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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听到这话,一时间也有傻眼,听这言中意思,似乎对于当下这种纳讼的进度仍然有些不满意,换言之这位梁公是已经疯的不轻了。
这些近畿的官员们,终究还是不习惯淮南那种提出问题、拿出方案,简洁明了的办事风格。于是稍有冷场后,李充便首先发言。当下面对的问题其实很简单,就是可用的吏员严重不足,以及质量参差不齐,有许多甚至连字都不识,这大大拖慢了收纳案件的效率。
其他几人眼见李充如此汇报,便也都有样学样,毕竟这也是他们当下面对的主要困境。
“此事诚是一虑,王命恩用不可辜负,但也不能罔顾事实,将官吏强作牛马驱使。请诸君各自具表陈情,稍后我归台请作增派。”
敲定此事后,沈哲子又让人端来一摞剪裁整齐的纸张分发给在场众人:“律法真髓,在乎绳断分明,井然有序。此前各署呈送卷宗我也多有细览,只言计述章法便不能绳一。如此记事混乱,岂可入作司法方略。此后再纳讼案,便全依此格式。”
众人各自接过纸张,发现上面并非空白,而是纵横交错的线格,线格中各自列明讼主名称、籍贯以及讼案类型,还有应讼者各种资料包括诉讼内容等等,俱都印刷在列,留白填写。
这表格清晰明了,用意明确,哪怕梁公不作解释,众人也都很快便明白该要怎么使用。又有人下意识稍作恭维,言是若能早用这一类的表格整理讼案,效率必然更高。
沈哲子闻言后只是微微一笑,这表格最大意义还不在于对案件梳理记载清晰,主要还是籍贯一项。这是另一种形式的将乡民入籍,表面上是司法卷宗,实际上是对民籍另一种形式的梳理。
之所以此前不拿出来,是因为那些入讼者最开始主要是那些时流乡宗们各自荫户,如果需要填写籍贯,他们会下意识的退缩,不利于氛围的炒热。现在氛围是已经营造出来了,漫及郊野,很难轻易再冷却下来,沈哲子才将意图完全显露出来。
换言之,此前扬州属官们所忧愁很难处理的三千多案卷,沈哲子压根就没想过要处理。不用想也知道,其中必然大量搀杂着故意混淆是非、纯是捣乱的案件。而从这一刻开始所受理的案件,才是真正能够进入后续司法程序。
1132 吏考取才()
既然言是审查逆案,自然不可能只是独听民讼,台城内的审查同样是一个重点。
针对台臣的搜证审查,主要由廷尉负责。而新近执掌廷尉的山遐,手段较之梁公沈维周那就直接得多,直接勒令台内凡动荡前后在职台臣们俱都自陈所见动乱始末,无一能免。凡逾期不交者,俱与谋逆同党并论。
这一告令发出,可想而知在台内引起了怎样大的轰动,这等于是将所有台臣都视作嫌犯。而山遐酷吏之名,也随着这一告令的出台而在时局内又攀上一个新的高度。
所以一时间整个台城内可谓怨声载道,攻讦山遐的声浪不绝于耳。更有众多台臣公开表态,宁肯蒙冤入狱,也绝不陈说一言,绝不向山遐这种败坏世风伦常的酷吏低头。甚至于整个廷尉机构,一时间在台城内都成为最令人生厌的所在。
虽然群情汹涌,但山遐却丝毫没有软弱退缩的意思。要知道他在淮南,可是直接面对骄兵悍将、狂悖豪宗,都能执法刚烈而无退缩,得苍鹰之名。台内时流这些忿怨声,更加不被他放在眼中。
面对台内这一局面,中书令何充可谓叫苦不迭。要知道台内除了配合审查逆案之外,还有正常的行政工作需要维持。可是山遐如此强硬的毕集群怨于一身,令得台臣们根本就无心任事,除了频繁前来诉苦抱怨之外,那些抨击山遐的奏章也几乎要将整个中书官署堆满。
何充这个中书令可谓可怜,本身职权便已经被完全架空,然而责难却一点没少。他如今身在这个位置上,最大的责任就是给梁公沈维周带回江东的淮南系官员背黑锅。
淮南的整体构架,都不同于江东,当大量淮南系官员进入台城后,碰撞在所难免,类似山遐这种算是最为激进的,至于其他的就算没有这么剧烈,但在诸多方面也都表现出一种格格不入。
何充实权无论多寡,总还是目前台城名义上的百官首领,其他台臣有所抱怨也只能向何充倾泻。可是何充对此也根本无计可施,首先他根本没有目下台臣的任免权,其次淮南系官员早已经充斥台内诸多枢机要处,也根本就无从清除。
因此何充近来可谓是烦不胜烦,一俟沈哲子抵达台城,便直接将之引到中书官署,开口便是一通诉苦:“梁公深痛朝局积弊,有匡扶肃清宏志,但积病年久,实在不能妄求一朝病除,疾功催命,不可不察啊!”
