三反江南,不让旁人专美于前。
尤其自家运气还不错,三定江南,于国大功的周玘、周札一脉已经死个干净,老爹这个积年老反贼居然已经位列方伯,执掌一方。东晋这个吊诡时局世道,实在不能以常理去理解猜度。
钱凤作祟之心不死,沈哲子并无多少反感,他本不是什么孤直贞节之人,对于建康那司马家皇室随时准备取而代之。
只是钱凤这想法在沈哲子看来还是有些保守,有心劝劝钱凤与其一心想要造反,还不如多找几个女人多生孩子,若侥幸后世那个吴越王钱镠出在他这一脉,未必不能实现他这个老祖宗割据江东的毕生夙愿。
不过钱凤想要开辟谷地的想法倒是与沈哲子不谋而合,这里水资源充沛,植被茂密,草木腐烂堆积土壤很厚实。沿山溪河谷可以开辟出十多顷的土地,只是垦地修路过于繁琐,这一点土地对沈家而言也算不什么,所以便一直弃置荒废在这里。
但对沈哲子来说,这里却是一个不错的地方,他可以全程参与,从无到有将土地开垦出来。一方面更加了解这个时代农耕的技巧,另一方面也能整理一下脑海那些杂芜碎片的知识。穿越者的优势在于知识面广,有更多触类旁通的机会,而不是在某一领域专精远胜古人。
最起码对沈哲子来说是如此,他不懂酿酒,但却知道蒸馏酒工艺,搭起一个框架让左丹老人这样的专业人士去跟进,填补细节。他对种田同样不甚了解,但却有杂交水稻这样一个概念,守着一小块田慢慢培养选种,算结果不能尽如人意,理论搭建起来,坚持试下去总会有好的改变。
所以,沈哲子对于开辟出一小块自留试验田,还是很感兴趣的。保持一颗平常心,胜不骄败不馁,算想法有错,损失也是可控的。
当然,种田之外,沈哲子最感兴趣的还是工艺。刚才考察时他已经在河道一段选好了一处位置,准备稍后让人来搭建一个水碓。
但这个水碓不同于时下人所熟悉那种冲叶水碓,而是滚筒水碓。相对于冲叶,滚筒对水力利用更加充分,可以提供更大动能,应用更加广泛。而且在滚筒水碓的基础,可以衍生出工艺要求更精细的水磨。
有了水碓水磨提供动能,在其可以衍生出更多可能。沈哲子眼下已经有许多想法,但还要试错验证可行性。他现在却没有那么多精力可投入,眼下最重要的问题还是解决今冬的粮荒问题。
将一些前期准备工作安排下去后,沈哲子便与钱凤回了龙溪庄园。刚刚坐下休息没多久,便有访客登门。
来者是乌程徐氏族人,名叫徐匡。龙溪庄园眼下做得主的只有钱凤和沈哲子,沈哲子两个叔父一在会稽,一在宣城,还没来得及赶回,其他族人各有任事。
钱凤的身份不便接待客人,沈哲子只能现身去迎接。
徐匡年纪与沈充相仿,发福的体型圆滚滚的,脸颊挂着肥肉,小眼珠里不乏精明。看到沈哲子出门迎接,反应却有些激烈,近乎滚下牛车,颠着小步匆匆迎向沈哲子:“何幸之有竟得吴琼苞亲自相迎。”
这热情颇让沈哲子消受不起,施礼道:“世叔言重了,家事务繁多,长辈各有任事。孺子待客,还望世叔不要见怪。”
“哲子小郎君乃我吴俊彦翘楚,我这尘俗人能得你接待,实在荣幸。”徐匡倒不以长辈年龄而自矜,姿态摆的很平和。
沈哲子笑着将徐匡迎入庄园,心情却不因对方态度谦恭而愉悦,反而联想许多。如此礼下于人,似有不情之请啊。
对于乌程徐氏,沈哲子也有了解,乃是吴兴郡内尚算可观的乡豪之家。眼前这个徐匡早先担任过武康县尉,还有一名族人徐康徐太平颇有声望,在建康交游广阔。沈哲子那时求见他老师纪瞻时,所接触的纪氏族人纪况,便由徐康出面联络接洽。
但严格说来,乌程徐氏并不属士族之列,乃是寒门之家。
后世常常混淆寒门与寒人的概念,但在时下,区别还是较严谨的。寒人乃是白丁之身,无门资可计,无清望相传,但却要具备一定的化素养。若连字都不认识,寒都称不,只能是卑下庶流了。
