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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冲连忙站起身来摆手笑道:“我体格畏寒,就不扰同窗雅兴了。待到忙过近日宴期,再请友类共乐。”
没能邀请到桓冲,那少年多少有些失望,但也不再勉强,拱手告辞离去。
天色渐渐晚了,桓冲也休息的足够,便站起身来归还茶具,往工程院外行去。沿途也不乏工程院学徒们在打扫院舍,见到桓冲后,俱都恭敬施礼,不敢轻慢。
外人只道学府馆院之争甚烈,此前甚至发生几次辩论口角,甚至不乏馆中学士斥责工程院不学经术,误人子弟。
但其实馆院之间私下里也并非全无交流,院中乏硕儒,往往礼聘学士前来授业,而馆中则乏用度,常常要靠工程院接济。而且馆中一些旧籍的修复补救,往往也要依靠工程院巧匠去做。
至于更低一级的生员层次,各种鄙视贬低的确也有,但并不成主流。尤其桓冲对工程院更是乏甚恶感,如果不是家中老母强烈要求,他甚至更乐于在工程院受业。
无他,因为工程院各种福利实在太好了,学徒进学往往不满一年,便被安排各种各样的庶事历练,若是有幸加入到一些盈利丰厚的事项中,单单各种回补佣俸便优厚十足,足以养家。
桓家早前几世或是有经术传承,但是到了这一代,学风已经无存。甚至桓冲还不怎么记事,他父亲便战死宣城,几个兄长也都学识乏乏,自然无从谈及家学。
桓冲向来乏甚安全感,这大概是幼年被典卖经历所致,他比旁人更渴望一个安稳环境。虽然遵从母亲的愿望入学馨士馆,且可以说是学有所成,秀出同侪,但仍然有几分不踏实,希望自己能够表现的更有用得到亲长关注。
馨士馆月考包括乡射等诸多学礼,也多有择优犒赏,但跟工程院学徒学俸实在难作比较。
早年在江东,因为兄长桓温入职得以治家,也算是过了几年富足日子。
可是随着几年前那场动荡,他家再次跌入谷底,长兄获罪,被判徒役不知流落何方。一些门生也都因畏惧而各作离散,二兄并四兄都难守业。苏祖祸后,尚有沈大将军并庾氏荫护家门,可是这一次却再也无人再来关注他家。
虽然甚至不至于再来为难他家,可是许多吴人乡宗却知历阳乱卒东来,他兄长桓温也在其中招引,如今吴人再得势,难免要于细微处为难他家。迫不得已,二兄只得典卖家业,再率家人北上河洛投奔三兄。
三兄身在戎旅,难得在家关照,虽然也一直叮嘱桓冲安心进学,无忧家事。但桓冲幼来早熟,知道三兄已是家门唯一支柱,除了学业用心之外,又怎么能心安理得尽情享用三兄疆场亡命搏杀换来的赏格,因此凡得机会,便都想自己努力稍得家用贴补。
华赏宴乃是学府盛事,工程院自身人用不足,自然要向其他学舍雇佣人力,且报酬丰厚。恰好近来学业并不繁重,桓冲便报名前来帮忙。
“今年行台也无辟用,且各方良才投献诸多,我也不知等到何年才得入职。不如明年春里试作吏考,若能得中,贴补家用之外,也能略积事迹。”
桓冲一边行着一边自作算计道,他其实从今年开春就想参加吏考,但却遭到阿母强烈反对,只道桓氏子弟不能循此偏途入仕。
但阿母却不知河洛当下时势,行台威仪散及四野,各处不乏野贤争相入投,行台于才用方面实在不乏,就连那些广得时誉之众都要等待选辟,他区区一个馨士馆的学生想要获得辟用,不知将要等到何年何月。
当然征辟也并非唯才是举,还是有人情的操作空间,可是他家人情早在前一场动荡中被消耗无存。即便还有三兄任事,但终究年浅,也多局限在军中,很难关照家人。
像他二兄桓云一直在从此途求进,但投出诸多拜帖,换来往往都是冷眼,反倒将三兄甲俸因此耗费大半。
想到这一点,桓冲又忍不住叹息一声。每每二兄求进无果,归家便要抱怨长兄累及家门,使诸弟都为世道所厌,阿母也因此忧叹连连,常有咒骂言语。
