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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凯之匆匆出去,直接寻了吴教谕的公房,刚要进去,却听到里头传来争吵声。
嗯?是自己恩师?
此时,只听方先生厉声道:“这和同知有什么关系?陈凯之学问好,四书五经都背的滚瓜烂熟,此次府试,他是极有希望的。”
“方先生,方先生啊,息怒,息怒,这和老夫真没有关系,你想想,当初名录送上去的时候,你也是过目了的,确实有陈凯之的大名,朱县令还特意交代,说是让陈凯之今年的考试,好好地考,你说,我敢怠慢这件事吗?”
“实话和你说,这是同知厅里圈定的,现今朝廷新任的知府还未到任,同知负责主持府试,他那边敲定的事,老夫能怎么办?再者,方先生,上一次,你还说你那门生俗不可耐的,何苦来哉,管他做什么。”
陈凯之的印象中,自己的恩师说话一向是慢条斯理的,可是接下来,却听方先生的声音已变了咆哮:“对,他是俗,俗不可耐,是茅坑里的臭石头,是个不可教的孺子。”
“啪啪啪……”似乎方先生此时在磕桌子:“可老夫是他的恩师,他的事,老夫不管,谁来管?这样不公的事,老夫不过问,谁过问?他再俗不可耐,老夫也得管他!”
“好好好,你们师生情同父子,可是你也知道,一旦榜文出来,就不得更改了,方先生,算了吧,下回还有机会的,来,先喝口茶,润润嗓子。”
第三十二章:恩师出马()
陈凯之此时骤然明白了,从前无论风里雨里,自己的恩师虽然不待见自己,可无论什么时候,清早都会等他去请教的,今日自己去寻恩师,恩师却来找吴教谕,应该是恩师比自己还提前得知消息,这才来找吴教谕兴师问罪的。
很尴尬啊,想不到恩师居然会为了我这样大动肝火。
可话又说回来,爱护就爱护我嘛,可是三句两句俗不可耐的是什么意思?
不过此时,陈凯之也没心思想东想西,一旦错过了这一次的府试,那就是两年之后的事了,对于任何一个读书人来说,时间是不能等的。
这时却听方先生冷笑一声道:“茶就不喝了,告辞。”
陈凯之还来不及躲,就见方先生龙行虎步出来,脸上的怒气还未消散。
师徒二人撞了个正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方先生面上的狰狞终于冰释,叹了口气,又恢复了冷漠:“走,有话和你说。”
陈凯之也不找吴教谕了,心思复杂地跟在方先生的身后。
到了方先生庐舍的书斋,方先生盘膝坐在蒲团上,轻描淡写的样子看了陈凯之一眼:“事情,你已经知道了吧。”
陈凯之点头。
方先生道:“老夫记得有一次,你想让老夫弹琴你听,老夫没有弹,这不怪老夫,是因为你脑子里缺了一根弦,老夫不想对牛弹琴。可是今天,老夫为你弹奏一首高山流水吧,此曲最是能使人宁心静气,今日,老夫就给你弹奏这一曲吧。”
陈凯之摇摇头道:“罢了,不听。”
方先生强笑道:“怎么,这就心灰意冷了?”
