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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祚高门-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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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那几个依附老爹的士族子弟的反应则各自不同,司马顾飏错愕之后隐隐有松一口气的样子,看来同样也不赞成老爹再次兴兵。而参谋丘善吕征则反应颇大,直道“行大事怎可首尾两端迟疑不决”,在看到老爹神色转为不善后,才忙不迭收声告罪。

    沈哲子案摆着几个幕僚的家世资料,略一浏览,便不免会心一笑。丘善、吕征虽然皆出自士族人家,但家世早衰,到这一辈已经无可称道,与寒门无异。正所谓无产阶级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除了枷锁。因此这类人对于行非常之事,立非常之功尤其热衷,想靠老爹的资本来重振家族。

    至于那个参谋虞奋,神情则有些古怪,此人正出身会稽虞氏,以辈分论则是在会稽兴兵讨逆的虞潭堂侄。

    魏晋之际,世家大族子弟各事一方的现象并不出。较出名的便是三国时诸葛氏一家分仕三国,各有成。玩得最出神入化则是琅琊王氏,西晋末王衍从事东海王司马越,子侄各自分离在外,所谓狡兔三窟,果然王衍在北地被活埋也没有影响家族前途,王敦、王导兴起于江东。至于如今,王敦在外作乱,王导居于枢,其余诸弟各据方镇,损失哪一个对家族来说都不是致命打击。

    这是家大业大子弟多的好处,分头下注,对冲风险,所谓东边不亮西边亮。世风如此已成常态,难以禁绝。像吕布这种寒门出身,宗亲不多的则没有这种优势,乱世求活有所变通,以致被贬斥为三姓家奴。但其实讲到节操,那些名士辈出的世家也未必高洁到哪里去,反而更加龌龊。

    这虞奋自得知自家宗族成为会稽郡内讨伐沈充的士族旗手后,神情变幻极为复杂,惊惧、愧疚及悲愤兼有之,既担心沈充归咎于自己,又悲愤于家族做此决定前不提前知会自己,以至于他全无准备,不知该如何应对。

    沈充目示虞奋,一直瞧得对方脸冷汗直流、战战兢兢,才蓦地粲然一笑:“腾志是担心我没有气度,不能容你吗?”

    虞奋字腾志,闻言后翻身下拜,惨然道:“明公虚怀若谷,气度非凡,当知奋长居此地,少与乡人往来。我只是愧疚不能提前洞察见机,以至于事到临头无所应对,没有计策可呈于明公。”

    “腾志勿须自疑,我和你共事多年,彼此算是知己。虞思奥不能容我,趁势而起,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沈充笑吟吟说着,旋即视线绕堂一周,对众人说道:“诸君也请安坐,各安其职,我既然做出这个决断,便也有应对时局的把握。”

    “明公既然有了决断,我等甘附骥尾则是。若有差遣,飏亦全力以赴。”司马顾飏首先表态道,其他诸人也都纷纷表态和衷共济,共渡难关。

    沈充又吩咐众人几句,才放他们各归其职,待众人都离开,招招手让沈哲子到了自己面前,问道:“青雀可有所得?”

    沈哲子能瞧出老爹平静外表下的隐忧,东晋之初时局吊诡,因人成事也因人废事,世家大族势力盘根错节,通过个人努力所能达成的功绩少之又少。单看老爹麾下这几个人的表现,便能感觉到在这时代,家世对一个人为人处世的影响。

    “顾司马从容不迫,虞参谋自保乏术,丘吕二人志气难逞,大概会很懊恼。”沈哲子沉吟少许,对老爹几个谋士作出评价。

    沈充点点头:“顾飏名门高第,我得势时尚可驱使,一旦势衰,他肯定会弃我而去。顾陆膏粱子弟,如衣带华纹,配饰而已,难于共谋。丘善吕征,现在大概在考虑该把我卖向哪一方。虞奋家之弃子,现在跟我是休戚与共,反而可以更信任几分。”

    听老爹更深入讲一遍,沈哲子俺俺咂舌,果然是洪洞县里无好人,纯洁简单一点不好么?但通过老爹的评价,沈哲子对三吴形势也有了更深了解,老爹想要联络三吴士族求自保,会稽是关键,只要能与会稽一方连成一体,吴郡顾陆人家自会转变风向。

    “能够不顾自身利害,与我相谋的,大概也只有钱凤钱世仪了,他才是我能够性命相托的挚友。”沈充感慨一声后,继而望着沈哲子徐徐道:“王大将军病笃,我早知道他难成大事。所以,原本我和钱世仪的计划是兵迫朝廷迁都会稽,如此才是对吴人最有利的局面。”