随着年龄渐长,晓事更多,桓冲往往也不理解兄长桓温当年为何要那么做,但也仅仅只是不理解,倒也谈不上怨恨。即便不循人情,行台晋身之途同样不乏,他只是觉得二兄迁怒于身不察己短,实在有些没道理。当然这种想法也只藏在心中,他是不会在家人面前吐露的。
待到行出西山范围,天色已经渐晚,桓冲便加快步伐往城南而去。
途中路过一处役营,里面居住的多是一些违禁犯事的苦囚,突然桓冲隐约听到人呼唤“桓大”,他脸色蓦地一变,直接行下大路往那役营而去。
役营居住虽然多是一些苦役,但也并不脏乱,一些日常的杂务俱都整整齐齐码放在一处等待焚销。营中不乏役夫走动,神情虽然多有木然,衣衫也是褴褛,但却没有那种令人作呕的腐臭气息。
关于这一点又不得不说起去年春里,行台主持赈灾扑灭疫情,桓冲作为馨士馆学生也有参加,主要工作便是监督劳役们沸水浸泡,看来这规令一直保持下来了。
一个外人贸然接近役营,很快便引起了守营军卒的注意,有两人上前手持竹杖驱赶。桓冲只能小退几步,站在远处垫脚张望,可是观望良久也没能发现记忆中那个伟岸的英姿。
这会儿天色越发黯淡了,桓冲只能怀着失落的心情返回大道,继续向洛阳城行去。
待到洛阳城外,天色已经彻底晚了下来。虽然城中也有宵禁之令,但主要在洛水两岸执行才最严谨,城南一片倒是还能自在出入。
入城之后,桓冲并没有急于返家,而是转到就近一个夜市中去。
洛阳城居民渐多,但绝大多数都是赤贫小户,即便有什么衣食饮用的需求,也无需专程造访城内几个大市,因此坊间各种私市便应运而生。至于售卖的货品也都很朴实,或是谷米蛋禽,或是綀麻咸味,都是小户私产、庶民需用。
桓冲一身学袍入市,还是引起了一些注意,不乏乡众围绕上前兜售货品。只是在看到乡众有集聚之态,市中胥员便持杖上前将之哄散,还不忘对桓冲讨好一笑。
生民杂居,治安维持自然不易,难免欺男霸女恶事发生,但桓冲这一身衣袍就是一层保护。早前有馆院学徒于坊中遇害,司隶严查追捕,犯事者直接被斩首,许多仅仅只是旁观不救的民众足足近千众也因此被发为罪囚。
如此严刑之下,世道风气才有肃然。否则单凭桓冲一个少年夜中入于这种市井乱处,简直就是在找死。劣民害命无需借口,单单一条衣带、一双皮履便足够动机。
工程院佣钱都是日结,桓冲将手探入袖囊细细数出一半数额,然后在市中多作采购,此间货价低廉,将近百钱便购买了足足一板车的货品,不乏禽鱼之类的肉食,甚至还有半扇狗肉。
这对于小市而言,已经算是大宗交易,有的乡众因为桓冲阔绰早早卖完了货品,便好心表态帮忙运送。桓冲对此也不拒绝,便领着两名帮忙的乡人穿过小市,借着城头火炬之光又行过一条坊道,便到达了一处施工过半的坊中。
坊里尚在举火夜劳,那监事看到桓冲行入,便大笑着行上来拱手道:“桓郎又来探望家仆?”
“有劳冯君关照了。”
桓冲举手以应,又示意那帮忙的乡人将半扇狗肉送给对方。
那监事见状笑容不免更加欢畅,连连表态一定关照好桓郎家仆。他日常交际都是粗鄙之众,哪有人懂得以“君”称谓,这位桓家郎君折节礼待,又能长得惠利,因此也是加倍的恭礼。
“只是有一桩,稍后我将调往别坊,只怕不能再就近关照。今夜恰是桓郎到来,我也就难免旧事重提,某虽只是一介鄙流,但也钦慕桓郎家门仁泽,愿求葵娘为妇,及后也必恭奉尊府……”
那监事接过狗肉提在手里,又一脸羞涩的说道。
“这事我记下了,但葵娘于我家不同寻常,她之意想如何,我也不能强违。但无论成或不成,都要多谢封君惠念。”
桓冲略作回答,才又转行到坊中一个角落里。这里一座格局逼仄的小小院落,篱门只是虚掩,桓冲推门行入,看到房内一片漆黑,便低唤道:“葵娘可在家中?”