“心灰意冷?”陈凯之摇头道:“恩师不明白的,这世上,没有人能打倒我,可是我在这世上,活着已很艰难,我没有别人那样的家世,我非要认真读书不可。在这里活着,要改变任何现状,都需十二万分的努力。我不担心吃苦,也不在乎别人嘲笑,甚至我不害怕别人设计暗害,人心险恶,我怎会不明白呢?我又不傻,更不曾活在蜜罐里,可是,我心里依然难受的很,因为他们可以嘲笑,可以耍小心思,却不能毁我的前途,哎,这曲,是恩师的好意,可是我不能听,因为听了,心里还是难受,学生无法做到遇到这样的变故,却还有心思听琴,学生得为自己去寻出路,要为自己去争取应得的东西,恩师教诲之恩,学生铭记在心,可是学生要告辞了。”
说罢,他深深一礼,旋身要走。
“哎,功名利禄,你看不透啊。”方先生摇头,其实他心里是挺鄙视陈凯之的,还是那句老话,俗!却不知为何,此时也不禁眼眶有些发红了:“你啊,好自为之。”
“谢恩师。”陈凯之心里想,功名利禄,我当然看不透,我看得透才有鬼了,我之所以看不透,是因为我特么真的没有功名利禄啊。
他返身走了几步,方先生已取了琴,开始弹奏,琴音飘渺,是那首陈凯之再熟悉不过的高山流水。
突得,琴音戛然而止,啪的一声,陈凯之错愕地回头一看,却见方先生已拍案而起:“不弹琴了,这个时候,弹什么琴,走,老夫带着你亲自去同知厅里问问,倒要看看,他们凭什么误人前途。”
方先生徐步领着陈凯之,气势汹汹地出了学里,其实这里离知府衙门的同知厅不远,时间急迫,方先生想要步行,却被陈凯之叫住了:“先生,得备了轿子再去。”
方先生本想说,就这几步路,备什么轿子,转瞬间明白,这个学生城府很深,是啊,这是要去见同知,面子上要过得去,否则难免被人看轻了,即便自己名满江南,可世俗之人,也难免会狗眼看人低的。
他点点头道:“我叫人备轿,还有,去将老夫的名帖也取来,这东西,已经束之高阁许久了。”
陈凯之匆匆回了恩师的院落一趟,寻到了名帖,这名帖上写着会稽方正山几个大字,上头没有头衔,不过陈凯之知道,对于恩师来说,会稽的方正山,就已经很管用了。
这时轿子已经备好,是学里给方先生预备的,陈凯之步行尾随。
金陵府知府衙门同知厅,其实距离县学和县衙都不远,毕竟江宁县乃是县治所在地,相当于上一世西城区与东城区之于北京。
金陵府便坐落在江宁县与玄武县的中轴线上,一座金陵城,分置两县。
方先生落轿,叫人送了名帖,过不多时,就有差役来,请二人进去。
陈凯之心里松了口气,看来自己的恩师,还是颇有能量的。
不过等差役领着他们到了同知厅,而不是后衙的廨舍花厅的时候,陈凯之心里心又沉下去一些。
不对劲。
如果同知真的敬重方先生,一般不会这样正式,在这公堂里见自己的恩师,在这里相见,这就是公事公办的意思啊。
方先生却是很磊落,率先进厅,他甫一进去,迎面便有一官员衣冠整齐,大腹便便的上前,朝方先生爽朗笑道:“会稽方先生,失敬,失敬。”
说着,又有几个佐官纷纷来见礼。
方先生一一应了,见了这样的大官,却是荣辱不惊,客气道:“闲云野鹤,不值一提,见过大人。”
陈凯之也上前,朝着那一看便是同知的肥胖官员见礼:“学生陈凯之,见过大人。”
方先生便介绍道:“这是劣徒。”
这同知姓杨,叫杨洁,杨洁眼角只在陈凯之身上扫过,淡淡然地道:“后生可畏。”
点到即止,表面上是夸了一句,实际上却不将陈凯之放眼里。
这是理所当然的,陈凯之的身份太卑微了。
这杨同知请方先生落座,陈凯之便站在方先生身侧。等寒暄过后,方才知道,这同知厅里的几个佐官,一个是府里的通判,还有几个,只是堂官。
杨同知道:“方先生来了金陵,老夫早想拜访了,只是案牍劳形,实在分不开身。”
说罢,他笑了笑,端起了茶盏,吹了吹茶沫,脸上的肥肉堆成了褶子,笑容可掬地道:“方先生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有何见教。”
方先生瞥了陈凯之一眼,暗暗惊奇,这个小家伙,小小年纪,遇大事,见了大人物却不惊,方才同知对他冷淡,他也面色如常,倒像是见过大世面的。
方先生是名士,说实在话,这个门生,其实是有点拿不出手的,怎么说呢,太俗,而且据说出身不怎么好,身份又卑微,他怕就怕这小子遇事就慌乱,现在看来,倒是小看了他。
方先生呷了口茶,开门见山道:“今日同知厅放了府试名录,我这门生,现在忝为县学生员,江宁县也将他的名字报了上去,大人,不知是不是下头的文吏有了什么疏漏,竟是将他的名字漏了,老夫心急如焚,无奈何,哈哈,护犊之心,人皆有之,少不得,厚颜来问问。”
陈凯之这时候知道自己的恩师也不是等闲之辈了,这番话说的滴水不漏啊,先是大抵介绍了情况,却只说是不是下头的小文吏搞错了,绝不追究同知的责任,最后再以自嘲的语气作为收尾,将气氛调起来,既不让人见怪,又把事情交代了清楚,一箭双雕。
下一个步骤,应当就是杨同知把文吏叫来,训斥一顿,然后把名字补上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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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神仙打架()
显然,陈凯之这一次是低估了问题的难度。
杨同知依旧还是堆笑,手里捧着热茶,并不去喝,口里则道:“噢,先生这样一说,本官倒是有了印象,是叫陈凯之的,是吗?此人没在名单里……倒不是文吏的错,老夫查阅过他的学籍,他是几个月前才补的县学生员吧?年纪太轻,今年的府试,报名者如过江之鲫,这贡院都不够用了,他是后进之秀,索性等后年的府试再来吧,年轻人嘛,厚积薄发,岂不美哉?”