至于寒门,其实已经有了计门资、论势位的资格。但与士族相,无世祚之资,无显达之学。东汉以来,士族标准是世祚两千石,即便时下有所降低,但仍是寒门难以逾越的障碍。哪怕以吴兴沈氏,也仅仅只是堪堪迈过这道门槛,但仍因无家学传承而饱受诟病。
而沈家也非吴兴第一等的清望高门,号称舜帝血裔的吴兴姚氏才算是无可争议的一等门庭。
但在时下,姚氏日子过得并不如徐氏舒服,尤其在武康县一支,简直被沈家压得头都抬不起来,艰难过活。但即便如此,姚家子弟见到沈家人,仍是眼高于顶。没办法,人家祖宗牛逼。除非沈家血脉追溯到尧帝那里,否则血脉里终究欠缺一点高贵气息,这也是尴尬的没地方说理去。
乌程徐氏虽然也是一方豪富,但经济基础并未转化为政治特权,眼下尚跟在沈家后面混日子。
将徐匡引入厅堂坐定,沈哲子也不主动询问其来意,谈论起时下人情八卦,滔滔不绝。
徐匡开始时,尚是姿态谦和礼貌回应,却没想到这少年谈兴如此浓烈,对坐一个多时辰,茶汤都换过两次,沈哲子仍无词穷趋势,还在那里吧啦吧啦讲个不停。最终实在是没了耐心,频频托起茶汤想要打断沈哲子的话头。
沈哲子初时还对徐匡的示意视而不见,可是渐渐地徐匡动作幅度越来越大,他也不能再做懵懂无知,只是心里却警惕起来,收住话音,等待徐匡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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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65 知面不知心()
终于等到少年住口,徐匡微微调整一下坐姿,并未着急开口,而是在脑海梳理一下思路。……刚刚沈哲子侃侃而谈,言语倒是风趣,尤其建康人物风貌,描绘翔实生动,更是令徐匡心向往之。
若非心里有事,徐匡倒真乐意与沈哲子继续倾谈下去。这小郎君谈吐得宜,凡事娓娓道来,角度新颖有趣,让徐匡都颇有大开眼界之感,难怪能得到纪瞻赏识。
但一想起自己今次来的使命,徐匡心兴致便大为削减,斟酌再三才挤出一个略显尴尬笑容,对沈哲子说道:“今日拜访,确是有些冗杂事务要请教,若是扰了小郎君清趣心境,还望小郎君能多海涵。”
“世叔何须如此多礼,若有所教,即管道来,我自恭听。”沈哲子脸笑吟吟说着,心思却已经转动起来。
徐匡又是连声抱歉,然后才说道:“本来此事不该劳烦小郎君,只是我困顿庭内实在无计可施,只能冒昧前来求告。这件事,说起来也与戍守京口的徐茂徐将军有些关联。”
听到这话,沈哲子便联想许多。老爹与徐茂私交不错,帮其在吴兴安置族人,规划产业,所选定的区域在湘溪之南,邻近下渚。那里眼下尚是一片撂荒之地,尚要花费很大力气才能开发出来作为家业基础。
这本是为了避免与吴兴本地家族发生冲突,做出的权宜之计。沈哲子对此也有了解,未闻乌程徐氏在那里有什么利益牵扯,怎么这徐匡提起此事?
心虽有疑惑,沈哲子还是示意徐匡继续说。
“徐茂将军虽是侨人,但既与士居兄交好,与我家又是同姓。他既然要在吴兴安家立业,我家也是欢迎,愿结桑梓之好,本不该过于计较。”
徐匡神色忧苦道,状似极苦恼,几分真假却不得而知:“只是今岁不同往年,单靠田亩之出难以维持家业。因此我家多有户丁在渚溪渔猎樵作,以补家用,便和徐茂将军部曲多有龃龉争执……”
沈哲子听到这里,已经大概明白了徐匡的意思,这是来诉苦求援来了。
所谓渚溪,又名下渚湖,周遭多湿地沼泽,沟壑山林也不在少数,自然物产很是丰饶。本来徐家田亩歉收,山泽觅食也属正常。但是乌程大县,北临太湖,东望嘉兴,物产丰饶之地何其多,何必舍近求远?那些渔猎收获够来回消耗的吗?咋不说去黑龙江抓大马哈鱼?