听到何充一通抱怨,沈哲子也忍不住笑起来,何充近来有多焦灼,他自然也明白。尤其山遐那种刚烈勇猛的做事风格,有时候就连他都顶不顺,更不要说台城这群悠闲惯了的官员们。
“淮南诸员,久事边防,边事每有疾若流火,难容转踵之暇,行事难免操切。虽有如此一弊,但诸人俱此世难得干吏,才具方面足有可观,这一点请中书放心。社稷沉疴势在必治,无论缓急,难免痛楚。譬如肱骨囊肿,唯有挥刀速斩,方可免于流毒糜烂。”
既然要仰仗人才做事,沈哲子这个主官自然也需要分担相应的压力。尤其类似山遐这样的人,其实在才能方面偏科的严重,如果不能营造一个适合其人发挥的环境,注定将是一事无成。
“况且廷尉近来告令,在我看来其实并无不妥。早前畿内群情骚然,详内如何,事后其实已经难作判定。片言折狱,失于武断,如今兼采众说,力求复之翔实,这本就是执法公允该有姿态。”
讲到这里,沈哲子脸色又拉下来:“我是边臣难免厉声,在我看来,台内群臣不能拱卫君王垂坐明堂,反受板荡奔波之辱,如此已是一罪。眼下允其自陈已经算是法外留情,若将此令目作羞辱,君王遭辱又该以何谢罪?”
何充本来是希望沈哲子能够稍作劝说,没想到他的态度反而更加强硬,一时间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不过沈哲子眼下也还需要何充留在台城作为缓冲,倒也不想让对方过于下不来台,不待他发声便又说道:“这种论调,我不独与中书私下作论,哪怕面对同僚群臣,也是如此。异日若再有人于中书当面穷争,请他不必再费唇舌,直接往州城道我,我自予他一个难忘‘公允’!”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何充也知再于此纠缠也不会有效果,但起码对方是将汹涌群情包揽于一身,他也想看看那一个个在他面前作义愤填膺姿态的台臣们到了州城又会是怎样一种表现,这也算是焦灼之外一点恶趣味的念头消遣。
略过此事,沈哲子才又道明来意。他将此前郡县长官们所写的表章拿出来,摆在了何充面前,然后便叹息道:“朝野积弊深重,实在令人凛然侧目,我本以为自己已有笃念于怀,但诸事真正披露出来才知怎样触目惊心。目下近畿郡县之间,入讼之众如蜂拥蝗祸,由此也可见早前台公是怎样无为,竟使乡怨积深至此!”
何充闻言后嘴角又忍不住抖动起来,且不说他本身便是沈哲子口中所谓无为台公中的一员,单单对方这熟练的倒打一耙的本领便让人有些受不了。
他此前心忧于淮南系官员与原本台臣的碰撞,但并不意味着台内对沈哲子这个领头者就没有怨声。
譬如梁公执事短短几天,人情淡薄,乡伦无存,所谓乡民蜂起入讼,正是执政失德的最佳说明。往年梁公在北,江东也不见如此多的奸徒罪案,如今归来,京畿内外几无清白之身。这真是名为定乱,实则祸国!