    听到老爹吐露真言,沈哲子心顿感剧震,至此他才对老爹的一切行为梳理出一个逻辑脉络。

    :

0009 再造孙吴() 
东吴亡于公元280年,其后南人北入朝为官,始终不得看重,被视为亡国之余。 吴士之哪怕门第高如顾、陆之家,在北方被直呼之为“貉奴”,其后又卷入八王之乱的乱局之,多受戕害。譬如吴郡陆机临终感慨“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深悔北入仕。

    直至公元316年西晋正式灭亡,前后三十七年,吴士可以说从未融入时局主流之内,一直都是被提防打压的目标。这种现象一直延续到东晋,侨姓南渡,仍然把持朝堂枢权柄,不许吴士插手。

    正因如此,吴人心始终怀有一个冲动,那是再塑江东,重复孙吴局面,划江而治。两晋之交江南历次动乱,背后的动机和目的几乎都是如此。譬如吴郡士人推举陈敏为乱,义兴周玘谋逆事泄未成。

    一直等到老爹说出真实目的,沈哲子才醒悟过来,原来老爹作乱看似响应王敦,其实内心里同样也有再造东吴局面的梦想,将朝廷置于吴人掌控之。

    对于老爹这愿望,沈哲子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身为吴人,他肯定要认同老爹的这个愿望,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吴人的利益。但他偏偏又有一个后世穿越者的灵魂,深知老爹这想法一旦成为现实,那么立足江东的这个政权等于丢弃了最宝贵的法统和正朔,与北地那些割据一时的胡人政权再无区别

    东晋朝廷虽然偏安一隅,但却仍然是汉人正朔传承,是一个包罗所有汉人的普世帝国,因为其所继承的政治遗产乃是秦汉以降数百年来在无数汉人心目滋养出来的向心力。所以终东晋一朝,尽管历次北伐因为各怀目的而不能竟全功,但一路行进都受到北地汉人的响应拥戴,先天占据了道义。

    但如果江东朝廷弃晋统而奉从未入主原的吴统,既没有北伐的理由,也没有北伐的动机,更没有北伐的力量

    沈充还在苦思如何跟吴地士族扯皮交涉,从而破除眼下困顿的局面。沈哲子告退离开,心里却沉甸甸的。他意识到自己在观念跟老爹有分歧,老爹生长于吴地,大概此生都没有往江北去,所思所想都是如何提升自家门第,维持三吴局面。跟老爹讲北伐,他大概会以为自己疯了吧?

    这种分歧,并没有谁谁高明,只是各自成长环境以及阅历所造的。

    沈哲子也不寄望自己能够说服老爹,老爹有自己的打算,而随着对时局的了解,结合自己对大势的预知,沈哲子也渐渐有了自己破除难关的想法。虽然跟老爹理念有所不同,但沈哲子明白自己跟沈家休戚一体,自然也能求同存异。

    只是这计划要如何施行,还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接下来一段时间,沈哲子待在营,看老爹与各方往来周旋。诸多往来的对象,大致可以分为三类。

    沈祯等在朝为官的族人们不断送回枢掌权者的动态,以王导为首的琅琊王氏一系处境微妙,韬光养晦。如今朝独厚高平郗鉴,甚至连引荐郗鉴的南士纪瞻都倍受礼遇,可见朝廷已经打定主意要与王氏对抗到底,不让永昌旧事演。

    虽然朝廷当下大敌乃是屯兵于湖的王敦、王含之军,但沈充所掌握的吴兴劲旅同样具有左右时局的能量,因此朝廷很快给老爹以反应,开出的条件则是进爵武康伯,入朝担任尚郎,乃是士族专享清贵之。

    这次来的除沈祯之外,还有江南士族高门的顾荣之子顾毗,拉拢之外,不乏告诫老爹不要一意孤行,自绝于时人。

    沈充对此自然不能满意,他最担心是朝廷事后的清算,因此底线是不入朝堂,欲谋方镇。因此对这条件不予理会,一方面加紧联络吴地士族,另一方面则与身在王氏军的钱凤通信谋划,让王氏于荆、江两镇各增三千兵于于湖,对朝廷持续施压。

    但以南人而居方镇谈何容易,荆扬江徐四镇皆为侨姓禁脔,各个侨州又掌握在流民帅手,更南方的广州、交州远离吴地心,地广人稀,根本是样子货。老爹想要在侨姓手虎口夺食,没有本地士人的支持,根本不可能做到。