虽然这借口略显拙劣,但既然徐匡提出来了,那要给出一个解决方案。毕竟徐家歉收也是受沈家连累,而且沈家身为武康土豪,也有义务出面调停地方家族的争端,况且徐茂之家还是沈家引来吴兴的。
不过,沈哲子思考问题习惯大而广之的去考虑,难免落于阴谋论的角度。徐匡以这样一个不着调的借口来沈家求告,其目的自然是求粮无疑,徐茂部曲只是一个借口而已。
以常理论,徐家受沈家牵连,给予钱粮支援是应有之意。但问题是两家又非一两天的交情,该有的默契早应该培养出来,而且对徐家的补偿支援,无论老爹还是钱凤都已经有了预案,且与徐家早有沟通。
有了这样一个前提,徐匡急吼吼的来求粮,用的还是一个较荒唐的借口,这显得有些唐突,其动机和意图便可堪咂摸。
年幼有年幼的好处,适当时候可以卖萌装糊涂。虽然沈哲子已经想了很多,不过还是故作懵懂状说道:“竟有此事?我们吴人在自家桑梓渔猎经营乃是天理,这些北伧凭何阻挠?世叔请放心,我即刻召集家兵乡勇,与你一同前往下渚给这些伧子一个教训”
徐匡倒不知沈哲子性格如此刚猛,眼见这小郎君已经愤愤然起身似要召集部曲,忙不迭起身劝阻道:“小郎君切勿急躁,不可如此啊”
“世叔不必再言,且不说你我两家世好,本该互相扶掖。单单这些外来者如此猖獗,是我们吴人不可忍受之耻辱总要让他们明白,今日之吴,究竟是谁家之天下”沈哲子作咬牙切齿状,忿忿说道。
徐匡脸颊肥肉抽搐,没想到这小郎君年纪不大,乡土观念倒是极强。只是若任由其闹下去,对自己而言不是好事,要真一路打杀到下渚,两下对质,自己这无理取闹之举便无所遁形。
因此,他连忙前拉住沈哲子,疾声道:“小郎君不知徐茂为何来吴兴置业?”
“世叔莫非有什么顾虑?我父虽然与徐茂略有私谊,终究还是桑梓故交情厚,岂有偏帮外人的道理。”
徐匡叹息一声,才又说道:“这正是我为难所在啊本来我家世居吴兴,岂会在意区区一个外来徐茂。士居兄情属桑梓,我自深知,但尤其如此,更不愿让他为难。小郎君可知日前你从京口押运回的那一批粮,乃是我们几家过冬救命之粮,正是徐茂所筹措来的。”
听到这里,沈哲子才作如梦方醒状,顺着徐匡拉扯力道,坐回原位去,神情隐有不甘,不过片刻后便又振奋起来:“世叔请放心,此事我记在心里。等到明年入春,我定会助你出一口恶气”
徐匡听到沈哲子这状似无意之言,狭小眸子顿时一闪,旋即又叹息道:“若能相安无事,自是最好。我家亦非好勇横行之门,只是时蹇当下,才滋生许多苦恼。”
“世叔请放心。”
沈哲子已经记不得自己第几次说这话了,到现在他大概已经猜到徐匡来拜访的缘由和目的,笑着宽慰对方道:“家父也说过,今年不同往昔,各家维持是要艰难一些。眼下不便与伧子反目,只能暂且委屈世叔先约束一下族人。稍后我会让人先奉送一批米粮往乌程,等到隆冬艰难时,另有增补。”
徐匡听到这话,脸色转为喜悦,只是喜色之外却又隐有别的难明意味,但嘴还是连声道谢:“如此真是要多谢小郎君。”
“世叔何必言谢,这都是应有之意。家父早有筹划安排,只是困于任没能及早实施。我又太年幼,难理家事,如此才搁置下来。世叔也不必往来奔波,可归府静待,等到我两位叔父转回家,即刻往乌程发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