这一类的论调虽然公开场合少有人敢说,但台臣们私下里聚会中早已是疯传。
当然何充也知道这些评价自然是有失公允,因为眼下这种乱象,就是朝野时流鼓动起来的。
可是在沈哲子口中,这群情汹涌的局面正是台辅失职的最确凿证据,其人同样有着强大理由,本身向来注重边事,今次归国治乱,那些乡野积攒的讼案总不可能归罪到他的头上。
这种互相攻讦,本身就是分辨不清的糊涂官司,可谓双方合力促成,谁又是清白的。何充对此也懒作什么无谓仲裁,只是叹息道:“乱况终究不可久待,还是需要尽快做出定论,给君王、给朝野一个公允结果。”
“这正是我来拜望中书的原因,我奉命治逆,自然也想尽快了结此中积事,再归江北讨伐猎功。可是眼下实在是人力不济,尤其郡县之中吏数匮乏,治事能力严重不足。”
沈哲子一边说着,一边掏出自己的表章递给何充:“有鉴于此,我希望台内能将事权再稍稍假我,允我略设权宜方略。”
还要稍假事权?现在的事权还不够大?
何充闻言后已是忍不住腹诽连连,现在台城还属于他的只剩下自己这清白一身了。当然他也知这只是一种客气说法,如今台事决此一人之手,真要力推什么,他是阻拦不住的。
接过那表章匆匆一览,何充脸色又是陡然一变,对于沈哲子的胆大妄为有了一个新的认识。
表章中所陈只有一条方略,是一条被拟名为“吏考”的取士方法,即就是通过诏令形式向内外宣告,组织一场面向畿内士庶的类似策问考评,择优充入宫寺官署任职吏首。
“朝廷自有才取定策,梁公此论,似是多余……”
何充将表章合起来,暂且不论心中震惊,直接望向沈哲子表示自己的反对。关于这一条策略,他首先想到的便是沈哲子对于当下此态仍然不满足,想要另编名目再将自己党羽俱都网罗进台城各个官署机构内。
“或是多余,但也只是权宜。才取吏考,所任在吏不在官。其实类似取用之法,不过此世通行俗论。凡在职官长若需尽于王事,哪一位不是要以私财自募僚属,又因人情拘限,多以不才充事……”
何充的反对也在沈哲子预料之中,但他既然提出这样一条方案,自然也是准备了充足的说辞。
当下的官职构架,负责处理具体事务的本就是官职之下大量的属吏。高位者如三公、方伯,俱都开府私聘掾属,这些掾属严格来说并不属于王臣序列,包括沈哲子起家的东曹掾在内,他当时所负责的对象乃是时任太保的王导而非直接受事于君王。
官员即便不开府,同样也需要大量的属员。当年沈哲子担任东曹掾,就需要自己招募吏员来处理那些案牍琐事。至于地方上除了自养规模庞大的吏户之外,还有各种各样门生、荫属的方便法门。
这一部分属吏,本身并不具备品秩,仅仅只是官员的私聘僚属,但其实朝廷在给官员的俸禄支付当中,就包含了一部分此类费用。
沈哲子所提议的吏考,就是将这种官场规则制度化,将官员的私聘行为收为朝廷的定制举措,在现存官僚之外打造一个完整的辅助系统。将这一部分属吏群体效忠对象从主官转向朝廷。
何充听到沈哲子所言权宜,再翻开表章仔细一看,发现果然是标注了这个所谓的吏考即便得取,也并不是一个终身的任命,而是按照具体事务不同规定一定的年限时间。等到超过这个时间,便放免为民。
比如当下扬州州府之下急缺各种司法人才,甚至无需通晓律法,只要能够识文断字、从容书写就足够用了。因此吏目开考,取用两百到三百人,时限半年或一年。
有了这一点认识,何充再将这所谓吏考诸多细则仔细阅读一番,发现未尝不是一个可行的策略。同样站在中枢的立场考虑,这算是能够将权力大大集中于台城的方法。若是此前台城采用这种考评,不至于发生江北近乎割据,完全插不进手的情况。
而且这对现行官制几乎没有任何触动,甚至于官员俸禄中这一部分的费用都不作裁减,相当于随职事增发的一份福利。至于这些通过吏考得来的属吏们,事急则用,事定则罢,也无需增加太大的钱粮负担。
但唯有一点可虑:“野中是否真有许多遗贤可用?若真果具贤能,又是否乐于侧身鞭下之列?”
听到何充这个问题,沈哲子便笑语道:“眼下尚是草创一策,至于真正收效如何,还待检验,或许真是我偶发奇想、无谓之劳也未定。”
考吏而不考官,是沈哲子根据现世情况所拟定一条阻力相对较小的取士改革,同样也是给真正寒门子弟打开一条加入统治秩序中的道路。至于何充所考虑没有那么多遗贤可用,这其实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