“在、在……奴在……”
片刻后漆黑的房中才响起一声略带惊喜的低呼声,片刻后门闩抽起,一道身影仓促行出,借着月色能看到乃是一个荆钗布裙妇人。
妇人看到站在庭内的桓冲,脸上先是一喜,片刻后又惶恐道:“夜中路险,郎君又何必来见……若、若是,唉,贱奴哪值得郎君如此。”
1152 兄弟重逢()
妇人手忙脚乱招呼桓冲入室,又忙不迭点起了油灯,如此房中才有一点微光。
这房间格局不大,桓冲端坐在勉强算是正室的地方,环视一周,发现房中一如既往的朴素,除了他所坐这张麻毯并一张竹床之外,唯有窗下一张用来破麻顺丝的摇车勉强算是一个摆设。摇车上还摊放着一团麻絮,很明显刚才妇人正在一片漆黑中劳作,既不舍得点灯,又不敢开窗稍解月色。
看到这些,桓冲鼻内又是一酸,以袖掩面,心情才稍有平复。
片刻后,帮忙的乡人将货品都堆放在庭中,然后便告辞离去了。接着妇人又出出入入忙碌着烧水沏茶,桓冲见状便抬手道“葵娘你也无需再忙碌,我稍坐片刻便要走了,归家太晚,难免阿母担心。”
那葵娘闻言后又是满脸愧疚神情,行入房中连连表态桓冲实在不必如此。
桓冲看看神色憔悴的妇人,心中同样愧疚大生。这葵娘是他兄长桓温一名妾侍,早前家中多事,家人多有离散,唯这葵娘留了下来。也幸亏这葵娘沿途的照顾,老母才能生抵洛阳。
可洛阳定居之后,家门之内却容不下这妇人,尤其老母并二兄对长兄的怨恨大半发泄于这妇人身上,很快将之逐出家门。
桓冲犹记得当时他出头劝说,老母语调不乏刻薄“娼女命格低贱,连累我家。她自有皮肉为食,在外也不会饿死……”
桓冲不敢违逆母命,但也实在不忍这妇人流落异乡。而且在他心中也隐隐觉得,如今家门之中大概也唯有他并这葵娘还对长兄念念不忘了。
桓冲又叮嘱这妇人安心生活,不要于饮食方面过于苛待自己,但是看到角落里还堆放着一些他此前送来的吃食,便知叮嘱也是无用,便又忍不住叹息道“坊中冯司又与我谈旧事,但我也不能代葵娘你答些什么。我知你……人总要眼望当下,我也实在不知那人究竟是生是死。但葵娘你若还要执念为他守节,冯司那里你也不必担心,他是不敢用强。待我日后进事自立,我自接你归家奉养,往后你就是我长嫂。”
“郎君切勿此言,奴、奴怎敢有这种奢望……”
那葵娘听到这话后,身躯已是一颤,继而便泪如雨下“奴是何等贱身,又哪须旁人来告,如今苟活在世,又有什么贞节可守……但、但郎主救我成人,我又怎能自堕……奴也再无所求,哪日再得郎主音讯,乞求郎君稍作转告,奴便死也无憾了……”
“你也不曾欠他,反倒是他多有亏你……唉,若是如此你能安心,那也由你罢。”
说完后,桓冲便站起身来准备告辞。那妇人见状,忙不迭又请桓冲稍待,匆匆转身自竹床下抽出一方竹匣,而后塞入桓冲怀内“奴也无有回赠,也恐贱用污秽庭门清白,这些还请郎君不要嫌弃。”
桓冲接过竹匣一看,脸色已是蓦地一变,只见匣内整整齐齐码放着铜钱,估其分量足有数千之数。他知这妇人被逐出后唯以纺麻维生,日常饮食都省俭到了极点,每日能得十几钱数便算是最好,这么一算,这几千钱大概是她自从被逐出家门后便一点一点储存起来。
“葵娘你这是做什么?我怎能……”
桓冲挑眉怒声,只是话讲到一半,那葵娘已经扑通一声跪地,颤声道“奴自来便为郎主附庸,也知郎主行差自误,不能亲续亲伦孝义,唯以如此代偿,哪怕只补微末,惟此心意至诚。郎君若是不收,便是断了奴的活路……”
“你、你这蠢妇也是盲目识人,纵有苦难,纯是自取!”
桓冲恨恨说道,以此厉态来掩饰心中那无从消解的巨大愧疚,他将竹匣反抱怀内,然后才又怒气未消道“这些财货我都收下,你也不必说什么求死。但你要记得你是我家逃奴,既然逃了就要好好活着,若是哪天暴毙此中,哪怕只存尸骨我都要把你冥配道旁孤魂!”
讲到这里,他眼眶也微微泛红,弯腰搀起妇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