    在这大变之前的暗流,吴郡士人也向老爹表态,乐观其成但并不参与其,充分发挥了士族高门的无为无耻。

    而会稽方面,则迟迟没有进展,虞氏讨逆檄甚至已经送到建康,想要给自己的行为争取合法性,换言之是要官,把老爹这个潜在威胁当做进阶之筹码。只是朝廷担心更加激怒老爹,暂时没有予以回应。但如此一来,后路被抄的老爹在朝廷心目危害性自然削弱几分。

    江北流民帅倒是给出回应,只要老爹不动,他们绝不会进入吴兴。甚至还保证,如果老爹愿意给予更多酬劳,他们愿意联名保奏老爹坐镇一方。

    但这保证只是一个笑话,流民帅虽然势大,但却并不具备左右朝局的力量。他们在这士族掌权的东晋,用后世一句话形容是,跟夜壶一样,用的时候拎出来,不用的时候塞在床底下,根本不可能给予老爹实质性的帮助。简而言之,还没有发展成一股成气候的政治力量。

    通过老爹近来越发焦躁的情绪,沈哲子可以看出事态逐渐有恶化趋势。眼下的局面,摆在老爹面前的选择已经不多,要么一如历史惯性继续兴兵,孤注一掷。要么罢兵入朝为官,等待朝廷事后清算,屠刀高悬。

    眼下的老爹已经将会稽方面作为唯一破局的关键,每天都有函往来,但却依然胶着,没有什么进展。

    三吴之地,会稽乃是腹心,虽有地利之便,但在人事却稍逊一筹。既没有吴郡士族的清望高门,又没有吴兴之地的豪强悍族,他们也想要刷存在感,有自己的诉求,不甘心附庸当时。

    时至梅雨,局势发展一如晦暗天空,越发混沌。未免大军久耗士气低迷,沈充调集大军分营次第离开龙溪,改驻武康山。沈哲子随军转移,他感觉到老爹心情的躁动,想要以武破局的趋向越来越明显。

    “不能再这么耗下去了”

    沈哲子心暗道,既然老爹这里已经有些技穷,那么他的打算也该付诸现实了。

    沈家所掌握的筹码只有在王氏大军未动的情况下才能发挥最大效果,以小博大。但于湖与吴兴相隔遥远,在古代这种通信条件下,一旦发生异变,很难做出有效的呼应。

    进入军帐,沈哲子便看到老爹脸色铁青坐于案后,案摆着一份加急的信函,显然又有坏消息传来。

    “王司徒果决练达,国士之才,我真是不他啊”

    老爹喟然一叹,将信函推给沈哲子。

    沈哲子这段时间在老爹身边帮忙归拢资讯,认知时事,倒也渐渐习惯了当下的阅读习惯。他接过信函匆匆一览,便明白了老爹因何发出这感慨。

    信是从建康加急发来,在前日,居于建康的王氏族人在王导带领下,为远在于湖、病疴缠身的王敦发丧。

    老爹近来与于湖每天都有数封信函往来,沈哲子自然知道王敦眼下虽然疾病缠身,但距离死还是差了一段时间。王导在这时候为其发丧,其用意可谓深远。

    从王敦方面讲,自然不会受此迷惑,反而要趁此时大举兴兵跃进,破釜沉舟,毕其功于一役,可收些许出其不意之效,迟则生变。

    而从王导方面讲,能给自己争取更多的斡旋空间。王敦虽是肇乱之人,但既然死了,那么再往后的动乱,王家从主谋这个尴尬位置延退稍许,可以缓解建康城内朝野之间的物议压力,同时激发王氏子弟愤慨之心和凝聚力,和衷共济应对波诡云谲的时局。

    在朝廷方面,王敦病死也是最好局面,可以大大缓解兵威压力,对叛军或剿灭或安抚都能从容布置。

    后世时沈哲子看到王导在王敦还没死的情况下为其发丧,感觉有点莫名其妙。但如今身在局势之,越发觉得王导这个行为实在妙得很,轻轻一拨便让时局发生巨大动荡。

    虽然后世史记载,都说王导始终反对王敦作乱,但察其行为,此公在劝降兄弟们的信函,可是清清楚楚交代了朝廷兵员的调配分布情况。有了这样详实的情报还不能成事,除了大势所趋之外,只能说实际指挥战斗的王含实在蠢得够可以。

    王导这个行为给其他各方传递什么信号,沈哲子囿于见识,或许还判断有误。但站在老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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