卧槽……
陈凯之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你特么的把我的名额划了,还一副为我好的样子?什么厚积薄发,你这还不要脸了。
不过陈凯之的心,却是沉了下去。
杨同知当面承认这是他的意思,而不是推脱到下头的文吏上头,这就麻烦了。
这摆明着说,这就是我的意思,我就是不让这个陈凯之考试,你能怎么样?
方先生怒了。
显然像他这样的人,素来在外,大家多少都会给一点面子的,他深吸一口气,深知这时候是决不可动怒的,一旦动怒,陈凯之考试的事,就算真的泡汤了。
他尽力笑了笑,才道:“早闻大人怜才之名,还请大人给老夫一些薄面,还望……”
“方先生为何不早些来呢?”杨同知依然在笑,如沐春风的样子,叹息道:“若是昨日来,本官怎好不给先生面子?只是可惜,这榜已放了出去,本官也无能为力了,先生见谅啊。”
好话都已说尽,陈凯之心里想,什么叫为何不早来,一早的时候,谁知道你把我除名了?
陈凯之气的是,连杨杰尚且都有了考试的资格,而自己却是没了,这摆明着是故意不让自己考。
方先生深吸一口气道:“还请大人转圜。”
见恩师低声下气的,陈凯之心里有些不忍,想说什么,却知道这个场合,没有自己说话的份。
杨同知的身子在官帽椅上挪了挪,却是义正言辞道:“转圜?先生乃是高士,本官怎么不想转圜?只是可惜,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本官为政一方,怎么可以徇私枉法?方先生,私情是私情,礼法是礼***才大典,怎么容得半分转圜?”
这一番堂而皇之的话,直接堵住了方先生的嘴。
杨同知又笑道:“不谈这些,不谈这些了,方先生既然来了,不妨请到后衙廨舍里,赏脸吃几杯水酒。”
绵里藏针,刚柔并济。
方先生吁了口气,心里自然是晓得这事儿办不成了,心里大怒,却是被杨同知的官话堵了嘴,他长身而起,正要说告辞。
却有文吏匆匆进来道:“大人,江宁朱县令拜见。”
杨同知眼眸一闪,似笑非笑地看了方先生和陈凯之一眼:“真想不到,今日这么多江宁县的人求见,请进来说话。”
这江宁县令跑来求见,肯定是来谈公事了,方先生想要回避,谁料这时候,还不等有人去请,朱县令就已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
他脸色铁青,进来之后,抬眼看了一眼方先生和陈凯之,朝杨同知作了个揖,道:“大人,下官有事要问。”
杨同知身子微微前倾,似笑非笑地看着朱县令:“子和啊,你这吃了什么药,今日怎的这般急躁躁?”
这本是玩笑,可是朱县令却一丁点都不觉得好笑,依旧板着脸:“下官方才得知,原来本县的生员陈凯之居然不在府试的名录,大人,这陈凯之学问不浅,又是方先生高徒,朝廷抡才,本是为了招揽贤良方正、博学宏词、才堪经邦的俊才,现在陈凯之不能参加府试,是什么情由?”
一来就是兴师问罪,态度也是极为强硬。
方先生和陈凯之都愣了一下。